《神龙在下》明州雪

117、归神

　　逍遥瞳仁中，靛色深邃如海渊，手执诛神剑，冲向重华。

　　诸神都将视线投诸在逍遥身上，无人发现太白暗中上了天阶。

　　他快步入云銮殿，见帝神正按着扶手，由于过度用力，手背上青筋突起。

　　太白轻轻搭上帝神手背：“玄，可否归还逍遥海神之力？”

　　“你信他不会反？”帝神紧绷的脊背稍稍放松了些。

　　太白：“只要长空无事，他不会。”

　　“他受制于龙骨钉，斗不过重华，除非龙神护心骨碎。”帝神道，“四灵护心骨碎，便是药石无救。”

　　太白抚着帝神手背，试图安抚他的紧绷：“长空已自毁护心骨，但气息尚在。”

　　“这不可能。”帝神不可置信，“难道他……”

　　“他本是火灵神。星孛是假，自神魔大战后，火灵神从未更替。”太白断然道，“长空不会死，逍遥亦不会反。”

　　“好，我信你。”帝神手一翻，转而覆上太白手背，另一手召出信令，令中蔚蓝的海潮剑，莹莹亮着万年不变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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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阶之下，逍遥执扇挥出一方深靛色浪潮，以符箓加持，冲击重华面前以藤蔓交织的屏障。

　　重华深信，这一战胜面大的仍是自己，因逍遥心中所念那方，敌不过自己，他只防御逍遥，却不出击，将所有攻击之术，都往后方长空一侧打。

　　逍遥受他牵制，只得分出大半的心，以保后方长空身前的屏障不会破碎。

　　“逍遥！”太白抛出海潮剑。

　　海神之力禁制已除，无需逍遥接手，亦不畏重华阻拦，海潮剑化作一股蔚蓝海水，径直流入逍遥眉心。

　　“诸神听令！”太白立与长空身前，“保护龙神长空！”

　　这便是要让逍遥免去后顾之忧，全心全力对敌。

　　诸神自然清楚眼下局势，拖着受伤的身躯，全部聚集到长空身周，配合人之七政结起护阵。

　　十来名神祇齐心协力共结护障，纵使重华本领再高，一时之间也无法破障。

　　他却依旧镇定，对逍遥道：“就算夺回海潮之力，你也斗不过我。当年我们在幽冥界中相斗，你不得已使用凡术，才得以离开。你若比我强，完全无需暴露自己会凡术。”

　　“说的不错。”逍遥同样以一脸淡然回应，“木灵之力生生不息，顽强甚至不畏金石水火。而海潮之力，不过如此，就算倾尽全力，也不一定能与你抗衡。但瀚海的力量，远不止海潮。”

　　“你说什么？”重华还未领会逍遥的意思，逍遥双手一合，缓缓张开，神靛色的海水翻腾中，汇出一把近乎与墨黑的海潮剑。

　　“深海之下，有海源，海源之力，连天之道都不曾窥得。”逍遥一手执海潮剑，一手执诛神剑，一黑一金，恍如将暗夜与白昼共置于手中。

　　双剑齐出，一剑带出火焰形水波，阻击重华攻势，另一剑直刺他胸口。

　　重华以乌木洞箫格住诛神剑，疾退数步，势头一转，引着追逐自己的水波，至保护长空的屏障之前，旋身一让。

　　水波堪堪冲击屏障的前一刻，逍遥撤走海潮剑。

　　“木灵神的卑鄙，与魔修异曲同工，我自叹弗如。”逍遥抬头一看，忽而笑了起来，将海潮之力注入海潮剑中，剑身变浅，成为蔚蓝。

　　他将海潮剑朝天一指，翻滚着白色水花的浪，铺天而下，罩向重华，重华洞箫一点地面，一圈藤树拔地而起，结在他周身，将浪潮全数挡下，也挡去他的视线。

　　天阶之上，天镜猝然大亮，金色光华不断流转。

　　镇玉：“这是……”

　　“嘘。”太白截断她的话，指了指逍遥。

　　逍遥这一招，显然是不让重华看到天镜。

　　金色光华汇成一道雷光，照亮天地，却未发出任何雷霆怒吼之声，落在长空之身，将他温柔地笼罩。

　　飞升劫虽无险难，却也从未如此如春风细雨般怡人。

　　这是飞升之雷，亦是回归之礼。

　　长空睁开双眼，环视周遭，他胸前伤口已在雷光下痊愈。

　　逍遥收摄海潮，重华撤走藤树，安然无恙。

　　“放弃吧，你们是斗不过我的。”重华双手结印于胸前，将木灵神之力催发到极致，注入乌木洞箫之中，长箫炸亮青色光芒，成千上万毒藤毒花从中暴涨，生长向逍遥周身，蔓延破诸神护障，甚至欲游走入天神界各处。

　　逍遥笑而不语，同样催发海神之力，海潮剑光华亮起，丝毫不逊于那洞箫，他一剑指向重华，啸浪自剑锋滚滚而出，而另一手则将诛神剑一抛。

　　诛神剑乘着啸浪，化作一道白金色残影，射入诸神护障之中。

　　长空一跃而起，接住诛神剑，两步飞跃出护障，当机立断，一剑刺入重华后心：“木灵神重华，罪无可恕，当诛！”

　　“什……”这一击实在出乎意料，重华脸上的镇静与肃然彻底崩塌，一脸不可思议地低头，看自己胸口贯穿而出的剑锋。

　　这把剑，他太过熟悉，天神界除了帝神，没有人比他触及诛神剑的次数更多，每一次，他都以执刑者之态，高高在上地以此剑洞穿罪神的胸口。

　　然而此刻，这把剑，却刺在自己的心上。

　　重华握住剑锋：“你不是……”

　　“护心骨已碎，我不是该殒没了？”长空打断他的话，“木灵神，你很聪明，你欺人的本事，我们无人能敌。不过你是不是欺人太久，把自己也欺了？星孛成不了火灵神，火灵神从来都是我。”

　　重华缓缓转过头，只见长空一头暗青色长发，随着周身流转的神力飞舞，光华过处，现出数道格格不入的烈烈红丝，映着那双咄咄逼人的血色琉璃曈，那分明是当年以一己之力，站在未央城前，敢与整个天神界作对火灵神荧惑。

　　“我本可以杀了你。不过这不该由我来做。”逍遥步至长空身边，随意把玩着一丛靛蓝海水凝成的火焰，能改变灵相，化水做火，这种登峰造极的本领，连帝神都无法做到，“神魔大战，究竟因何而起？”

　　诛神剑刺入心口，再挣扎都是无用，重华取出贮灵囊：“你既如此神通，能不能救她？”

　　“集我与帝神之力，不是不能。”逍遥道，“我可助你救她，不过你需先为火灵神正名。”

　　重华打开贮灵囊，星孛的魂体缓缓飘了出来，红色裙裾已褪色至浅粉，露在广袖外的手，几乎完全透明，她见到眼前一切，惊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有无声的泪，难以停下。

　　逍遥以海潮剑一指星孛，海渊之水包覆她双手，数息后退散，那双手重新恢复柔软的肌肤：“只要我与帝神发动回溯之力，她便能恢复从前模样。”

　　“我要帝神承诺。”重华道。

　　太白道：“只要你将一切道来，证明这一切皆因你而起，天外之灵只是受牵连，我会说服帝神帮你。”

　　“不是牵连，这一切都为了我。”星孛横在重华身前，她深知现下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星孛，你莫忘了我的目的，只要你活着，我便是成功了。”重华又恢复了一脸肃然，仿佛这个结局，他也并未不满，“五千年前，我无意中发现，未央城中有一帮自称是善者的魔修，我便下了几道符箓，让其中一批魔修心魔变强，以至他们无法压抑，向晨曦国宣战。谁都知道，当年的火灵神，只要听闻有魔修作乱，定不会放过。于是火灵神便去了，也接触到了那帮善魔。荧惑心性，逍遥你比我清楚得多，后面的事，便不用我说了。”

　　长空重生，性子倒是与前世分毫未变，遇上这种事，定然会为了帮助善者，不惜与所谓的规矩作对。

　　“所以神魔大战的始作俑者，其实是你？”太白道，“这一切只是为了夺火灵神之位，给天外之灵？你竟为了天外之灵，违背天之道。”

　　“我为心中所爱永生，做什么都是对的。”重华扬着头，尽管诛神剑刺在心口，仍岿然而立如松，“我不过失策……”

　　“你确实失策。”长空道，“你所作所为，全凭理智判断。你以为能完全控制露泽，却没料到，子陵与露泽间的牵绊之强，能破去你的禁制。”

　　“且我没有想到，逍遥对你的情感，竟强烈到令他不惜放弃海神之力，不惜逆天。”重华转向逍遥，“要在瀚海之中，挖掘前所未有的力量，所需的毅力与代价，要多大？”

　　“与心中挚爱相比，不过如此。”逍遥道，“重华，我们都是一类人。”

　　“说的不错。不过这场博弈，我并未败，我的目的达到了。”重华对自己的生死毫不在意，他又转向摇光，“我最后的失策，便在于你，摇光。我没有料到，你的记录竟是掺假的，否则当年，长空初出中泽时，我有许多机会杀他。凡修升神，从来将神位看得极重，勾陈甚至为保神位，不惜残害同门，而你……神魔大战前，你分明为了保全自己，放弃了一直跟随的火灵神，为何却在他重生后，不惜违背天规？”

　　摇光上前，在一众上神中，全然不显卑微之态：“我不是天生的神灵，靠潜心修炼，一步步爬上这九天。我没有出色的资质，更没有随心而行的资格。我要保住我的神位，我的性命，便不能踏错一步。你们天顶的争锋，我一星半点也不想参与。”

　　长空身为荧惑之时，下界跟随他记录的，九成都是摇光，飞升龙神后，亦如此，他本以为自己对摇光也算了解，不过是酒肉美人，以及奉行天规，却从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竟是如此沉重：“那你为何助我？”

　　“可我终究是人。七情六欲，善恶是非，心中自有定论。那些所谓的魔，五千年前所谓的天神界叛徒，魔头荧惑，我都救不了。但我清楚，他们不该死，更不该背上莫须有的罪名。”摇光顿了顿，淡淡一笑，似是自嘲，“可我能做什么？鱼肉我不愿当，刀俎我更不愿当。我手中不过一支笔，若能消抹些难平的不公、难言的愤懑，又为何不为呢。”

　　“人与神祇，又有何区别，我原本以为，自己只知维护天之道，奉行神祇职责，其他一概无论。”重华面向星孛，“直到有了心中所念所愿，才知我曾度过的千万年，不过一场无色之梦。逍遥，记得你答应我的。”

　　他手掌一推，欲推出诛神剑，星孛却猛然扑上去，环抱住他，按住诛神剑柄，反将剑锋一并刺入自己心口。

　　“星孛！你做什么！”重华脸色大变。

　　星孛捧住他的脸：“重华，你说过会救我，却从不告诉我究竟要如何救我，直至今日，我才知道，你的办法，竟是以其他神祇的性命，来换我的，还要以无辜众生做铺垫。这片天地的生灵很美，不该为了无用的我，而遭受灾祸。”

　　“这是你的罪，也是我的罪。”星孛缓缓将诛神剑抽离，“诛神剑下，神魂灰飞烟灭。你曾经告诉过我，散灭的神魂如满天星子，莹莹闪烁，最终寂灭。重华，在这片天地之外，星子无数，有比帝神更强大的，有比我更渺小的。就让我们飞去天地之外，洗净罪愆，做无生无死，无善无恶的星屑。”

　　诛神剑带着鲜红的血液，彻底抽离两人胸膛，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两道紧紧相拥的身影，化作万千光屑，飞散，寂灭。

　　长空拾起诛神剑，看着锋刃上的血液，缓缓消散，仿佛带着他心中，秉持千年的善恶，一同陷入混沌。

　　“少爷。”逍遥取出一方布巾，展开他的手掌，细细擦拭。

　　长空：“若当年，只能以无辜之人的性命，来换取我的，你会不会做？”

　　“少爷不愿，我便不会。”逍遥毫不犹豫道。

　　长空又问：“那你会如何？”

　　“若结局只能是同死，何不死得无愧本心。”逍遥握住长空的手，“纵使灰飞烟灭，我这缕烟尘，也定会飘到少爷身畔，同归同寂。”

　　长空释然一笑，将诛神剑抛给太白，回握住逍遥，片刻后，手却松开。

　　他瞳中焦距散去，嘴角鲜血溢了出来，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