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墙烬》遥一曳

9、冷暖自知

　　父亲闻言怒目圆瞪，狠狠道：“不像话！”留下一句话后，便拂袖离开了。

　　我暗自窃喜，果真应了我的猜想。他不满意我的做法是真，但又怕这事件闹得沸沸扬扬，丢他颜面，何况现在还急于赶路，容不得因此等闲事耽搁时间，所幸便由我胡来了。

　　那男人也停止了动作，脸上先是堆满了窃喜的笑，随后又极力掩饰过去，双眼斜挑，两手指卡在下颔摸着胡子道：“你说你买了？哼，你可知我明码标价的是十两！”

　　“十两而已。”

　　“你可知十两银子够在人市上买多少像她这样的丫头了！？没成想，这么久没一个少爷公子肯花这十两银子，倒叫你个姑娘家看上了！啧啧，大家说，这可不是邪了门儿吗！”

　　“少说废话。”我接过来画镜递来的十两碎银，一个甩手，一把朝他砸了过去，随后倚在框上斜眼看他满地捡钱的样子，讽笑道：“花十两银子请大家看你这刁夫在这儿表演满地找牙，哪里亏了？”

　　我示意车夫将那姑娘带上轿来，男人再心有不甘也只得愤愤看着，毕竟明码标价，有买有卖，都是他自己说的，这么多人在场为证，他就是想抵赖想发作也不好为之。眼看着众人都在看他的笑话，他只得有自知之明似的灰溜溜地窜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捡起那对被他扔在地上的耳环。

　　马车终于在乌泱乌泱的人群中重新启程。

　　“小姐……你刚才都……有些不像你了……画镜还从未见过小姐您在外人面前说话那样大声、那样……呃……鲁莽呢……”

　　我也恍然缓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在众多人面前举止不佳又失言了。我紧盯着画镜的眸子，看到的是一张同她神似且稚嫩的脸。

　　这世上可怜之人众多，尚且算上我。我没有那么充裕的能力也无暇去解救可怜之人于水火之中，只是因为有那一瞬间，这丫头决绝的神情令我想起八年余前同样以身挡车的画镜。该是多么沉重的绝望会令一个人走投无路至此？大约是为了补上迟到八年的那份愧疚，虽然是对另一个不相干的人，但总觉得内心会稍稍释然一点。

　　“一时心急了。”我掩盖住内心的万千思绪，扯出笑容道。

　　“奴婢……奴婢会以一生偿还小姐恩情！”这声音很是陌生。

　　这才想起车上还多了个人呢。

　　之前隔着甚远距离和众多人，未曾看清这姑娘的面容。现下近在眼前，不免端详起来。当真是副好皮囊！杏眼微垂，尤显楚楚可怜，五官柔和，略显稚嫩，尤其额上的美人尖引人注目，只有那因挨饿而蜡黄的脸色为美中不足了。若是生在了好人家，哪里是这区区十两就足以左右的命运。

　　想来想去，我本是出于我的私心才施以援手，压根承受不起她的千恩万谢，便迟疑道：“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一生偿还……实在是有些过了，此番我是要进宫选秀，在此之前会先回璟安的府邸，不如你便留在那儿，我会托管家给你安排些轻快的差事。”虽然我不是名正言顺的太尉嫡女，在太尉府应无甚话语权，不过只是安排个小丫头，该不会有人悖我意愿吧。

　　“正是，你瞧瞧你现在这模样憔悴得，这一路正好休息，到了府上，小姐给你安排个侍花弄草的闲活，能在太尉府当差，包你今生吃饱穿暖了！”画镜附言道。

　　“可是……奴婢……奴婢……”

　　“或许你想重获自由之身？也好……”我见她支支吾吾，便如此问道。

　　“奴婢斗胆请求跟随小姐……请小姐准许奴婢跟着您吧！奴婢还能帮这位姐姐分担些，奴婢嘴笨，说不出自己什么好来，但是绝对提着一百颗心为小姐做事！求小姐……”

　　“这……”我面露难色。心里觉得入宫带的总要是知心体己的人才是，她与我刚刚相识，一切还要从头习惯……

　　“求小姐了！其实……奴婢觉得刚才那位大人……啊不，是老爷！老爷他可能对奴婢心存不满，奴婢……奴婢只想跟在小姐您身边。”

　　略一想她的话不无道理，我那个爹，真的是可能一脚把她踢出府来的。无奈之下，只能好人做到底，答应她道：“那好吧。你和画镜两人陪我，咱们三个更热闹些。还有，你称呼那个人“大人”便是，不用改口叫老爷，凡是跟着我和我母亲的，都是这么叫。”

　　她显然一时错愕，回过神来乖巧答道：“是。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能掂明自身，不多言多问，确有聪慧的模样，跟在我身边，或许也能多有助益吧。

　　“对了，这么半天，一直“你”“你”这样叫着，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奴婢姓郭，单名一个瓒。”

　　“瓒？是哪个瓒字？”

　　“奴婢……不识得字，只知道是这么个念法。”

　　“这样啊……”我略一沉思道，“那不如，以相同的发音，我自作主张给你定个字吧。虽说平时名字只用来招呼即可，但你既想随我入宫，宫女总是要登记名字在册的，到时候拿不出个字来岂不尴尬？”

　　她听这话，一时喜极，连忙点头道：“多谢小姐！”

　　“嗯……王字为部，玉瓒的瓒字如何？玉器为名，倒也妥当。”

　　“奴婢虽不知是什么字，但听着便觉得是个极美的字……只要是小姐起的便是好的！多谢小姐赐名！今后再有人问起奴婢的姓名，奴婢便可以这样说吗？玉瓒的瓒……”

　　“刚才对你动粗的人，是你舅舅？”我终于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血缘上，的确是奴婢的舅舅。”

　　“何故这样待你？”

　　“奴婢自小爹娘病故，只得投奔舅舅。其实这几年舅舅一家待我不错，虽不如亲生，但也衣食俱全，就从今年开始，舅舅赌钱赌没了家，连屋子都抵了出去，舅妈带着堂弟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可他却把这一切赖在奴婢身上！说奴婢克夫克母，克尽身边所有人……”她言及此处，思绪飘忽，好像在回想着当时的场景，眼里写满了愤恨，“之后他卖掉了仅剩的几口牲畜，给我置办了一身衣裳和首饰，却是为了把我卖个好价钱！他带着我去邻居家住，去邻居家吃，街坊邻居不知有多少人在嘲笑我们这俩死皮赖脸的乞丐呢。人市上卖仆人的多，卖到如此高价的独我一个，他只盼着有个有钱人家的老爷把我买了去，他再来找我讹上更多钱，一天没人买我，他便饿我一顿，如此一个月之久了。他不敢打我的，怕身上有了疤痕更加卖不出去。”她轻蔑地苦笑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之前困顿我的疑惑终于得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