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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往生 ...

  •   六七月的淮安恰逢梅雨,潮湿、闷热,欲坠不坠的天阴沉沉地压在人心底,叫人喘息不能。

      今年入梅雨时节以来,气候却与往年有所不同,好似特意恭贺镇南王府的喜事一般,日日艳阳高照,迎合着喧嚣震天的喜乐和秾艳靡丽的十里红绸。

      满府凤纹红绸中,独独长乐院的冷清素净与之格格不入,而那喧天的鼓乐却越过雅致错落的院墙,惊醒了梦中人。

      长说刚支好雕花窗,见虞归晏醒来,顾不得热出的满身汗,疾步走了过去:“娘娘,您醒了?”

      虞归晏轻嗯了一声,随后惫懒地挪了挪身子,卷紧了厚棉被:“还有棉被吗?我还有些冷。”

      近来越发畏寒,不知是给乔青澜当药引留下的后遗症,还是两年前饮下断魂后破坏了体内药物均衡所致的阴寒。
      她已经不怎么分得清,不过大抵也不怎么重要便是了。

      如今正值隆夏,虞归晏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脸色却还是苍白得毫无血色,甚至唇色还微微泛青,长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正是艳阳高照。
      长说一时呐呐:“娘娘......”

      虞归晏安抚地笑了笑:“我无碍,不过是体寒罢了。如果还有棉被的话,就给我拿过来吧。”

      体寒真的会在六七月盖一床厚棉被还冷吗?
      长说不敢问,怕虞归晏又想起那些不舒心的事,只能听话地又去翻了一床厚棉被出来为虞归晏盖上。

      虞归晏刚抓住长说为她盖上的棉被,想要拉紧,手腕间的剧痛却让她蓦然失了力。她略微低头,缠满白纱的手腕映入眼帘,那些拼了命想要忘掉的一幕幕也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顾玄镜要取她的血为乔青澜解毒时冷若冰霜的面容,乔青澜温和笑着向她道谢的模样。

      是她忘了,接连数月的每日取血已经让她的手废得差不多了,又如何还有力气去拉沉重的棉被?她颓然地松了手:“长说,来替我压严实些。”

      直到自己被裹得密不透风,那刺骨的冷才仿佛散了些许,窗外隐隐约约的嘈杂喧嚣还没有停息。
      她难耐地锁紧眉心,倦懒地问道:“外面怎么这般嘈杂?”

      “外面......”长说担忧地看着虞归晏眉宇间的疲倦,不知该如何开口。
      娘娘的记性近来越发差劲,连今日是王爷迎娶乔小姐过门的日子都竟像是都忘了一般。

      长说言语间的吞吞吐吐让虞归晏疑惑,她费力地睁开眼,声线低到几乎被嘈杂的喧闹吞没:“怎么了?”

      “王爷,迎亲的吉时快到了。”
      突兀的女声压下了不止不息的喧嚣,穿过雕花窗清晰地飘进了主仆两人的耳中。

      寝室内随着这句话话音的落下而蓦然安静,她昏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了些,眼前却又变得更加模糊,浮现的竟是那些光怪陆离的过往,仿佛回到了数年前。

      她也许永远都无法忘记八年前那一日,风华绝代的男人逆光而立,那一身雪白的广袖长袍竟是比雪还透白,犹似即将羽化归去的谪仙,她卑微地卷起指尖,甚至不敢呼吸,生怕惊扰了仙人。

      尊贵雍容的男人买下了被当做药人养大、粗蛮不已的她,他没有看不起她的出身与愚笨,甚至把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她读书识字。

      他那般好,她尊他敬他,死死把自己那见不得光的心思深埋起来,不敢让他发现丝毫端倪,她怕他会因此而嫌恶她赶她离开。
      能就这般安安静静地留在他身侧一世她已很是满足,其余的,她从不敢,也不能奢望。

      可是自有一日开始,所有的不敢奢望竟成了现实。

      那一日的艳阳恰如今日,晴空万里。
      依旧是如数年前一般一袭胜雪白衣,岁月仿佛对他格外优待,数年过去,他竟分毫未曾老去,像是一幅自亘古洪荒铺展开来的古朴画卷,历经岁月而越发雍容。
      向来遥不可及的他轻抚着她散乱的发,温和地问她:“安乐可愿嫁予我为妻?”

      清透微凉的声音划开岁月,涤荡进虞归晏的心尖,她几乎是无意识地便勾起了唇角。
      那时的她高兴得无法自已,甚至根本忘记了问他为何,也或许是她根本不敢问。她就这般怀着满腔深情、天真地嫁给了他。

      她愚笨,即便是婚后,她也不懂得如何讨他欢心。他们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他所擅长的,她有太多不懂得,她唯一能做的,只不过是一直陪在他身侧。

      虞归晏不止一次地在想,如果那一日她没有去书房,没有听到那些话,没有好奇地想去看一看他真正爱着的女子到底是如何天姿国色,如今的一切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王爷,乔姑娘有消息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一向沉稳的顾书如此步履匆匆,甚至没有注意到她便进了书房。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向来情绪不外露的他言语间隐有三分道不尽的情绪:“她......如何?”

      “乔姑娘回来了,王妃......”

      后面的话虞归晏已经不怎么记得清了,她隐约记得的是她想方设法去见了乔青澜一面,可是却被他撞了个正着,当时他发了好大的火,甚至关了她禁闭。

      乔青澜......

      虞归晏的脑海里似乎浮现出了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可是转瞬间,却又看见了一袭喜服的顾玄镜向坐在喜床前、同样一身正红喜服的乔青澜走去。

      她立时从模糊中惊醒过来,后背已是冷汗涔涔,眼前却不再是那两人相依偎的身影,而是长说担忧不已的目光。

      “娘娘。”

      虞归晏僵硬地扯了扯唇角:“我有些累了,想再睡一些时辰。”
      偌大的王府,恐怕会真正关心她的人也只剩下长说和闻祁了吧?可惜,她恐怕再也无法见到闻祁了。而长说......

      床榻有些高,长说半曲着腿蹲在她身侧。这样半蹲的姿势最容易累,而看长说的样子应该已经蹲了有一段时辰了,额间冒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绕是如此,她却没有半分抱怨,目光里满是对她的担忧。

      这是一心一意为她着想的长说啊,是为了照顾她不惜自贬身份的长说啊。
      思及此,她的目光不自觉的软了下来,伸手想要去摸摸长说的头,刚伸出手,却又想起什么一般,惊慌地缩了回去:“傻丫头,我真的没事。”

      长说显然没有信,但也聪明地不再多提,只是为虞归晏扯了扯被子,道:“那好,娘娘再休息些时辰。”

      虞归晏疲倦地重新躺了下去,耳边的鼓乐声未止,眼角有些凉,她伸手摸了摸,竟没有泪吗?

      也许是真的倦了,虞归晏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可惜,即便是梦里,她也依旧纠缠在那些光怪陆离的过往之中,脱身不能。

      淮安顾氏与临安管氏、长安闻氏、长安君氏齐驱并驾,并为秦朝四大簪缨世家,传承数百载,钟鸣鼎食。闻氏上忠皇族下恤百姓,最是清廉不过;君氏王爵世袭罔替,淡泊名利,从不涉足任何皇室争斗;顾氏与管氏却是世代为敌,传承至顾玄镜这一代,两大家族已成不死不休的仇敌,可惜一直未能分出胜负输赢,但近几代以来,管氏渐有式微趋势。

      顾玄镜多智近妖,谋略了得,继承顾氏家主之位后迅速拿捏住了管氏诸多把柄。狗急跳墙的管氏家主却趁乱劫走了她与乔青澜。

      顾玄镜受邀赴鸿门宴。
      席间,她与乔青澜被安排在一起。来宴厅前,她无意中听到了乔青澜酒盏中的酒会被下毒,但之前她和乔青澜并非关押在一起,而到了席间后,她和乔青澜身侧又分别都有人看守,她根本没有机会告诉乔青澜酒中也许有毒,于是只能在尝试了自己酒盏中的酒没有毒之后趁着宴席出乱子的片刻调换了两人的酒盏。

      乔青澜是自幼被娇养着的大家闺秀,哪里承受得起断魂这种剧毒?但她不同,她是药人,骨血皆是药,即便是再阴损的毒药也不可能毒死她。

      乔青澜终究是他心悦之人,她又怎么舍得他难过?更何况,哪怕是私心里,她也再清楚不过,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乔青澜今日若死,一切都成了定局,再无回旋余地。

      可酒盏分明已经换过,意外还是发生了,几乎是饮下酒的下一刻,乔青澜耳目皆流下了泛黑的血。
      顾玄镜全然不顾拉满弓箭的管氏暗卫要去到乔青澜身边,她却无法看他这般不顾自己的安危,于是在他接近乔青澜之前拦住了他,哀求他坐回去。

      然而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经被他推倒在地,随之砸落的是令她浑身发寒的三个字:“虞归晏!”

      分明不过是唤她的名字,可却无端教她浑身发寒。

      随后,乔青澜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到了她耳中:“莫怪妹妹,她许是以为我酒盏中的酒有毒,才换了我们的酒。”

      她忙不迭地点头想要应和,一抬头却对上了他淬了冰、犹似看一个死人一般冰冷陌生的眼神。那一瞬间,她几乎愣怔在了原地,忘记了所有反应。

      那目光太冷太狠,虞归晏从梦中惊醒,身上的被褥已是被她身上的冷汗濡湿。她艰难地支撑起身子,缠满白纱的手腕承受着身体的重量,疼得她嘴唇发白,额间冷汗更甚。可是比起心尖疼到麻木的荒芜,手腕的疼痛却这般真实,真实地提醒着她,她还活着。

      她靠坐在里侧,大口喘息,可是这般活着,又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即便已经从梦中醒了过来,他的冰冷刺骨的话却声声清晰,犹如昨日,他说:“我没想到你竟是这般......早知今日......”

      这般什么?早知今日什么?
      这般心肠歹毒吗?早知今日,当年便不该带她回府吗?

      虞归晏蓦然笑了,笑着笑着,却突然喉间一腥,呕出一口血。暗红色的血洒落在正红色的被褥间,那正红顷刻间便染上了如暮色般深沉的暗色。

      是啊,早知今日,她不若死在那一年的寒冬,也好过如今的生不如死。

      室外隐隐约约的脚步声渐近,虞归晏慌张地擦去唇角的血迹,又忍着剧痛把染了血的被褥推到了最里侧藏起来。这一番动作耗尽了她的力气,她无力地瘫靠在床榻的一侧。

      她是卑微低贱,是野蛮粗鄙,可事到如今,她也不愿他看见她这般狼狈的模样。室内药味浓郁,她的手腕也是新伤未愈便添旧伤,被褥上的血腥味混在其中,应当不会被闻出来。
      不对,他也许根本不屑于关心她。

      紧闭的门从外面被打开,金色的阳光顷刻间铺陈了满地,腐朽的味道融在阳光里,不声不息间便消失无踪。她被明亮的阳光刺得微微阖了阖眼,腐朽如她,也许哪一日便如这腐朽陈旧的气息一般烟消云散。

      同一时间,来人撩开内室的帘子,缓步走了进来。

      虞归晏半垂着头,视线中是雪白的袍角,那古朴的雪白在浅金色的阳光下散开,隐隐约约的繁复金色纹路便透了出来。
      是顾玄镜衣袍独有的纹饰,清贵而雅致,一如他的人。

      她微阖上眼平息心绪,也许没看见便不会有太多杂念。

      静默良久,顾玄镜在虞归晏身侧坐了下来:“安乐。”

      虞归晏摇头轻笑:“这声‘安乐’我当不起。”

      她是孤女,“虞归晏”是她被他买回来之前取的名,而“安乐”则是他在她及笄时,按照她名中的“归晏”而取的字。
      归晏,归于和悦。安乐,安宁和乐。
      何其可笑!她这虚妄的一生如何当得起这样一个名字。

      一想到此,喉间似乎又隐隐有腥味涌上,她深咽了一口气,连那一口血吞了下去,唇齿间的血腥味却挥之不去。

      “等过一段时日青澜去了,我会重新册立你为正妃。”

      命令式的告知。他不过是在通知她他的决定罢了,至于她如何,从来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他一向如此的,只是她从不愿意承认罢了。

      “正妃?”静默良久,虞归晏缓缓抬起头,目光中恰好是他如温润如玉的面容,浅金色的光融在那双狭长的眼眸中,如同浮了一层细细的碎雪,清净微凉。

      那碎雪淬着流光,掩盖了其下的玄寒坚冰,她用尽了余生的深情与热血,也不过才捂温了那层碎雪,连坚冰都尚且触及不到,又如何温暖得了藏身于坚冰之中的他?

      不过是徒劳罢了!

      良久,她轻轻地笑了:“我要这正妃之位作何?”

      当初她还是他的正妃,可却一样留不住这个人,不过成了一场笑话,成全了他与乔青澜一场深情罢了。如今,她的时日无多,又还争这正妃之位作何。

      更何况,这般些时日,她也想清楚了,也累了。既然他爱的是乔青澜,信的也是乔青澜,要娶的也是乔青澜。那她霸着这正妃之位做什么!她是低贱,是卑微,可也不至于不知廉耻至此!

      分明是她饮下了那酒盏中的剧毒断魂,可是那一日,他拼死带走了几乎已经没了气息的乔青澜,却不肯信她没有借管氏一族的手给乔青澜下毒。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王府,只记得回到王府后便大病了一场。自幼被炼制成药人的她从未生病过,可断魂的毒性太过霸道,连她的身体也无法压制。

      等稍稍好了一些,能起身了,她刚想去找他解释清楚,没想到他便来了她的寝室。可他却并非来听她的解释的。
      他说:“青澜中的毒需要你的血当药引。”

      是了,她是药人,她的血可以解百毒。可是她也中了断魂,现在她的血恐怕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

      她拉住他,紧张地解释清楚,她以为他会明白她的意思,可是没想到对上的却是他冷到极致的目光:“你不必担忧,青澜只是要一些你的血解毒。”

      她惊慌失措地摇头:“夫君,我不是不愿为乔小姐解毒,我真的是中了断魂!”

      他怎么可以不信她?

      他怎么可以以为她是贪生怕死所以不愿为乔青澜解毒?

      他怎么可以!

      她才是他的嫡妻啊,他怎么可以!

      他一寸寸掰开她的手,语气冷淡而不容置疑:“大夫为你诊过脉,你不过是受了些惊吓。”他似乎已经不想再听她的解释,但也许到底是顾忌着乔青澜的毒还需要她的血解毒,缓了些许语气,“安乐,莫胡闹了,胡闹也是要有一定限度的,往日里,我可以纵容你,可是如今青澜之事因你而起,我不能不顾她。接下来一段时日自会有大夫来取血,待青澜身子好了,我再带你去向她请罪。”

      一声胡闹,一句纵容,多么宽容!

      分明没有一句责怪的话,可杀人诛心却不过如此。

      她想哭,可是却哭不出。
      何其悲哀,连哭都不能自已!

      自那日顾玄镜离开后,接连数月,她都未曾再见过他,可是每日却都会有大夫来取她的血。她的身体也渐渐开始衰败,查不出任何原因。

      直至一月前,他才又来了长乐院,那一身的气息却是山雨欲来般压抑得她喘息不过来。他凝视她良久,她被看得无措,不知该要如何反应,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已经随着这数月来的血流尽了,再也提不起力气去猜测他的用意,迎合他的喜好。良久,只听他压低了喑哑的声音,道了一句:“你随我来。”

      他没有如数月前一般对她多加斥责,仅是拉起她新旧交错伤痕的手腕便带着她走出了她许久不曾走出过的院落,他甚至忘了他握住的恰好是她满是伤痕的手腕。不过也无所谓了,毕竟她也几乎感受不到疼了。

      也或许他是知道她感受不到疼,所以才这般握住她手腕的。她自嘲地想。

      去往的院落她再熟悉不过,那是乔青澜在王府的涟漪院。

      还未曾到瞧见乔青澜,可她熟悉的声音却穿过庭院落入了两人的耳中:“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似乎有婢女在询问乔青澜:“......若若想小姐一直开开心心。”

      又听乔青澜道:“傻丫头,我这一生已经没什么遗憾了。我做错了太多事,也许现在就是上天对我犯错的惩罚。当年我错信他人,趁他远出,离他而去。如今我时日无多,他也已经娶了正妃,我也心满意足了。等我去了,你便替我把箱中的嫁衣烧了罢。”
      那是一如既往温婉柔顺的声音,却又包含了无尽的苦涩悲哀,直叫人听得心疼。

      后来......
      后来他说了什么?
      虞归晏的记忆有些模糊,约莫是承诺了要娶乔青澜之后便把她贬为了侧妃吧。

      喉间的腥甜越发浓郁,她却毫不在意,仅是死死抓住他的衣角,深深看进他的眼里,一字一顿地问道:“顾玄镜,你当真要娶她?”

      那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未曾想到却是在这般讽刺的情况下。

      阳光照不进的绝望哀沉情绪之下,隐藏着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零零星星亮光。那亮光在她终于问出这句话时迸发到了极致,汇聚成一道绚丽的光芒浮现在她暗沉良久的眼底,秾丽耀眼,仿佛是生命最后的孤注一掷。

      顾玄镜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她眼中的轮廓,语气却云淡风轻,话语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今日便是婚期,莫胡闹了。”

      与那日一般无二的语气,一般无二的话。

      数年深情,不过换来一句胡闹而已。

      她眼底的光芒在他一言一语中渐渐陨落,直至他最后一个音调落下,那双一瞬间迸发绚丽光芒的眼睛重新恢复了黑暗,她的生命也仿佛随着那道光而逝去,如今留下的,不过是一具躯壳。

      原来她的所作所为在他眼里一直不过是在胡闹。也许这场感情在他眼里从头至尾都只不过是一场闹剧。她再次深深看进他深邃莫测的眼中,企图寻找些什么,可那双清冽如雪的眼中倒映的从来都不是她的身影,从头至尾都不过是她奢望了。

      他伸手轻抚她的侧脸,却被她躲过,他似乎也并不怎么在意她的反抗,转手为她捏了捏被角,语气柔和了些,“你身子不好便好好休息着,明日你不必去给青澜请安。”

      “我有些累了。”
      她轻飘飘地松开了手,唇角自嘲的笑逐渐漾开,她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侧妃,得了可以不必去跟正妃请安的许诺,于她而言真是好大的恩赐!

      她的笑太过空洞,他有刹那锁紧了眉心,可时间紧迫,不容得他去细想,他道了一句“你好生休息,我晚些时辰再来看你。”便起身离开。

      虞归晏目光紧随着那一袭白衣胜雪的身影,终于在他将踏出门时轻轻开口:“顾玄镜,你莫要后悔!”

      她的声音很低,压在喧嚣的锣鼓声中几乎飘散不见,顾玄镜也许听见了,也许根本没有听见,只是离去的步伐微顿了须臾,旋即便不再犹豫,径直离开了长乐院。

      直到顾玄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虞归晏口中的腥甜再也压抑不住,暗红的血止不住地从鼻息间、唇齿间溢出。

      寂静许久的室内,骤然响起的门扉开合声尤为清晰,软瘫在床榻内侧的虞归晏在听见那吱呀声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想要拿出锦帕擦拭血迹。

      “妹妹不必擦了,不是玄镜,是我。”乔青澜柔婉软糯的声音由远而近。

      虞归晏身体一僵。只见一袭绯色斗篷的妍丽女子撩开帘子,优雅地走了进来。那垂帘由上好的织云纹挑绣花丝绸制成,泫百花,回勾新雨,柔软陰凉。

      可那绯衣女子勾起那垂帘一角时,艳倾国之妖质的丝绸却蓦然失了色,比不得女子的灼灼其华。女子一举手一投足间皆是风雅,融了江南三月烟雨的朦胧迷离,不远不近,最是勾人心魂;又染了皑皑雪池中的冰寒,冰清玉洁,教人不敢亵渎。

      行至屏风前时,她微顿了步伐,随手解开了那斗篷,一袭喜服便随之映入虞归晏眼底。

      正红的凤袍逶迤在暗沉死寂的室内,犹如一抹流光划过寂静的夜空,绚丽夺目。凤纹与顾氏特有的梵文滚云纹以金线细细挑在流光浮动的正红衣袍间,华美精致至极。这场婚典不过匆匆准备了月余,可却比那场准备了数月的册封大典更加完美细致,便是从喜服也可窥见一二。

      到底是他亲自筹备的婚典。

      虞归晏喉间一腥,方才止住的腥甜似有再次涌出的迹象,她死命压住舌尖,将分不清到底血还是什么的腥甜一并咽了下去。

      “妹妹可好些了?”乔青澜袅袅娜娜地走近虞归晏身旁,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关怀。

      虞归晏仅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不动也不开口。

      乔青澜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如何,她在床榻一侧坐下来,温和地笑着:“妹妹可知晓我今日为何要来长乐院?”

      虞归晏轻阖上眼,任由心底放空。

      乔青澜伸手细细描摹着虞归晏略显苍白的轮廓。她的指尖有些凉,可虞归晏的身体却更凉。她似乎没感受到一般,白皙修长的指尖最终覆在了虞归晏的脸侧,朱唇轻启:“真像啊。”

      一句毫无厘头的话,像是感叹,又像是意有所指。可惜虞归晏早已懒得去猜,她太累了。

      乔青澜倾身靠近虞归晏的耳边,低语了片刻,旋即便直起身来要离开。

      虞归晏却蓦然睁开了眼睛,抓住了她的手腕,声线是变了调的惶然急促:“你什么意思?!”

      “我以为我方才说得很是清楚了。”虞归晏的力道不大,毕竟她的手差不多已经废了,又如何还会有多大的力道呢?可乔青澜却依旧忍不住蹙了蹙眉,“妹妹可否先松开我?”

      灼灼夭夭的女子不适地蹙起眉心,自是惹人怜爱不已,教人只想抚平她眉间哀愁。哪怕虞归晏不是男子,却也无意识地松了些。

      乔青澜轻道:“玄镜竟是未曾与妹妹提起过吗?”略一思量,她又摇头,“也对,这如何适合与妹妹说。可是这么些年,妹妹便真的未曾想过他为何独独选中了你,将你养在身边吗?”

      她瞧着她,深深地看进她眼中:“还是只是妹妹不敢想呢?”她笑,“你难道从未对我们的眉眼相似觉得疑惑吗?”

      她的话一如既往的温和柔婉,可却像一条淬了毒的冰冷毒蛇,嘶嘶地招摇着缠绕在她心尖。

      她的瞳孔猛然一缩,本以为不会再跳动的心脏剧烈地起伏着,连呼吸都骤然急促。

      过往那些被她忽视的一幕幕蓦然浮现在脑海之中,清晰如斯。那些与他相伴的时日里,他更多的只是喜欢她安静地陪在他身侧。有时他会轻抚在她脸侧,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也总是比以往更柔和深切。
      那也是她会错以为他也许也心仪于她的原因。

      倘若......
      倘若从一开始便是错。

      倘若从一开始她会得到这一切都是因为乔青澜......

      虞归晏只感觉心间有什么在剧烈地撕扯着,像是要从她胸口破体而出。

      乔青澜笑意深深地看着虞归晏剧烈喘息的模样。若不是她面前是绝望到颤抖的虞归晏,他人只会以为她是在温和地与友人叙说体己知心语。

      她轻捋鬓发:“妹妹明白过来了?”也不等虞归晏回应,她缓缓地道,“那妹妹可又知晓他为何要亲自教你念书识字吗?”

      有个隐隐的念头似要从虞归晏的心底最深处迸发,可她不敢想,更不敢说。乔青澜却是一语戳破:“因为他想你更像我,你难道没有发现你的举手投足间,就连琴棋书画的风骨都与我有三四分一致吗?”

      若说上一句话让虞归晏绝望窒息,那这一句话便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把所有她以为的侥幸都血淋淋地撕碎摆在她面前,甚至是告诉她,她所拥有的一切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偷了他人的,彻底撕碎她所有的念想。

      乔青澜起身,拿下随手搭在屏风上的斗篷,系好斗篷,她缓缓回眸,悲悯地看向床榻上似乎彻底被抽去生气的虞归晏。她温温婉婉地笑,像是普度众生的善佛:“我今日所说的一切,是与不是,我相信妹妹自有定夺。”

      虞归晏一愣。

      乔青澜扣上长帽,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渐渐被隐在一片绯色的阴影之下,光影割裂她长长的裙摆。虞归晏却似乎仍能看见长帽下的那抹温婉浅笑。

      她说:“五月初五那日夜,断魂桥头,我想,妹妹是听见了的。”

      言罢,她的身影渐渐远去。

      虞归晏彻底愣住,那一夜的记忆疯狂涌入脑海。

      “你娶妻了?当年不愿意娶我,如今却娶了她?哈哈哈哈哈哈......”那笑声凄凉而破碎。

      破碎的笑声之后,是更加凄厉的控诉:“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莫哭了......”

      “你说啊!”

      良久的静默。

      “......姑娘,主子的嫡妻与您有七八分相似......言谈举止也相差无几......”

      “你是因为我才娶了她?”

      “......是。”

      虞归晏心头一悸,心尖空洞得抽疼,猛然从那亦真亦幻的梦境中走了出来。那夜她是听见了声音与顾玄镜相似的男子和一位女子在争执。可是那夜顾玄镜分明是告诉她他有公务需要处理,故而不能陪她去看龙舟花灯了。所以她尽管疑惑有人的声音与他那般相似,却也以为自己听错了,未曾多想。

      却原来......却原来......他是去见乔青澜了。

      虞归晏抓住被褥的手狠狠收紧,唇边眼角的血滴落在手腕上的白纱上,层层晕开,分不清手腕的伤口到底有没有崩裂。

      若是方才顾玄镜那番话只是让她心死,让她再也无法对他生出任何期待,但她对他的感激却仍在,只是永远深锁心底,因为倘若那一年他没有救她,也许她早已经死于那一年寒冬;因为若没有那些年月里他悉心的教导,也许她仍旧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粗蛮不已的药人。
      可乔青澜的话却是把她记忆当中最初的美好都摧毁,形神具毁,让她连活下去的念头都生不起。

      她一直感念于他救她于水火之中,所以一直卑微地仰望着他,从不敢对他有所奢求。连后来发现他有真正心悦之人也只是曾想过自请离开,甚至他不信她、取她的血为乔青澜疗伤,她都因为那些年月而一一咽下所有苦涩,死死枯守在这一方天地之中。却原来......她所以为的救赎、以为的他也许是心仪于她才会娶她原来也不过是一场惊天的骗局,不过是因为她的眉眼与他心仪之人有几分相似罢了。

      是她想岔了,他那般尊贵的人,又如何会因为怜惜一介孤女而单单将她带在身边,甚至还亲自教她读书识字呢?

      原来不过是想把拥有相似外貌的她雕琢得更像乔青澜罢了!

      她就像一具已经初具雏形的木偶。他拿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一刀刀地在她身上刻痕。她以为他是要把她雕刻成一个独一无二、仅属于他的她,所以她忍下了所有疼痛、苦楚,耐心等待着自己绽放的那一刻,耐心等待着他爱上她的那一刻。可实际上呢?他不过是把她复刻成了他丢失的心爱之物的模样。

      她不过是一件完美的复制品罢了!

      可笑吗?她觉得甚是可笑!

      她讽刺地扯起唇角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却蓦然浑身发凉,像是被扔进千层寒冰中层层冰封了一般,寒凉刺骨直至麻木无觉。

      她真的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笑会哭的虞归晏吗?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他一一教导,她真的有自己的灵魂吗?其实她只是一具复制了乔青澜风情的完美皮囊吧?足够他透过她来思慕心中那人。

      不知道是不是麻木到了极致,她反而彻底清醒了过来,整个人清醒平静得可怕。除了行动依旧迟缓以外,她甚至觉得自己完全恢复了康健。

      少顷,她缓缓收紧染血的锦帕,艰难地挪到书案后执笔写下一封书信之后,挣扎着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的身子、毫无留念地爬到了窗前,碧蓝的湖水映照出她如今形容枯槁、唇畔染血的模样。
      她对着水中的人影轻轻地笑了笑,水中的人影也对她笑了笑。

      真丑啊!
      她想。

      不过这般,她与乔青澜终于不像了吧?

      她不想连死都无法做回自己,更不想连死都只能留在这一方天地里。

      一滴滴血融进湖水中,那面无血色的人影瞬间消失在一层又一层的绯红水涡中。她凝视着那久久散不去的水涡,思绪越发清晰,内心也越发意外的平静。

      日渐正中,她略微偏头看向窗棂外,真好的天,万里无云,一碧万顷,比当年那日好太多,果然适合成亲。
      只是于她来说,这场亲事吵了点。她低头重新看向越发绯红的湖面,唇角的笑渐渐勾勒开,不过也没甚关系,她自有归处。

      长乐院建在湖中央,湖水干净清透,但愿她能在这湖水里洗净一身尘埃,来世再也不要遇见顾玄镜。

      意识消散前,虞归晏眼前浮现的是两日前乔青澜来长乐院说的那一袭话。
      乔青澜温和地笑着,那笑分明一如往昔,温婉艳丽,说出口的话却字字诛心:“多谢妹妹的成全。”

      “是你!是你自己害自己!”

      “夫君,是她自己害了自己!”

      “安乐,事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

      事不可再三?
      她何曾做过一,她想笑,可鼻息间满是沉沉的水,呼吸不能。
      耳畔那一直吵闹不息的喜乐声也随之逐渐远去。

      也好,终于安静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时隔一年,又开文啦,前三天前三章留评都发红包。
    日更,不更新会请假,大约每晚十一点半左右更新。
    (9月6日份是早上6点更新了,下一更是9月7号晚上十一点半左右)
    不知道小可爱还剩下几个呜呜呜呜呜呜,别抛弃我,我还在努力码字ing。
    还是有几句话要说的↓:
    ①是的,别怀疑,就是这么古早,这本书文荒自产粮,走古早虐男风,看完第一章别慌,后面让顾玄镜跪下唱认错。
    ②别管我,我疯了!本文玛丽苏、修罗场!!!不适应的读者自动退散。
    因为闻沉渊、闻清潇、顾闻祁、顾玄镜都喜欢女主!!!闻沉渊和女主是叔嫂恋,顾闻祁和女主是伪母子养成。
    ③男主男配全处,本文双男主,男主处的程度请参照《不准笑》第9章。
    ④双男主就是字面意思,他们俩和女主的感情纠葛比较深,但是女主最后只会跟其中一个在一起。
    ⑤作者文笔稚嫩,剧情构思不足,还在努力学习,可以理智地评论作者的剧情文笔不足,但是拒绝批判文章的设定【比如我上上篇文当中的女主比男主大的设定】,更不希望上升到人身攻击。
    ⑥前面有些看似bug的地方,不是bug,后面都有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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