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不言》墨水里的鱼

1、正文

　　我犹记得她刚刚跟着表姐来我家的样子，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躲在队伍的后面，穿着一条青色的裙子，但那一双眼睛，如桃花迎风盛开，其中的风情真叫人过目难忘，听娘亲说，她是一个可怜的孩子，父母早逝，算起来应是我的远房表姑妈的孩子，这么多年寄人篱下，勉强当成半个主子被表姐的奶娘带大。娘亲极可怜这个孩子，便把她留下来，给我当个女伴，这一年，我刚好十三岁，她也已经过了十二岁的生辰了。

　　在我那个年纪的孩子长的最是快了，在我十五岁的生辰，也是上元节的这一天，娘亲在我的央求下勉强同意她和我一起去集市上玩，那真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一天了，但如果我能预料到这个故事的结尾的话，那我宁愿从来都没有踏出过府门，也就没有这样一段孽缘，当然这都是后话了。那时的我天天都在学《女诫》、《内训》，最是渴望能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我也曾经偷偷的看过侍女从府外带来的话本子，才子佳人，正是情窦初开的我最向往的了，就这样，我干了一件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情--我带了几锭银子，和她一起穿着好不容易求奶娘弄来的男装偷偷的遛出了府，刚刚开始发育的我还特意多裹了两圈束胸。

　　上元节的集市果然是很热闹的，到处都挂着形状各异的灯笼，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亮的夜晚，整条街道都照的犹如白昼，我拉着她去找最热闹的地方，正好前面就有一处人最多的地方，我拉着她往里挤，亏着我们俩身形都比较小，没几下就挤了进去，这正是个对诗的台子，我正觉得没意思，拉紧她的手，想走，回头看过去，却正迎上她的眼神，那是一种既欣喜又期待的眼神，让我无法拒绝，我愣了愣，笑了，仰着头，对她说，“去吧，可别给小爷我丢脸。”那个晚上，她到底说了些什么诗，我一句也没有记住，可是她束着发，在灯光中明媚的脸庞和连吐妙句的朱唇，却萦绕在那些没有她的夜晚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从台上跳到我的身边，拉住我的的胳膊，央求着我去找刚刚的一位同好聊两句，我没来由的心一软，就随她去了，一个人蹲在原地，后来腿麻了，索性坐在了地上，眼皮也不自觉地打起了架，我睡的正在兴头上，一阵马的嘶鸣硬生生的把我从梦里拽了出来，一睁眼不要紧，一匹白色的马正从我头上一跃而过，给我活生生的吓出了一身冷汗，刚想站起理论，却看见马上之人正勒马而下，一身白绸，气宇不凡，转念一想这天子脚下多贵人，正打算掉头就走，那个少年却叫住了我，走到我身边，伏身在我耳边说，“姑娘，这么晚了，可要我送你回府。”吓得我一颤，侧头一看他，他的脸离我不到一寸，更是吓得我往后一仰，幸而他及时拉住了我的袖子，笑着对我说，“小少爷可不会扎耳洞，咳，而且这身材可忒波澜起伏了一点，呵，腰太细了。”一边说，还一边摇头。

　　为了让他保密，我只能勉强披着他的斗篷，让他跟着我到处找那位要和同好聊两句的“小书童”，远远地她和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站在柳树下，两个人都笑吟吟的，我的火气一下子就窜了上来，立即冲了过去，紧紧的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掩在身后，我知道自己一时手劲大了，回头一看，果然她的眼里噙着泪，可我又拉不下面子向她道歉，只能随口胡编了一个名字，匆匆的拜别了两位公子，想着回府了，一定好好给她看看手腕。

　　回了府，果然被爹娘训诫了一番，还罚抄了厚厚的一本《女诫》，但是她依然像以前一样，和我一起读书写字，在打雷的夜晚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总能让我心安。我们也会在临睡前，偷偷在被子里讨论并回味那个大胆的夜晚的每个细节，一提到那个同好，她总是眼含笑意的，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佯装有了睡意，一个人在被子里生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闷气。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每个月初七的下午她都会寻个理由离开半个时辰，开始我并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我听见几个侍女嚼舌根，说看见她和父亲的一位门生在后花园的假山幽会，我的心里翻涌着一股不明的情绪，一连好几天我都特意躲着她，我向人打听那位门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反复地告诉自己她能寻得良人是一件幸事，终于她也发现了我的反常，总是有意无意地和我搭话，我每每看见她都不敢和她对视，后来她也终于不再和我搭话了，我既感觉到轻松，又不由得失落，想向她靠近，却又惧怕靠近她。

　　就这样，在这种反反复复的情绪中，我到了该定亲的年纪，她也传出了要和那位公子定亲的消息，我只能努力的赖着她，像一个喜欢娃娃，却不知道怎样得到的孩子，直到那一天。

　　上元节里那位翩翩公子亲自来我们家求亲，要娶我，他是当朝的太子，我没有拒绝的资本。太子走后，母亲拉着我的手抽泣，问我还想要些什么，有什么心愿是未了的，一入宫门深似海，怕是不能像当姑娘这样任性了。我的脑子里一下子就跳出了她的名字，我说我想要她和我一起进宫。我知道，她有喜欢的人了，但是如果我现在不带她走的话，那我这辈子就再也看不见她了，我只能选择自私一回了。

　　母亲犹豫了很久，还是答应了我，让我带她一起嫁进了宫，母亲说有个贴心的人照顾我她放心，我只知道，有了她我才安心。

　　太子对我很好，就像是上元节的那位白衣公子，永远是谦和幽默的，很会逗我开心，整个皇宫都知道，我是太子心尖上的人儿。而她却总是站在宫墙上往外看，我知道我对不起她，可她从来都没有怪过我，依然像以前一样照顾我，好像我才是年纪更小的那一个，我常常想如果日子能这样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然而，皇帝一天比一天老了，终于，太子成为了新帝，我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皇后，作为一位皇帝，他不能像以前一样总是陪着我了，他有朝政要忙，有三宫六院要平衡，我不怨他，有她陪着我的。皇帝不常来，我和她反而有更多的时间可以下棋喝茶品诗了，漫长乏味的生活让我学会了怎样打发时间，更不消说这样的消遣还可以取悦她。

　　父亲的门生果然是优秀的，那个书生在几年间扶摇直上，从地方县官一路升到可以和父亲一同上朝的三品大员，他的名字也从宫墙外传到了深宫里，我听到他的名字时心里是害怕的，怕他会带走她，怕她会跟他离开我的世界，离开我这一辈子也可能走不出去的深宫，所以当有宫女告诉我他们见面了的时候，我真的失控了，我能想象到她在他的怀里低眉浅笑的样子，她会和他一起吟诗作对，真的是一对才子佳人呀，那我呢，我要怎么办，只能祈祷皇帝来看看我，再把人生的希望都寄托在有一个皇子身上吗？

　　而没让我想到的是，就在我苦苦挣扎的时候，我贴身的宫女告诉我，说是书生卷到一件谋反的案子里，要斩首了，消息早就已经传遍皇宫了，她一大早就向皇帝请求，以未婚妻的身份去送最后一程，皇帝看在我的面子上准了。等到她回宫时，已是一身素衣，满面倦色了，看见她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再也比不上那个小子了，他终究是用死亡战胜了我，而我也只能输的心服口服。

　　那是我醉得最厉害的一次，卸下家族的重负，不需要在皇帝面前压抑自己，让我暂时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我所背负的责任，在恍恍惚惚间我好像看见了她，纤弱又挺拔的身影，就像是黑暗中唯一的光，让身处在如此空荡寒冷的宫殿里的我怎能不贪恋呢，“我爱你。”我把一把她拉入怀里，哪怕只是妄念，哪怕都不是真的，也让我放纵这一次吧。

　　第二天醒来以后，我头疼的厉害，披上一件衣服，就到处唤她的名字，昨天的梦让我想见她，立刻就见到她，我找了整个宫殿都没有她的身影，我坐在正殿等她，我想她终究是要回来的，可我没有等来她，却等来了皇帝。

　　皇帝来的声势浩大，可我着实没有心思应付他，他神色凝重地屏退了所有人，告诉我，他要立她为妃，我看着皇帝，脑中闪过了种种疑问，可到了嘴边，只化成一句轻轻地，“她。。。。舒心就好”，那个她字很轻，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依然很刺耳，我知道皇帝会心痛，我也很痛，果然，皇帝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我从来没见过他对我如此生气，他猛地站起来，带倒了凳子，把桌子上所有的茶具都摔在地上，一想到这些杯子她每天都擦，爱惜的紧的样子，我毫不犹豫地跪下去捡，眼泪也控制不住的涌了出来，不是因为膝盖的刺痛，不是因为他的龙颜大怒，而是她到底是恨了我的呀，恨到不再愿意见我了，恨到要这样作践自己，皇帝看我去捡，只是连说了三个好字，就拂袖而去，就像当年勒马而下时一样决绝。

　　晚些的时候，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来到我的宫里，他说，皇上以她身为逆贼的未婚妻之名赐了一杯毒酒给她，已经行刑了，我拖着长裙疯了一样的向外跑，小太监在我身后边追边喊，“娘娘，来不及了呀，尸身都送出宫了”

　　两个月之后，我出宫带发修行为国祈福的奏请被皇帝准了，乘着一架红顶的马车，沿着我当初进宫的路，离开了我原以为会困住我一辈子的皇宫，亲手结束了我这辈子的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