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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前尘 ...

  •   禅院内,有风拂过,带来竹子的清新和山风的凉意。

      卫旌笙跪坐在廊下,背挺得笔直,了明禅师慢悠悠地走过来,放了一套茶具在他面前。

      老人坐到他对面,抬手为他们煮茶,他年纪大了,手上爬满了褶皱,拿壶时却稳定的很,卫旌笙伸手接过,将茶汤分别倒入闻香杯,按说茶斟七分满就够了,他却恍然未觉,直斟至满杯,待老人出言提醒才放下。

      了明禅师叹道:“裕王殿下,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卫旌笙执茶盏的手微微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到他的手背上,他仿佛也觉不出痛,茶盏在他手里,好似下一秒就要被他给捏碎了般。

      了明禅师把茶盏从他手里挪出来,“殿下何以至此啊。”

      他语意悠长,话里的深意,他知,卫旌笙亦知。

      卫旌笙低着头,老僧入定般久久不语,了明禅师也不再开口,只静静地饮一口茶。

      “大师……我如今,可是在梦中吗?”卫旌笙的声音极低,似乎并不想这个问题被地方听见。是以话一出口,他就自嘲地笑道,“大师不必回答我,就算是梦,我也认了。”

      了明禅师道:“长梦一生,悲欢几何。过往种种皆如浮尘过境,殿下,你还是不能放下吗?”

      卫旌笙紧紧攒着拳,“这个问题,我记得大师曾问过我。旌笙的答案,与当时无异。”

      了明禅师眼前浮起淡淡的雾气,他呢喃道:“我与殿下,这是第四次相见。”

      卫旌笙笑:“是。只是前三次,大师见我时,我总是狼狈得很,叫大师见笑了。”

      “殿下哪里的话,殿下,是至情至性之人。”了明禅师也笑。

      他记得与卫旌笙第一次见时,卫旌笙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随陛下祭祀后,避开人群来到他的禅房,恭恭敬敬地问他,是否相信鬼魂夺舍之事?若真有此事,身体的主人又是否有重新夺回自己身体的可能。

      当时了明只觉得这七殿下问的问题奇怪的很,更何况他从未听过这等奇闻异事,只以为这是年轻郎君的奇思妙想,故而不曾太过在意。

      卫旌笙也没有深究,与他闲说了几句,便下山去了。

      此后数年,他听来寺中的香客说起过,七殿下卫旌笙少年英才,很受陛下重用,小小年纪,就敢自荐使节,深入辽帮,面对那些个蛮子丝毫无惧,不费一兵一卒,全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为大昌带来三十年的停战协议,陛下圣心大约,敕封他为裕王,食邑千户。

      就连他寺中的小沙弥都知道,裕王殿下面若冠玉,府中又清静,每每骑马出行,不知要引多少小娘子垂眼。

      陛下曾多次言笑着要为这个儿子寻一位才貌双全的正妃主持中馈,只是裕王却总是推拒,总说自己不急于此,惹得陛下又好气又好笑。

      那年的大昌裕王,原是何等耀眼的少年郎君。

      直到那一天,一切都变了。

      了明恍惚记得,那天的风又吹得急,雨又下个没完,了明站在回廊下,看着屋外的瓢泼大雨,心里莫名一阵慌乱。

      有小沙弥急急地来寻他,说裕王冒雨上山。他一惊,急匆匆地往外走,才走了几步,就见到裕王冲进了他这儿。

      他未披雨具,此刻已湿透了,整个人都在往下滴水,了明怕他受凉,便遣小沙弥去取干净的衣裳来为他稍作替换。

      小沙弥刚走,裕王就跪在了地上,了明赶忙想去扶他起来,却发现他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

      “大师,我总听说,您是得道高僧,那么,您一定会有办法的对吧。”

      他牢牢地抓着了明的胳膊,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里希翼与恐惧交织,了明只好对他道,“殿下请讲,贫僧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裕王连连点头,他开始喋喋不休地与他说他与一个游魂的故事。

      他说,从他十五岁出宫建府起,他就能看见一个游魂了,这么多年,那游魂始终陪在他身边。

      他说,她陪他,从微末皇子到手握实权的亲王,可他总觉得在她面前,他还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卫旌笙,他有的,至始至终,就只有她一个。

      他说,他这些年暗地里寻了许多方士,他不敢轻举妄动,他要为她找出一个万全的法子,让她回到自己的身体中。可是没能等到这一天,那个夺了她身体的女子出了意外丢了性命,然后,他看着那个游魂生生在他眼前越变越浅,逐渐趋于虚无。

      “我一直在等,我拼了命地喊她,她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可是大师,我怎么就找不见她了呢?”

      卫旌笙茫然地问:“大师,她到哪里去了?”

      了明听他前时种种说辞,已是大为震惊,只是卫旌笙说来字字泣血,叫他不得不信。他组织了一下措辞,与卫旌笙道,“殿下,那人,已经没了。”

      “没了,什么没了?她一个时辰前还好好地在我面前,怎么可能没了?”卫旌笙揪着了明的衣领,复又放开,了明来不及阻止,只得见他在他面前重重地叩了个头,“大师,求您想想办法,您不是得道高僧吗?您一定会有办法的是不是!她,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了明心怀不忍地撇过头去,他想,裕王一定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样的。

      他像是一个被摔打了千万遍的陶瓷娃娃,像是个被抢走最心爱玩具的幼童,像是痛失最后一滴水的荒漠行人。了明即将说的话,似乎已是他最后的希望。

      “殿下,此事太过荒诞,非人力所能更改,还望殿下……节哀。”

      卫旌笙嗤笑一声,“什么节哀,大师你在说什么,大师没有办法,那么天底下总会有个有办法的人!”

      他甩袖而去,了明只觉,他背影寂寥。

      了明莫名觉得,这人此生,恐怕再难得笑颜了。

      他所料不错,卫旌笙此后多年,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从前虽待下严厉,却不至于像后来那样雷厉风行,人前人后都是铁面一张,了明看着他在那个雨夜把过往埋葬,从此走上一条鲜血与尸骨铺就的道路。

      先帝去后,太子昶霖即位,改国号为宣庆,宣庆三年,卫昶霖病逝,膝下无子,淮王卫蔺沣谋反,为卫旌笙所擒,杀之。

      就在众人都以为卫旌笙要做上那个尊位的时候,卫旌笙却从皇室中选了六王幼子继位,自己反而退一步,成了摄政王。帝王年幼,卫旌笙辅政,自此天下权柄皆在一人之手,是以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

      他是无冕的君王,无人知晓,他夜夜难以入眠,总一人坐在床头,轻声喊着一个名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百转千回。

      了明最后一次见他时,昔日的少年王侯也已三十多岁,了明奉旨前来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男人一头华发,瘦得厉害,眼下一片黑青,再不复往日风华。他撑着身子做起来时,了明甚至怀疑自己眼前的该是具活骷髅!

      “大师,这些年,我一次都没梦见过她。”他是人人畏惧的摄政王殿下,此时说话时,却带了浓浓的委屈,“她不会想我吗,怎么,一次都不来看看我?”

      他没等他回答,似乎这一回,他只是想找个知道些旧事的人说说话,他道:“她最重家人,这些年,我把她的家人护得很好。她兄长前些日子被我贬去江南做总兵,等我死后,自会被迎回京里得到重用。”

      “她于我说,想有一日天下安泰,到那时,天高海阔,她无论去哪儿都不必担忧。这些,我也做到了。”

      了明回想这些年,卫旌笙虽遭天下人非议贪恋权柄狼子野心,但平心而论,如今朝局安稳,百姓安居乐业,未尝没有他的功劳。

      “十多年来,我也老了,有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又老又丑,她从前最喜欢围着我打转,说我长得比小娘子都好看,我冷着脸不理她,其实……她不知道,只要她的眼神是在我身上,无论如何,我总是欢喜的。”

      “你说,她是否也嫌我不好瞧了?”摄政王突然捂着脸,发出一声短促的哭声,这声音像是被压在喉管里,压得久了,终于按耐不住,“不然,她怎么老不来看我呢?”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能再见到她,如果见不到了,我该怎么办呢。”

      这么多年,他提及那个游魂,依然难以自抑,了明从他的话里觉得,他似乎有找了什么旁的法子,思及这些年摄政王大寻民间海外的奇人异事,了明心中不安,他本想再劝几句,卫旌笙却仿佛看穿了他的意图,挥挥手叫他退下。

      三月后,摄政王病逝府中,了明于迦山听丧钟远远地想起,只长叹一声,道一句“阿弥陀佛”。

      又是五年,了明禅师圆寂。

      再醒来,他已回到庆历十四年,再次见到了少时的卫旌笙。

      “贫僧很想知道,殿下究竟是用何等方法,才得来这个机会呢?”了明禅师凝视着卫旌笙,道。

      卫旌笙不甚在意地道:“无他,不过是一条帝王命和我昔年寿元,再有,便是执念。”

      他对她的执念。

      了明禅师道:“殿下可曾想过,这一世的她,与殿下心中的那个名字,算不得一个人?”

      “那又如何。”卫旌笙终于笑了,“我的那个人,她心一如往昔,只要她没变,我就不会变。且,大师,我说过,我只有她了,若我松手,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在下不扰大师清修,先下山去了。”

      他,突然很想见一见她。

      了明禅师目送他远去,良久才道:“红尘中一痴儿啊!”

      卫旌笙派人与卫昶霖说了一声,便策马下山,直奔国公府,公府的结构,前世霍妩与他说了无数遍,他轻车熟路地找到霍妩院子的所在,在马头上轻轻一点,飞身上了女墙。

      霍妩正坐在院里,撑着下巴发呆。

      卫旌笙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什么掷过去,霍妩一惊,下意识地抬头,卫旌笙侧坐在墙头,与他招招手,就听见女孩子惊喜地喊:“七哥!”

      她提起裙摆跑到墙脚下仰头看他:“七哥怎么来了,是来看我的吗?”

      “咦,七哥你居然会轻功吗,难道是我二哥教你的,不是,这你也学的太快了吧,你可一定得教教我,我父亲兄长就不肯教,老觉得我学了轻功就会一天到晚翻墙出去惹事……”

      卫旌笙听女孩子喋喋不休地与他抱怨,心道:

      管他呢!

      前世今生,梦或现实,早已不再重要;注意的是,她如今终于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前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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