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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6·锡兰·钻石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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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黑色,桃红色,叶绿色,水蓝色……
每件衣服的领子上都贴着一张小纸条,字迹都是一样的清秀整齐,唯一不同的是上面写满了不同的字,和衣服颜色一样的名词。
每个都有。
黑雅桑站在衣柜前面,睫毛往高处一扫,于是就走了神。
下午就要比赛了,穿什么衣服好呢。
白色搭绿色应该不错吧,像溪流。浅蓝最像海洋的颜色。听说紫色能给人高贵的感觉。
可是海洋是什么颜色的呢?溪流又有什么样的光泽呢?
不知道。
不知道女孩子害羞时的脸会染上一圈柔和的粉色光晕,不知道夕阳沉在背后可以晒出艳丽的金黄,不知道那些斑斓眩目的热带鱼身上有怎样华美的衣裙,四荒八合里所有灿烂的颜色,都是大地的神迹。
这些事情,雅桑全部都不知道。
看什么都得靠辨认形状,圆的,方的,线条的,至于那些轮廓模糊的东西,就只剩下一条条深浅不一的光带,比如彩虹,比如横纹间条的羊毛衫。从橘红,粉红,到深红,均匀又明朗的过渡,对她来说只是毫无意义的陌生光带。
全色盲。
全色盲,什么颜色都看不见,只能靠深浅来分辨它们在各自位置所占的比重。
这样的自己还很应景地背负着“黑”这个姓,真是讽刺啊。雅桑自嘲地笑了笑,正想伸手翻那些奇形怪状的小纸条,却听见客厅红木桌上的手机在嗡嗡地震天响。
“表姐,等下就要去赛场了吧?要加油哦!有很多人去支持你的!泽帆啦,四月啦……对了,还有红奕和四月的表哥林子渊。”
“红奕?”雅桑嘴唇一颤,“上次来我们家那个人么?”“啊啊哈,表姐居然还能记得啊,真稀奇呢!”透过电波能听出花祭不可思议的语气。
“嗯,可能因为觉得有点脸熟吧。”
“哈?会吗……啊,对了,表姐,我一直都没有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钢琴啊?”
为什么那么喜欢钢琴。
为什么呢。
“因为钢琴是最公平的艺术,它只有黑键和白键,不会因颜色而对人有任何歧视。”
声音在同一个水平面上形成,波折反复,扩散进每一个坚实心房的罅隙,渐次衍生无数酸楚的情绪。那些难以名状的悲伤夹杂着琐碎的无奈,来路不明,去路不清。
世界呈现混沌初开时的沉寂光芒。
“那么……表姐,你要加油!我相信,即使只有黑白,也能弹奏出最美丽的颜色,因为那个人是表姐你。”
只有你做得到的事,雅桑,只有你。
即使生命里只有满目单调的灰白,但仍然能用双手为岁月涂抹璀璨的金漆银粉,一如森林精灵薄如曦光的羽翼,斑斓而美好。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神。
出门的时候,雅桑换了一条月牙白的长裙,因为花祭说过这样的她很好看。
路上行人往来络绎不绝,离音乐厅已经很近了,仰起头就能看到那突出来的优雅一角,巨大的,像是一架钢琴般的建筑。
即使是报到处也是很宽敞明亮的,厅堂四面是格调浅淡的红木板墙,能够感觉到有光照射进来,在雅桑脚边划出一条模糊的明暗分界线。
从小就向往的地方。
在她很小的时候,曾经有两个哥哥陪着她度过了一年的时光,虽然已经完全想不起他们的名字,但却能清楚记得其中一个哥哥说过,想要小桑考圣暖音乐厅,因为他很喜欢看她弹钢琴的样子——最快乐的样子。所以圣暖便成为了雅桑的梦想。
“啊,对不起!对不起!”有人拿着东西匆匆走来,一不小心撞到她,结果手里一杯饮料全部洒在了她的裙子上。“你的衣服……抱歉……”那人脸上满目的不自在,却没有要补救的意思。
雅桑淡淡说了句不要紧,眉头却皱了起来,她很清晰看到裙角有一大片暗下去的污渍,大概是很难看的颜色,所以旁边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可是能怎么办呢?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喂,你打算穿那么丑上台啊?”忽然旁边有考生答话,声调凶恶,可是语气里没有一点嘲笑的意思。雅桑抬起头,看见面前比她高出半个头的男生正目无表情地扫视她。柔美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雅桑一下子愣了神。
很好看的眼睛,瞳孔色比普通人的要浅一些,虽然只是极其细微的浅,可她还是看出来了。
是黑色素不够吗?雅桑不自觉地开始走神。
“喂,是不是来不及回家啊,真笨,我带你去换衣服好了。”那男生一把拉过她的手臂,转身大踏步往门口走去,发丝在背后扬成一朵花的模样。
雅桑愕然,这人还真奇怪,明明是想帮助自己,却偏偏说话那么凶。
一定是性格所致呢。
忽然的就有种熟悉的安全感。
想不到他会把自己带到音乐厅附近最高级的服装店。
黑雅桑走到琳琅满目的衣服旁,眉毛拧成一个紧迫的弧度。
“我……”本来想说自己无法挑衣服,话才出口就觉得不妥,于是又硬生生吞了下去,像是刀锋从胸口穿堂而过,隐忍地痛。
就算再多衣服又怎么样呢?就算再多选择又如何呢?自己根本看不见,看不见它们玄妙的色彩,看不见它们美丽的纹路。
这些斑斓的事物,永远不是为她诞生。
“没有钱是吧。”男生显然是误会了,双手插着口袋一脸不以为然,“你就随便挑吧,钱我付就可以了。”
“不是,”雅桑淡淡地反驳,没有人会了解她的难过,所以连解释也是徒劳,“我自己有带钱,”双手抚过衣架上褶皱流荡的裙子,想象它们面料质地所应有的色泽,“不过……”她抬起头,目光明亮如同黎明之际从地平线缓缓拔节的绚烂阳光。
“请您帮我挑好吗?”
已经好多年没有向任何人提出请求,可这次对这个陌生人的依赖程度,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男生微微一怔,又迅速地调整表情:“女人真是麻烦。”虽然嘴里说着冷硬的话,却还是转过身去细心翻找衣服。那一刻雅桑看见他背后微微汗湿衬衫上透出的琵琶骨的线条,很柔和。
“谢谢你。”
“谢什么,就算你穿得像个公主,第一名也还是我的。”
回到比赛场地不久就轮到雅桑上台了。
面前是一架漂亮的钢琴,整齐干净的琴键,精致的轮廓,每一个弧度都经过精确计算,让各种透明质感的音符在其中碰撞出澎湃倥侗的共鸣。
雅桑慢慢坐下,指尖碰到黑白琴键,有一瞬间的冰凉。
第一个音符,是最明亮动人的嗦,像是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带着巨大的生命力。
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老师教了“蓝色”这个词语后,她很天真地问什么是蓝色。同学说,蓝色就是海洋的颜色。
她看着灰白的世界,然后说,那么花朵也是蓝色的啊,还有桌子,黑板,窗口,太阳,都是蓝色的。
大家都笑她,你真笨,连蓝色都不知道。
后来妈妈告诉她,关于颜色,孩子,那是你不需要知道的事。
直到雅桑长大了才渐渐明白,其实不是不需要,而是不能。
不能看到海水如何从四面汇聚成碧蓝的波心,不能知道绿色怎样在初春渐次爬上微陡的山坡,不能了解彩虹如何从橘黄到深紫缓缓过渡。
她是被神遗弃的孩子,残缺不全。
自此以后,她便小心翼翼隐藏自己是色盲的事,不让人看出一点悲伤的端倪。
每个清晨总觉得自己像是一具行动的尸体,遍身依附着吞食腐烂的蛆,朝着骨髓深处狠狠蛰伏下去,关节僵死地开阖,发出嘎拉嘎拉年久失修的声音,血液粘粘稠稠凝结成块,堆砌出无数堵塞思维的障碍。
只有双手摆在钢琴之上,雅桑才感觉自己有了完整的生命。
只有用钢琴,才能勾勒苍穹间艳丽的斜阳花树,编织少女薄如蝉翼的衬衫纱裙,铺陈星罗棋布的绚烂五彩,让它们慢慢升华成明耀的神迹,叮咛着摇落九重天。那是雅桑创造的色彩,是她用双手织错出的儿女情长,在心底蜿蜒的河床上点点濡湿两岸,斑驳成了月牙般明媚的柔情绮梦。
她用整个生命去谱写一首千年的蓝调。
那是一种多么磅礴的力量,大片大片沸腾了自以为干枯已久的血液。
所以评委们放下了托腮的手,停下了转动的笔,慢慢地抬起头。台下的细语声一点一点低下去,低到尘埃里,最终整个场地只回旋着雅桑的琴声,仿佛突然夜色中跃起了千万条剑尾鱼,在看不见的黑暗中破浪而出,有力地勇往直前,带着静默却震撼人心的生命力,刹那间荒芜所有侘傺哀伤。
扬起最后一个缱绻缠绵的音调时,台下只是一片安静,没有人想起要鼓掌,没有人能迅速脱离出她创造的世界。
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鞠躬谢幕的时候,雅桑听见最靠近台阶的那个女生羡慕的声音。
好漂亮的裙子哦!好像海洋的蓝色!
恍惚间想起,很多年以前,为自己打架的那个小男孩。
那一次,她和邻居家两个哥哥玩的时候,几个孩子跑过来笑她是连颜色都分不清的笨蛋。
那时候的她,蹲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懵懵懂懂明白了自己是残缺的生命。
当一个哥哥害怕地缩在一旁的时候,另一个却站出来为她打了一架,那瞬间雅桑看见他身上迸裂出辉煌天下的光。
每个人心里面都有一个英雄或者天使,他们会搭救他们。
雅桑退到后台,轻轻叹了口气,但见刚才的男生走过来,眉毛舒展开一条漂亮的线形:“想不到你还有两下子。还有,以后别穿太苍白了,那样很丑。自己弄点颜色。”
很别扭的称赞,却怀揣着真正的心意,一点一点绵延成海。
那一刻,飞鸟大片大片掠过低空,恍惚间沉醉在其中几乎溃不成军,池塘的鲤鱼摆过尾巴沉入水底,沾染几丝弱水气息,默默装点着湖面沉眠已久的浮云,百花燃烧成灰烬,撒向无尽的苍穹。
有颜色,没有颜色,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有人说可以创造色彩。
因为可以用双手勾勒出一切,构造真实的外壳,镶嵌妖娆的色泽。
其实神从来没有遗弃过谁。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比别人幸福,所以要知足。
其实妈妈,我永远那么感谢你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