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Chapter.2·委内瑞拉·彩虹剑尾 ...
-
花祭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来到青勺,这个安静到连路边树木都会打瞌睡的城市。
花祭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想象过很多次青勺的样子,光听名字就已经觉得那里会干净得连尘埃都只能匍匐而行。
她在好多个夜晚托着下巴趴在床上晃脚丫,然后闭着眼睛让幻想中的青勺一点一点成形,勾勒出浮沉明灭的模糊轮廓,再拼凑起活生生的容颜。
那里会不会有绵延成海的林荫,侯鸟大片大片飞过,带走冗长的思念?那里会不会有宽广的天,浮云躲在高墙背后一口一个呵欠,太阳频繁玩着斗转星移的把戏?那里会不会有年轻的少男少女牵着手走过古老的街头,彼此带着青涩的笑?
直至花祭来到青勺,才愕然发现一切猜测只是徒劳,青勺的美好,是她竭尽所有力量都言传不出的,大地的神迹。
花祭光着脚丫子坐在小巷里低矮的墙头,弓着背仰望黄昏的天空,嘴里断断续续哼着歌。
青勺仍保留着许多旧时的街道小巷,古老到砖瓦都会慢慢风化。那些九拐十八弯的路狡黠地换上相近的面容,让陌生的路人迷路走得满头大汗,然后各自躲回角落偷偷为这恶作剧欢呼。
夏天的傍晚仍是十分炎热的,夕阳灼灼,每一块石头每一条柱子都烫得像是随时能烧出一个洞。
花祭在夕阳的斜照下拧着眉头避开一场灿烂的阳光,顺便挪了挪身子躲进巨大榕树的树荫下,一不小心晃了晃没坐稳差点摔下墙头。
花祭想了想,似乎认识四月已经有6年了,最初碰到是在网络上,她很清楚记得她们一开始是在为古人亚里士多德到底是不是帅哥的问题而起了争执。这么无聊的小事,花祭想想都觉得好笑,笑着笑着就感动了,6年啊,在网络里互相扶持着走过6年漫漫光阴真是不容易的事。她们说着各自的喜怒哀乐,哭着、笑着在小小的屏幕上看彼此逐渐变化的容颜,用十根手指敲着她们独一无二的青春。
虽然没有面对面地促膝长谈过,也没有像一般小姐妹那样牵着手走过大街小巷嘻哈打闹,但彼此间仿佛近在咫尺的亲昵感,是无论时间与空间如何阻隔也割舍不去的姐妹情深。
就连古老的割圆术,神秘的黄金分割法也掂量不出四月在花祭心中的分量。
后来花祭的妈妈升职调离原岗位,调到了四月所在的城市,花祭也跟着转学。就在她风尘仆仆从广州赶到青勺时,四月已在机场等她了。
直到见面的那一刻花祭才恍恍然发觉,原来缘分是那么奇妙的事,有的人在茫茫人海中擦肩一次,已到了极限,而有的人冥冥中注定要携手知遇,并且相亲相爱。
喑哑的岁月依附在红尾鲇的背鳍里,微茫的青春覆盖在河床两边的芦苇上,朝着绚烂阳光缓缓拔节,隐约间仿佛会听到花开噼里啪啦好听的声音。那些芳草浑蒙的香气,匆忙地席卷了整个生命。
花祭动了动嘴唇,继续哼着歌。
月亮是一座微笑的城邦……
精灵投宿在古老的旅店……
稻草人要勇敢地穿越海洋……
那些透明色泽的音符,像是第一抹投入海水波心的最柔软的阳光,沿着鱼群潜行的路径步入海底,在最深处无限寂静的水里,汇聚微弱的光泽,斑斑点点安抚了所有黑暗中惴惴不安、游走的生命。
真是奇怪的歌啊。有人在下边大声地叹。
花祭俯下身子去看,看墙头下的那张干净的脸微微仰起45度,咖啡色的瞳孔渐渐眯成一条细线,在橘光的煅烧下镶进了一层玻璃般的星芒。
花祭觉得这个人很熟悉,好像就是那天水族馆里遇见的男生,那么好看的一张脸,让人很难忘记吧。
喂,我说你真的很奇怪哎。男生双手插进口袋,顺便换了重心倚在墙头下,扬起下巴直直仰望蓝天,花祭甚至可以看到他下巴上男人特有的淡淡髯根,青色的,年轻的颜色。
突然在水族店哭,又喜欢跑来这种奇怪的地方,唱奇怪的歌,还不穿鞋子,你到底……
要你管!花祭鼓着腮帮赌气地一努嘴,扭过身去。
于是小巷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斜阳慢吞吞挪动身子,光影踩着摇摆不定的步子沿路吞噬开去,渐渐占据了前一秒还在反射光芒的建筑物。
斜阳,光影,墙砖,男生,女生,也许是这个夏天最美丽的风景线。
喂。花祭突然怯怯地开了口,帮我把鞋子拿上来啊。
……喂!
……帮个忙啦。
女生的口气明显软了下来。待她着急地喊了几声后,男生这才慢慢弓下腰拾起那双秀气的布鞋。正想要递给对方时,男生忽然又起了坏心眼,狡黠地一笑,笑得花祭心里滋啦啦直发蒙。
鞋子还我啦!花祭把身子往前倾了倾,探出右手。
“春光乍泄啊你。”越泽帆坏坏地笑着,饶有兴趣地看着女生的脸唰地红了半边,手忙脚乱地扯衣服挽裙子。
这家伙……真的很好骗嘛。
花祭穿上鞋子轻轻从墙头跳下来,正想一拳挥到对方脸上,却看见男生的表情有点不对,眼睛直直望着一个方向,目光里的神采一点一点黯淡下来,最终沉寂成一片漠然的哀伤。
那种表情,犹如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花祭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走来一对情侣——也许是夫妻吧,那个女人虽然光彩夺目,高贵美丽,却依然隐约透出岁月的痕迹,她双手紧紧挽着的男人一看就是成熟稳重、事业有成。俩人的脸上尽是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好漂亮啊。
花祭看着那个女人脸上浅淡而好看的妆,由衷地赞美。那种优雅的美丽,像是一樽最醇和的红葡萄酒,静静地躺在透明的容器里,波澜不惊,就算是忽然而来的震荡也只能惊起细细碎钻般的耀灼涟漪,一湾一湾,酿造醉人的甜美。
“呵呵,泽帆,好久不见。”
花祭惊愕地听着他们熟稔地打招呼,惊愕地看越泽帆的脸染上了安静甚至于死寂的神色:“好久不见……洛施阿姨。”
女人朝他们侧脸一笑,仰起头,“泽帆,我朋友的儿子。”尔后她又一伸手,“我丈夫,闻人晋,你见过的,还有……”她忽然又是一笑,“很可爱的女孩子嘛,泽帆,你的女朋友么?”
越泽帆微微一怔,没有回答。花祭弯下腰,轻轻道:“阿姨您好。”偏过视线,花祭很清晰看见泽帆眉梢眼角的线条迅速沉了沉,交织成悲凉的姿态,像是沙漠中心逐渐荒芜的绿洲,植被一点一点被黄沙蚕食,却无可奈何。
“呵呵,真是个乖巧的孩子。阿姨先走了,拜拜啦!”
待那两个人远去后,越泽帆轻轻舒了口气。
花祭呆呆地盯着他肩膀的线条重重一坠,空气里传来叹息的声音。“那个……阿姨很漂……”
“不是阿姨,”越泽帆急急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中充斥着异样的酸涩,“她是我的母亲。”
“哦,原来是……什么?!你的母亲?!”花祭觉得喉咙干得冒火,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一样,发不出声音,“她……她……为什么喊她……阿姨?这……”男生扬起脸,以一种仰望蓝天的姿势靠在墙边,他的脸抬得很高,可花祭还是看见了在他眼睛里闪着水光的东西。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湿重的季风扫过血红色天空,刮痛花祭的脸。
“妈妈跟爸爸在我七岁时离了婚,后来妈妈改嫁,不想让人知道她有个孩子,所以要我在人前喊她……阿姨,妈妈再婚后,已经很少来见我了,听说她丈夫带着一个女儿,很漂亮很乖的,而且对妈妈也很好!也许我真的是个累赘,离开我们之后……妈妈现在应该很幸福吧。我想……”
泽帆依稀记得还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投资失败,母亲又恰逢失业,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那段时间爸爸妈妈都很恩爱。后来不知怎地家里突然有了一大笔钱,父亲新开的公司业绩也蒸蒸日上,可自此以后爸爸妈妈就开始天天吵架,爸爸说离吧离吧过不下去了,我要离开这个破地方。妈妈只是面无表情地做自己的事,一言不发。那时候泽帆总是拉拉爸爸的衣袖,拽拽妈妈的裙角,哭着说我要去迪斯尼我要和爸爸妈妈一起玩。小小的孩子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外遇,却已经懵懵懂懂明白了这是件可怕的事。
现在的社会,共患难容易,同富贵——实在太难太难。
终于还是离了,妈妈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在深夜离去,楼下有车接送,司机是个稳重的男人。
说要走的人其实一直都没有走,没有说的却悄悄离开了。
花祭忽然用力跺了跺脚,眼眶倏地红了一圈。“你不要笑,我……我好难过。”花祭丢下两句话,又开始抽噎。酸楚的情绪慢慢泛滥开来,随后居然就停不了了,怎么也停不了。
明明是自己的母亲,明明近在咫尺,可仅仅这一声阿姨,便隔起天南地北的距离。这么可怕的距离,就连花祭都忍不住要哭,可这个男生却硬生生吞下了这种苦涩,平静地打招呼,平静地擦肩而过。
他喊这一声阿姨时,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11年前,越泽帆还是个孩子啊,那时候的他,会哭吗?会闹吗?抑或如同刚才一般,平静得几近哀伤?
一切的一切,花祭都想不明白,她只知道现在的他咬着发青的嘴唇,一点一点把似要倾泄的泪水强忍回去,生涩的线条僵硬在唇边,微微颤抖。
像是深海里不断迁徙的游鱼,被蓝甸甸的水压抑着发不出声音,就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
我想……是个男子汉就应该祝妈妈幸福——泽帆是不是想这么说呢?
花祭把手轻轻按在胸口,听着心脏深处无限寂静的地方,脉搏用力跃动的声音:“如果是我花祭的话,是绝对不会丢下越泽帆的。”
花祭忽然想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丢脸的话呢,明明人家又不是你的谁。可越泽帆似乎并没有在意,他伸出手轻轻环住花祭的肩膀,女生的肩线明显柔和许多,颈窝两边微微陷进去的弧度,是男生所没有的,抚平所有棱角的温柔的劣弧。
“哎,你刚才跳下来的样子,真的很像一只笨重的熊。”
“什……什么啊!你才是笨重的熊呢!”
很多时候回想起这个镜头,花祭总觉得这像是某种肥皂剧的剧情,王子一般的男生,好看的脸,夕阳在背后荼靡成海,氤氲翻腾,红得像是天堂着了火。
可花祭知道自己不是公主,从小到大所有大人们给她的评价都是一样的:好孩子,很安静,不吵闹。似乎除了比一般孩子静默之外就再不能给别人更深的印象了。
她只是一幅普通的背屏式背景,她的存在就是为了衬托出刚果扯旗鱼和安哥拉彩虹鲨的美丽。
她只是像所有剧本里一闪而过的配角那样留不下痕迹,她只负责将剧情牵引连接下去,永远地被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