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盈》延安

2、第 2 章

　　阿盈随着巫姑走了一阵儿，发觉山间的林木越发浓密，纠结交缠的枝叶遮蔽了热闹的星空。她心中不安，便侧耳谛听起来：林间除了木屐踏在地上的“哒哒”声，还有虫鸣啁啾，兽语低喝，一派祥和景象，并无杀伐之气……阿盈的心中因黑暗带来的不安渐渐淡去……又走了一阵儿，虫鸣兽语中隐隐夹杂了溪水奔流之声……
　　巫姑道：“就快到了。”
　　阿盈的心因这一句话提了起来，变得又是紧张又是期待，脚步也随之踟蹰起来。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转过一片山崖，眼前豁然开朗。阿盈目光瞬时被星光之下，一个瘦小的妇人吸引。那瘦小妇人此时正抬头仰望着星空，在奔流泉水，山林映衬下，更显得一身寂寥。
　　“巫咸大人。”巫姑唤了一声，微微躬身行礼。阿盈忙随着行礼。
　　“你们来了。”巫咸目光扫过巫姑，停在阿盈身上，“你就是阿盈？”
　　“是。”阿盈顿觉浑身上下似乎被一把利刃刮过，遍体生寒，战战兢兢地答应了一声。
　　“别害怕。”巫咸笑了笑，移开目光，看了一眼巫姑。巫姑颔首退了出去。巫咸走到阿盈身边，温声道：“听说你这次睡了五天，来之前可有吃过饭？”
　　“吃……吃过了。”阿盈感觉巫咸的靠近，将头垂得更低，手足无措起来。巫咸虽然个子矮小，但阿盈却依然被她压得有些喘不过起来。
　　“你不用害怕。”巫咸从阿盈身边退开，寻了一块石头坐下，拍着旁边的空地，道：“来，坐下来，咱们说说话。”
　　阿盈在巫咸身前三尺之外跪坐下来，垂着头，道：“请巫咸大人垂询。”
　　巫咸沉默半晌，微微叹了口气，轻轻说道：“我听过你到灵山之后所有的梦……”
　　阿盈有些吃惊，抬眼望着巫咸。
　　巫咸扯出一抹笑容，道：“咱们灵山巫女，无论灵力大小，她们的梦，都是女娲大神送给巫族的警示，是绝不该被忽略的。”
　　阿盈闻言垂下头，脸上露出淡淡的失落。她还以为巫咸大人是觉得她的梦有着重要的预示，才叫她过来的……
　　“不过你的梦，确实有些稀奇，我想亲自听你说一说……”
　　阿盈迟疑片刻，问：“您想听那一个梦？”
　　“所有的，”顿了一下，巫咸才继续说道，“你把你做过的梦，把你记得的每一个细节，都跟我说说吧。”
　　阿盈想了想，缓缓地把她到达灵山之后的每一个梦，都细细说了，尤其是关于“莹”的梦，她把能记起的每一个细节，莹说的每一个字，都和巫咸说了……
　　巫咸听完，沉默半晌，似乎是细细思索，又问了其中一些细节。阿盈把记得的都一一说了。当阿盈说完之后，巫咸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沉默不语，半晌才平静地道：“我听你所说，你在梦中看到的世界，都是以男子为尊，而女子，即便是世家贵女，亦低如微尘么？”
　　阿盈心下怆然，低低说了个“是”。她梦中的世界里，男人是女人的天，为女人制定了无穷无尽的枷锁；而女人无论出身贵贱，都要守着那些规则，甚至连笑容都无法恣意……她梦中的那些女子一生的悲剧，很大一部分是那些吃人的规矩枷锁造成的……
　　“这些都是你来灵山之后的梦吧？”巫咸望着阿盈，道：“你来灵山之前呢？有没有做过这样梦？梦中有没有看到这些……女人……”巫咸顿了片刻，似乎是咬着牙，才挤出后面的话，“女人地位低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梦中有什么显示没有？”
　　阿盈回忆片刻，摇摇头，道：“来灵山之前，我并没有做过这样的梦……”顿了一下，她迟疑道：“不……也许做过梦，我不记得了。我听姆妈说过，我小时候常做噩梦，后来家里请了一位大觋来为我驱邪，那之后，我就不再做梦了。”
　　“大觋？”巫咸眯起眼睛，“那你还记得请来的那位是谁么？”
　　阿盈沉默片刻，才道：“我不知道那位大觋是谁。我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当时姆妈以为我睡了，和旁人说起来的，我才知道的。可我后来问姆妈，她还吓坏了，说什么都让我去问别人，说是我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这件事，她就只能去死了……”
　　“哦？为何？”
　　“姆妈不说，她只告诉我，说是阿爹的命令，若是让我知道了，我身边的人，一个都不会留了。”
　　巫咸“嗯”了一声，似乎又陷入了某种思绪里，沉默不语。半晌，她伸出犹如枯骨一般的右手，轻轻敲击着膝盖，敲着敲着，轻哼了一声，似乎是嗤笑，也似乎是一声叹息。阿盈听巫咸大人耳语似的低喃，“这些年纷纷乱乱，多少人家破人亡，该结束了，也该结束了，不然魑魅魍魉都起来闹腾了……”说完，她抬眼望了下星空，似乎看到了什么，猛然起身，惊道：“帝王星动了……”
　　阿盈惊讶地望着巫咸。巫咸似乎心神激荡，已经忘了阿盈，冲着远处喊道：“巫姑，巫姑！”
　　阿盈起身，看着巫姑惶惶跑了过来。
　　巫咸道：“去找巫真！不！太慢了，咱们这就去找她。”
　　阿盈默然而立，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此时，除去山林溪流的声音仿佛消失了，只余下巫咸大人急促的呼吸声。
　　“怎么了？”巫姑来不及站稳，开口问道。
　　“帝王星动了！”巫咸道。巫姑脸色也是一变，随即看到阿盈，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道：“现在巫真只怕已经睡了，倒不如明天去，也许还有什么消息。”
　　巫咸闻言，笑了一声，自嘲道：“老了，老了，反倒沉不住气了。你说的对，还是等明天吧。”说完，她看了一眼阿盈，道：“山间路黑难走，你送阿盈回去吧，我也要准备准备了。”
　　巫姑答应一声，向阿盈招招手，率先离开。阿盈看了一眼巫咸，垂着头，跟上了巫姑的脚步。就在阿盈走出十几步之后，巫咸有些嘶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似乎是压抑着什么，“阿盈，你的梦中……梦中的人……难道没有巫么，那个男人为天的世界里，人们还信奉着巫么？”
　　阿盈停下脚步，黯然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
　　“是么？”巫咸似乎叹了口气。
　　阿盈闻声，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就见巫咸依然站得笔直，犹如一杆青竹，只不过浑身透出一股萧索寂寥之意……
　　“走吧！”巫姑唤着阿盈，带她离开灵溪水畔。来时，阿盈还满怀期待，走时，阿盈却依然一片茫然。巫咸说，灵山巫女的梦是女娲大人的预示，可她梦中的世界预示着什么呢？想着梦中女孩子被束缚的腰肢，畸形的脚……想着那样可怕的世界，阿盈不寒而栗。她希望巫咸大人能告诉她，那些是荒诞的，是不可能的，可巫咸大人的样子……阿盈的心沉了下去。出了山林，便能望到下灵宫影影绰绰的灯光。巫姑满心焦急，匆匆让阿盈自己回去，便离开了。阿盈心事重重地独自回转。她一时觉得自己梦境荒唐，一时又怕未来真是如此，只觉得越发茫茫然不知所措……不知走了多远，一阵低声喝骂声中夹杂着痛苦地闷哼惊醒了阿盈。阿盈停住脚步，向着声音来源看去，就见一丛花树的阴影中，几个影子弯着腰，正挥拳痛殴着一个人。而被殴打的人倒在地上，似乎一动不动……
　　阿盈停住脚步，心绪烦乱，忍不住出口喝道：“住手！你们是什么人？！可知道这里是哪里？！”
　　那群人见月光下，一个身着巫族服饰的少女横眉冷目，有一种说不出的凌厉威严，才想起来这里是灵山，忙吓得一哄而散，只留下蜷缩在地上的人。
　　阿盈见那些人走了，冲着地上的人说道：“我乃是灵山巫女，你还能说话么？”
　　地上的人哼了几声，慢慢爬了起来，看了阿盈一眼，一瘸一拐地走了。
　　阿盈立在当地，只觉一股冷意子心头泛起，目送着少年离开。那少年虽面目模糊，但一双眼睛却如野狼一般，透着森然之意……
　　少年渐行渐远，阿盈见他和刚才揍人的那几个都是往太阳宫而去，猜测这些人可能是阿袖口中那些的“今天新到太阳宫的人”了……她遥望一眼灯火通明的太阳宫，转身走向下灵宫，边走边思索该如何嘱咐小满别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那孩子见巫姑召唤自己，定然以为自己得到了大巫们的垂青，心中不知有多高兴呢？唉……这下子恐怕要让她失望了，想着想着便将刚才的事忘到了脑后。她犹犹豫豫走回自己居住的小室，发现小满已经睡了，而阿袖还没有回来……不由得松了口气，一切还是等明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