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枯水簪 ...

  •   炎炎烈日下,青珠穿了两条街,才在一条小巷的尽头找到了自家夫人。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来不及拭去自己额头上的汗,便朝着端坐在轮椅之上的妇人跑去。
      纵然已是盛夏,但那妇人却戴着面纱,将整张脸遮得严实,一双眼睛也是紧闭,可浑身上下却透着秀气雅致,只是瘦得厉害,若非坐在轮椅中,似乎轻轻一阵风便能将她给吹倒在地。
      “夫人,奴婢总算是找到您了,我还以为又是二夫人她暗中使坏……”话说到一半,她才意识到自己又慌不择言,忙闭上嘴,四下看了看,担忧问道,“听说夫人是被一个年轻女子推过来的,那位姑娘是何用意,可有伤到夫人?”
      那妇人缓缓睁开了眼,一双清澈眸中竟布满血丝,声音嘶哑无力难听至极:“我没事,贺礼可是买好了?”
      蹲下身去,将怀中的锦盒打开又合上,青珠见夫人放了心,虽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甚是心疼,却还是狠心劝道:“奴婢知道夫人委屈,但今天毕竟是老爷生辰,若是被二夫人瞧见夫人眼中带泪,也不知又会怎样挑拨离间,到最后更难过的还不是夫人您……”
      抬起那瘦若枯柴的右手,那妇人拍了拍青珠的手,眼睛里出带出笑意来,却是凄凉:“我明白。“
      得到了最希望的答案,青珠的鼻尖却是一酸,险些也落下泪来,连忙起身去推轮椅。
      “咦,这簪子……”她的脚下还未动,一低眼便瞧见了夫人头上的那支木雕的簪子,不由惊讶,“奴婢明明给夫人用的还是那支老爷送给夫人的银簪……”
      那支木雕簪子朴素简单毫无光泽,但尾部却镶嵌着一枚如水滴般透明的珠子,垂垂欲坠,仿若一滴恰要落下的眼泪。
      小巷狭窄而阴暗,那妇人微顿了片刻,解释简单而声音嘶哑:“方才遇到了一位卖发簪的姑娘,便顺便换了。”
      青珠半信半疑,却还是没再多问。
      其实,换了岂不是更好,人都已经变了心,簪子留着岂不是更伤情。
      轮椅龃龉而行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回荡着,一直停留在墙头的一只黄雀突然叫了一声,清脆而空透。
      那妇人微微抬了眼,看着它逆着光的身影,似水温柔的眉目中却隐着苍凉决然。
      今天是户部侍郎王彦成二十八岁生辰,举城皆动,门庭若市。
      但后门依然冷清。
      大夫人宣泽不得从正门进府,已是王家多年的规矩,因为唯有如此才不会惊扰前厅的贵客。
      四进的偌大院子,前院中庭的热闹喧嚣流转到后院时已是声若细丝,三道墙三重门,似是隔着天与地。
      后院原本是一处荒芜,长久被废置不用,是大夫人以清养为名将这里略加修整后便搬了过来,平日里人迹罕至,连个下人都极少见。
      青珠动作娴熟而利落地将夫人推到被青藤绕满的竹亭下,看了看面前堆满绣案的石桌,有些迟疑地问道:“夫人还是不打算见一见老爷吗,毕竟今日是他的生辰……”
      宣泽默然片刻,开口平静:“今日家中繁忙,你去前厅帮忙吧,将给他的贺礼带上。”
      自从二夫人嫁入之后每年都是如此,明明是堂堂正正的大夫人却要在自家夫君生辰时躲在角落中不得见人,青珠心下替她委屈,脚下未动,半晌才鼓足了勇气劝道:“夫人已经多年未赴老爷的生辰宴,往年老爷还会派人来请夫人出席,可今年却毫无动静,若是夫人再不主动些,只怕老爷和这个家就忘了咱们王家还有个大夫人,到最后还不是便宜了二夫人……”
      正要摘下面纱的大夫人手下一顿,哀伤染上眉目之间,没有应答,却轻叹了一声。
      后院大树疯长,枝叶间鸟声婉转,这一声幽幽叹息转瞬间便没入了明亮夏日,再也无迹可寻。
      但青珠却听到了,再也不忍说下去,只好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整个后院似是突然间便安静下来,又复了往时的沉闷。

      手指抚过漆黑如墨的绣面,她盯着上面的几点如雪的白色花堆,许久才移开了目光。
      放下绣面,她缓缓抬起右手,但手指却在碰触到那支发簪的前一刻停了下来,放佛再向前一点点便会被烈火灼伤。
      她还是收回了手,神色出奇地冷静。
      身子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她抬起了头,迎着透过枝叶残存下来的阳光微微合上了眼。
      她并不困,在以往的此时还在埋头在绣面之中。
      但她需要睡一觉。
      那个姑娘说,她会做个很长的梦,那里有她最难忘的时光。
      只是,她会哭着在梦中回到她念念不忘的过往,每一段回忆便会带走簪中的一滴泪水。
      哭着做梦,已不是第一次,她早已习以为常,但她并不想一辈子都以泪洗面。
      所以,她选择相信那个姑娘的话。
      等簪中的泪水枯了,她便解脱了。
      那位姑娘说:“你可以记得过去的一切,但枯水簪可泯灭你记忆中的爱恨悲欢。你还记得他的好,他的温柔,他的不好,他的绝情,但你不会再爱他,不会再恨他,他也不能再伤害到你,因为你对他已无情,他与你再无关。”
      我还记得你的好,你的温柔,你的不好,你的绝情,但我不会再爱你,不会再恨你,因为我对你已无情。
      那是多么美好的向往。

      那个时候,他总会唤她,阿泽阿泽。
      在依山傍水的瑶泉镇,阳光总是很灿烂,他们只是两个平凡人,她是青梅,他是竹马,缘分似是从同年同月生便已然注定。
      更何况,两家仅是一墙之隔。
      五岁的时候,彦成在挖了自家墙角近一个月后,如愿以偿地钻进了隔壁院子,躲在墙角低唤道:阿泽阿泽。
      五月的阳光和煦,半和暖半清凉,有阵阵细风掠过墙角的那棵槐花树,缕缕清香弥漫在空中,随着他的低唤懒懒地荡漾进了屋子。
      正在屋里小睡的小阿泽听到了他忽隐忽现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踢着小小的鞋挪到了门口,惺忪着眼睛向外张望。
      后来的二十年她与他有那么多次的分别又重逢,但她的记忆深处,却清晰而深刻地印着那个午后的那个他。
      明明那时尚懵懂,明明那时还年幼。
      一个小小的脑袋从开满雪白槐花的大树后探了出来,看着她的眼睛闪着阳光的灿烂,亮着真切与渴望,伸着胖乎乎的小手招呼她过去。
      那是她印象中最美的画面,有最爱的树,有最爱的人。
      两小无猜便从此开始。
      直到她开始亭亭玉立,他开始学富五车。
      这本是最简单的故事,本该有最简单的结局。
      事实也是如此。
      顺理成章地,她与他十五岁那年的五月,两家又凑到了一起。
      王家太婆说,阿泽这孩子气色真好,这小脸儿白里透红,让人见了真真是喜欢。
      宣家老爹说,彦成这孩子人俊有志气,将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啊。
      站在堂中的媒婆笑得合不拢嘴:是啊,宣姑娘和王公子郎才女貌,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简直是天赐良缘呢。
      站在父母身后的他一直微笑着看着她,眸光温柔而欢喜。
      她揉着衣角,抿着嘴垂下眸子,羞涩染上了白皙的脸。
      就这样,阿泽与彦成订婚了,十几年清贫而简单的日子有了最完满的结局。
      后来的她不止一次想,倘若时光就在那个时候就此停止,该有多好。
      只可惜,时光不会回流,也不会停滞。
      若是岁月会一帆风顺,一年之后,在一个花好月圆夜,她会与他喜结连理,从此相夫教子,孝敬爹娘与公婆,守着一生最爱的亲人,平淡而宁静地度过这一生。
      但这世间能有多少人的岁月会一帆风顺。
      她的没有,她阿爹和阿娘的也没有。
      只是在半年之后,她的父母相继离世。
      仿佛只是一场灰白噩梦,梦醒之后她已是孤孑一人。
      是他陪着她挨过了那段最凄寒的时光,若非如此,她许是连撑下来的理由都再也寻不到一个。
      自此之后,她便以刺绣为生,极少出门,这样做也是为了少些是非。
      而他也更加潜心读书,争取早日考取功名,只是每隔一两日便去瞧她。
      那段日子,他们常常相对而坐,她刺绣,他看书,偶尔饮茶,偶尔散步,虽痛苦却也甜蜜。
      那时的她以为,如此相伴,不小心便会到白头。
      因手艺精湛,她的绣品极受欢迎,开始有绣品坊慕名而至,这自然不算是一件坏事。
      但她却没有想到,意外总会不期而至。
      锦绣坊是瑶泉镇最大的绣品坊,最是爱惜人才,第一次有人来访便是年纪虽轻却在方圆百里已有盛名的少东家连晟。
      几乎是一见倾心,连晟对她心神荡漾,虽然打听到了宣泽是王彦成的未婚妻子,但他自认为她迟早会回心转意,所以回去后便张罗着要去提亲,结果于他而言自是悲伤。
      他被闻讯而来的王彦成给轰了出去,聘礼也被扔出了门外,连宣姑娘也毫不留情地将他的求亲当众拒绝,让他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颜面。
      然而,他不认为她喜欢的是那个穷酸的王秀才,只是已有婚约碍于情面而身不由己而已。
      但他的不甘心与厚颜无耻唯一的回报,便是宣泽将自己的所有绣品全部交由王夫人打理,从此足不出户。
      连晟在她的无动于衷面前无计可施,只好渐渐放弃。
      一直认为她克死亲生父母乃是不祥人的王夫人本就有意取消儿子与她的婚约,只是一直怕被人冠以无情无义的骂名而隐忍不言,此次便以她不知廉耻不守妇道之名劝说儿子放弃这门亲事,哪知方一开口便被儿子给沉着脸给驳了回去,只好就此作罢。
      但于她和彦成而言,此事最多不过是一场风雨,不过是将打湿的衣裳换下来洗一洗晒一晒,有谁还会在乎被晒干的雨滴。
      风波渐去,时光依然,不久之后,在彦成准备出发赶考的前几日,王夫人替他去久负盛名的一座寺庙替他卜了一卦,回来后竟寻死觅活地要取消他的婚约。
      她自是一无所知,但王彦成却因此大怒,甚至为打消阿娘的念头想提前将她迎娶回家。
      王家因此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然而尚未有输赢,已近七旬的王老夫人一口气没上来,竟撒手而去。
      隔壁哭声震耳传来的时候,她正坐在槐花树下刺绣,夕阳西下,有晚风吹落几瓣槐花,比从她手指上渗出的血先行落在了白色绣面上。
      为料理太婆后事,彦成将启程时日推迟,她也前去帮忙料理。
      灵堂安排在了太婆生活了几十年的北街老院,离王家尚有些距离。
      那一夜,守灵的只有她一人。
      意外就在万籁俱寂的沉闷中悄然而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只记得恢复意识的时候,大火已经在灵堂蔓延成火海,到处都弥漫着浓烟。
      不知为何,她的手脚乏力,挣扎了许久才站了起来,虽然下意识地想要夺门而逃,但还是在极力克制中蹒跚着跑向灵棺。
      已经不记得是如何将棺盖掀起,又如何将王老夫人从棺中拖拽出来,但发觉房梁上有一截断木砸下的时候,她唯一的反应,便是自己要必死无疑了。
      外面开始响起了喧嚣的人声,似乎涌来越来越多的人,她在倒下的那一瞬间,似乎看到有个模糊的人影冲了进来,口中喊着阿泽阿泽。
      只是她太累了,也太痛了,纵然想竭力喊出他的名字看清他的样子,却还是无能为力地昏了过去。
      这一睡,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她再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她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彦成。
      他的脸色疲倦,已无眠多时,看她醒来,甚至喜极而泣,几乎用尽了全力将她抱在了怀里。
      他看她的目光是更甚从前的怜爱疼惜,但她还是从其他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异样。
      她被毁容了,半面容颜丑陋不堪,又因砸伤了腿骨,走路都不再如往常般自如,甚至连嗓音都因喉咙受伤而变得粗哑不堪。
      她因此颓废了许久,甚至开始对他避而不见,这世间有哪个女子愿意让心爱的人看到自己最丑陋的一面。
      他不勉强她,却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守在门外,不停地与她说话,从小时候的玩闹到长大后的争吵又和好,一件件地讲给她听,似是怕她失忆一般。
      她哭红了眼睛,瘸着腿在门口徘徊了许久,终于还是开了门。
      他抱着她,声音沙哑:阿泽,等你的伤痊愈,我们便成亲。
      槐花清香四溢,她靠在他的肩膀上,抬眸看着满树的雪白,重重点了点头。

      失火一事很快便水落石出,官方说法是老屋陈旧碰火便燃与人无尤,但坊间传言却是连家少东家因爱生恨欲纵火杀人,毕竟那夜本该守灵的人是王彦成。
      那晚王夫人突然发了高烧,虽意识不清却一直喊着儿子的名字,宣泽这才去了北街王家老院,替了正在独自一人为太婆守灵的王彦成。
      但无论那场大火是意外还是阴谋,宣家姑娘为了将王家老夫人的尸骨救出火海而险些丧命的事迹很快便在坊间传了开去。
      她拼了性命为王家守住了孝道,王家自是不能以她的毁容与残疾为由解除婚约,就算连一直持反对态度的王夫人也松了态度。
      王老夫人的后事安排妥当之后,他已经不得不启程。
      动身的前一晚,他去看她。
      月半弯,满天星辰,槐花树下,他执着灯,将掌心中的一个物件递给她:“阿泽,这是我一生最珍惜的宝物,如同我的生命。现在我将它托付给你,替我好好珍惜,可好?”
      她讶然接过,却发现那不过是一面普通的铜镜。
      不待她开口,他便伸出手,将她脸上的面纱缓缓揭下。
      感触到他手指的温度时,她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后退避开,但终究还是没有抗拒。
      昏黄的灯光下,镜子里她的容颜恍惚而可怖,似灼了火般烧得她的眼睛生疼。
      已过去半个月,除了那一次确认自己的容颜被毁外,她再也不敢照镜子,甚至连水面也刻意避开目光。
      她接受不了那样可怕又丑陋的自己,但是他却可以。
      他轻轻揽着她的肩膀,一同低眸看向那面铜镜,柔声道:“我此生最珍惜的,便是阿泽。不是阿泽年轻时的容颜,不是阿泽无暇时的样貌,而是阿泽。”
      待我走后,你要替我好好照顾她,告诉她要等我回来,然后做我最完美的新娘。我会与她白头偕老,待到白发苍苍的那一日,我们都会满脸皱纹,可我依然不会嫌弃她,就像她从不会嫌弃我一样。
      那是她此生听到的最动听的情话,会一字不差地记着一辈子。
      他走了之后,她极力让自己过的更好,为请最好的大夫,开始日夜不停地刺绣。好在那场大火并未伤到双手,而她的绣品也卖得越来越好,请来的大夫也对她竭尽心力。
      等他高中探花的喜报传到瑶泉镇的时候,她的腿伤已好了大半,虽然依旧行动不便,但至少已能摆脱拐杖独自行动,但脸上的烫伤却因伤势过重再也不可能恢复往日容颜。
      她已无计可施,只能安慰自己,好在彦成他不会嫌弃自己。
      他回来的时候,槐花树已在寒冬中落尽了枝叶。大雪纷飞时,门突然被叩响,正在拿了扫帚在院中扫雪的她怔了一怔之后开了门,看到一身风尘的他正站在门口,温柔弯了唇角:阿泽,我回来娶你回家。
      他们的婚事定在了一月之后,要趁着过年喜上添喜。
      为了那一日,她已等了许久。其后的许多个日夜,她都在不经意间会突然想起,自己就要嫁给阿成了,似与槐花清香一般甜蜜的幸福滋味就会悄无声息地从心底漫到全身。
      只可惜,阿爹阿娘却再也无法与她同享了。
      为什么在她最委屈最难过的时候,这世间对她最好的亲人却不在了?
      似乎被手中的绣花针刺出了血,她疼得低呼一声,心底万分惊诧。
      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嫁给阿成是委屈难过,方才不还是如沐阳光般幸福甜蜜吗?
      嘴角似是有泪珠淌了进来,咸咸的苦苦的,她抬手想拭去,却被一个更温暖的手给轻轻握住,耳边随着鸟儿清脆的叫声响起了一个轻柔又焦急的声音:“夫人,夫人……”
      是夫人不是阿泽,是谁,究竟是谁?
      “夫人,是我,青珠啊。夫人你怎么了,快些醒醒……”
      她终于睁开了沉重的双眼,目光茫然而无神,过了许久才看清了眼前的女子。
      是青珠,对,是青珠。
      “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见她终于醒来,青珠松了一口气,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与满脸的泪水,“方才夫人一直喃喃自语,怎么唤都不醒,可是吓死奴婢了。”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近黄昏,前院似是更热闹了,喧嚣声隐隐传了过来,听着甚是刺耳。
      “我没事。”她的神色哀伤,挣扎着坐起,目光投向墙角的一棵不高的树苗,似是随口问道,“东西可送过去了?”
      “是,直接呈给老爷的。”青珠犹豫着,道,“奴婢看老爷也是很想念夫人的,现在晚宴刚刚开始,夫人若是愿意……”
      宣泽明白她的意思,却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我有些饿了,去厨房端些清粥过来吧。”
      青珠轻叹一声,不再说什么,替她点了石桌上的灯后便低头去了。
      又是个繁星如灯的夜晚。
      白日里婉转的鸟声渐渐平息了,小院平静而安宁。
      她拿起案上的绣面,手指抚过上面已绣好的大朵槐花,眼泪扑簌而落。
      那位姑娘说,记得与忘记、难忘的与想忘的往事都会在梦中一一呈现,曾经的爱恨悲欢会再次晕染在心头,此时是最难捱的。

      晨曦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落在屋子里,院中鸟声婉转清脆如歌。
      微微眯了双眼,她转了目光探向半开的窗子,眸子里显然多了几分释然。
      又是新的一天,也许,她需要的是好好珍惜此时的每一刻。
      还爱着他的每一刻。
      青珠有些疑惑夫人这两日为何总是嗜睡,不停地提议想替她再请来大夫瞧瞧身子,结果自然被她拒绝。
      那位姑娘说万事不可强求凡事应循序渐进,忘情绝欲也应是如此,该睡的时候再睡想忘的时候就忘。
      但她却再也等不及了。
      再过五天她便二十八岁了,已经爱了他那么多年,如今只是想度过一个最舒心的生辰。
      没有爱,便不会再有期待与失望,也不会再有希望与怨恨,这该是她此生最希望的生辰贺礼。
      生辰贺礼……
      手指触到了袖中似是因着被冷落许久而略带寒意的银簪,她的心里多了几分酸楚。
      已经有多久没有收到他亲自挑选的生辰贺礼了?好像是从许佳念嫁入王府的五年前开始吧。从那时开始,每次许佳念送来的贺礼,都是她替他挑选的。
      而这支银簪,是在成亲后她的第一个生辰时,他亲手为自己戴上的。
      他说,虽然现在诸事不顺,但我不会让你因此而受到委屈。
      那是在京郊的一处僻静而破落的院子,他们来到京城的第一个月。
      虽然身中探花,从此在京城有了一官半职,但刚开始的日子比以前更加清苦,甚至没有财力在京城的繁华地段租一处方便舒适的住所。
      他每日起早贪黑,因出身贫寒没有门路在朝廷中郁郁不得志甚至屡遭奚落,性子也愈加烦躁,但每次回到家中便会收敛心中所有的不快与郁闷,对她温柔而体贴。
      她看得懂他的不易,每天随他早起伴他晚睡,除了打点家务外一刻不闲地刺绣,每隔几日便会去城中变卖绣品以贴补家用。
      那段日子,她和他都很辛苦,好像每一日都苦过前一天,可每当看到彼此,却又舒心而快活。
      相濡以沫不离不弃,如果能一直到老,这本该是段佳话。
      只可惜,虽然她不相信人心善变,但她的不会变,并不意味着他人的不会变。
      寒冷中相互依偎,饥饿时相视一笑,他们陪伴着彼此渡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岁月,那两年好像很漫长,却又很短暂。
      他终于在官场崭露头角,第一次带她搬了家。
      临近闹市,见得的人多了,是非也随之多了。邻里开始对她面纱下的容颜和不方便的行动开始指指点点,很快便流言四起。
      但有句话说福祸相依。
      京城中卧虎藏龙,不久便有高人将往年的旧事给挖了出来,人人口齿相传,说她拼尽性命守住王家孝道,说他有情有义不弃故人。
      美名传开,他竟因此引起当朝皇帝的注意而开始平步青云。
      好日子便从此开始,他开始了真正的春风得意,也开始了每日应酬,甚至夜不归宿。
      她依然体谅他,只是开始习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入眠。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又搬了家,不过,那是属于他们的第一个家。
      他将爹娘接了过来,希望能多尽孝心,从此一家团聚。
      她本无异议,只是她看得出王夫人对她的嫌恶一如既往。
      一家人本该一团和气,她处处忍让,直到王夫人强逼她同意让他纳妾。
      那个时候,她身子一震,险些晕倒。
      她容颜丑陋有辱门楣,她多年无子有负祖宗,她倔强善妒有违妇道,这些她早就知道。
      只是,她舍不得他,舍不得将他让给别的女子……
      更重要的是,她没有这个胆量,没有那种自信。
      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不相信自己。
      有时候,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都会心生厌弃,又如何要求旁人对她不离不弃。
      可是,她又怎能那般自私,要求他此生只能守着自己?
      她开始害怕,开始犹豫,开始在他夜不归宿时心生狐疑。
      假装不在乎,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第一次见到许佳念的时候,许是出于直觉,她无法喜欢眼前那个端庄美丽的大家闺秀,甚至有些排斥与厌恶。
      但在这个家里,她的感受又算得了什么。
      王夫人将许佳念留在王府过夜的那一夜,他很晚才回房,眉眼里举止间尽是歉意。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同床异梦,那种陌生竟来得那般强烈而意外。
      她知道一侧身便能看到自己最爱的人,但她没有勇气,背对着他闭上了眼。
      可过了子夜,她依然难以入眠,直到他将身子挪了过来,从背后将她紧紧抱住。
      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袭来,她身子一震,想逃,但身子僵得动不了分毫。
      “佳念她……有了我的骨肉,虽然她身为相府千金出身富贵,却愿意下嫁我王家为妾室,”他的气息就在颊边,声音却遥远而飘忽,“是我对不起你,但她为了我也受尽了委屈,不仅不顾闺中名节还待我一心一意。可阿泽你放心,就算她嫁进来,你依然是我王府的大夫人,永远都是……”
      她咬着牙,身子颤得厉害,却挣开他的怀抱,许多话如鲠在喉,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被子里。
      他悻悻地收回了手,长叹一口气:“我去书房,你……你想开些。”
      她永远记得那晚他重新穿上衣裳走出房门的摩挲动静,像是一段决绝,埋葬了以往的所有。
      性善妒而倔强,她终究是想不开的,爱一个人执着,恨一个人也执着。
      可到最后,受伤最深的还是她自己。
      王府风光地将相府千金娶进了府中,他洞房的那一晚,是个冷得透骨的冬夜。
      她在院中站了一整夜,不知是在等着什么,还是在告别什么。
      只是一场风寒,便将她还留有余伤的右腿彻底摧垮。
      她坐着轮椅,亲手收拾了东西,搬到了后院。
      她知道自己是在赌气,却没有想到这口气会赌了这么多年。
      后来,他依然会来看她,有时也会留宿,她不哀求,也不抗拒,只是他每次过来都会固执地不再戴上面纱。
      她是仗着他还爱着自己,所以才敢肆无忌惮。
      他似乎并不介意,待她更是温柔体贴,可是留下的时间却越来越短。
      直到王府不远处因意外走了水,火势冲天时,王夫人受了惊吓。
      将爹娘送回瑶泉镇休养,再回来后,他似乎不愿再见到她,不再主动穿过几进院落去探望她,更不曾给她夫妻之间本该有的温存。
      也许是因为他想多一些时间陪伴那个娇柔的新夫人,也许是因为他与许佳念的第一个孩儿终于出生,也许是因为他在宦海中顺风顺水一路高升。
      总之,他繁忙而有序的生活里,再也没有她能挤进去的角落。
      他不来,她也不去,虽只是隔着几道墙,却似是各处天涯与海角,很久都不见一面。
      她受尽了相思苦,也厌恶了爱生恨,想离开,却又不甘心,不舍得。
      有时候,她也会想,是不是自己太倔强,才让他们落到了如此地步。
      若是低一低眉眼便能换回往日温柔,也是值得的,不是吗?
      所以,她有时也会恨透自己那端得那高高的姿态,连许佳念都能为了他甘心为妾,为何自己不能再大方有度些?
      她告诉自己,男人三妻四妾本属寻常,即便他再纳妾,他最爱的人还是自己,不是吗?更何况,许佳念能帮到他,能助他平步青云一展宏图,不是吗?
      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找了无数原因来劝慰自己,但每次挣扎许久,她能做到的唯有远远地去见他一面,然而看见的不是他对自己相思入骨,而是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但她还是想看看他,哪怕只是一眼。
      直到有一次,她躲闪不及,被他瞧见。
      那一瞬间,她甚至是期待的,期待他欣喜温柔的目光,期待他急促而来的脚步,期待他坚实温暖的怀抱。
      可他却只是远远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便转身而去,留给她的背影清冷而坚决。
      那种疏离与淡漠,深深地刺入她的心里,击碎了她积攒了日夜折磨后换来的那一瞬间的妥协。
      她想,他终究还是将她弃之如敝履。
      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踏入前院一步。
      她是自卑的,也是骄傲的,但就算愿意放下孤傲,也需要两厢情愿。
      她知道,她与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最悲哀的是,她依然爱着他,原本应是甜蜜的痛苦将她日夜折磨。
      来到京城后的第四个年头,终于衣食无忧,她却跌入了最凄冷孤独的低谷。
      她不愿成为被爱所困的怨妇,骨子里还住着当年那个倔强固执又向往美好的小姑娘。只可惜,一念情动,情断不由人心。
      她需要被拯救,而枯水簪便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是那样地迫切,甘愿以一生为赌注。
      睡梦之中,轻轻弯了唇角,她一身轻松。
      这一次似乎睡了很久很久,但也许是人在回忆痛苦时总是赶得很急,在醒来时,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甚至有些喘不过气。
      清晨的光洒了下来,照在墙角那棵刚刚生出嫩芽的树苗上,照在朴素而简陋的竹亭上,照在随意铺展在石案上的如墨绣面上。
      她缓缓睁开了双眼,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光。
      这会是新的一天吗?
      端着水盆过来的青珠见她终于醒了,长长舒了一口气:“夫人总算是醒了,这一夜您是又哭又笑,连被子都被您的眼泪给弄湿了好几条,将奴婢吓得半死,若不是夫人提前吩咐不可将您唤醒,我还以为是夫人中了邪,定然不会就这样让您睡下去的……”
      宣泽坐了起来,看她一脸疲倦显然一夜未眠,愧疚道:“这一夜你辛苦了。”
      将湿好的毛巾递了过去,看到夫人通红发肿的双眼,青珠满是心疼,柔声道:“夫人这又是何苦,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
      轻轻擦了脸,感觉散下的头发杂乱,她没有回答,将毛巾递了回去,先吩咐青珠道:“帮我把头发挽起来吧,好像有些……”
      话未说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双手猛然一顿。
      青珠似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接了毛巾后便转到了她的身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梳子后才发现了什么,奇怪地咦了一声:“夫人的簪子哪里去了,昨天晚上不还戴在头上吗?”
      清晨的一缕风撩起散在额上的发丝,她怔了许久,才有笑意漫上了眉眼之间。
      只是这样吗,就这样便结束了吗……
      青珠看得愣了,那是这么多年来,她从夫人脸上看到的最纯粹的笑。
      在她还在一头雾水的时候,宣泽侧头从她手中拿了梳子缓缓顺着发,动作精致而温柔。
      可惜啊,看不到枯水簪上那一滴枯干的珠子。
      她抬了眸,望向种着槐树苗的那一面墙。
      那里,这两日一直站在墙头上的那只黄雀已不见了踪影,好像从未在那里出现过。
      镜子破了,槐花落了,它飞走了,带着枯水簪,与她曾经天崩地裂的爱恋。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