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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冰可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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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可乐
by岫青晓白
(一)
我是一个调酒师,严格遵守指标的那种,让我调一杯血腥玛丽,我绝不会多挤一滴柠檬汁。
酒吧的工作让我感到愉悦,在这里我能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看他们吹牛扯淡泡妹撩汉,有的时候还会遇上打架斗殴。
今晚就是那个“有的时候”,打的是群架。首先是一男一女闹分手,可闹着闹着女的突然把酒往自己身上泼,对周围人大喊那男的对她动手。
那女人穿着单薄吊带裙,湿身之后效果很明显,许多清醒的半醉的都围过来,杯子往地上一砸,开始和那男人干架。
我站在吧台后目睹全程,男人很能打,一个人单挑了这一群,当然,他身上也挂了彩——背上被人划出一条十厘米长的口子。
但他毫不介意,一脚踹开最后一人,吊儿郎当地转身,走到我面前。
“来一杯可乐。”
他这样说。
“加冰。”
我顿时笑了,因为我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男人,充其量算个大男孩,目测来看,大概才高中吧。
我给了他一杯冰可乐,他掏出二十五块钱丢到台上,仰头一口喝完,再把杯子一放,大步走出去。
再看到他是一个月后,又是和女孩儿闹分手,又是点了一杯冰可乐。
第三次见面是一个半月后,同样的配方,同样的话语。
“来一杯可乐,加冰。”
这一次我没忍住向他搭讪,不过说话内容有些抱歉:“在你看来,加冰的可乐就如事后一根烟吗?”
他说不,任何时候,喝可乐的感觉都一个样。
我:“那尝试点别的?”
“比如?”
“加冰的苹果味儿美年达。”
我看见他做了个无语的表情。
行吧,我耸肩,转身去为下一个客人调酒,他和往常一样,放了二十五块在台上就走了。
第四次见面,我们是在便利店,我公寓楼下的便利店。
白天,下午,日光刺眼,他穿着白衬衫,戴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柔软地垂下,看起来很乖。
我向他打了个招呼,但没注意到手里还拿着东西,等他露出诧异的目光,我才反应过来。
是一盒安全套。
一盒薄荷味儿的安全套。
啧,是的,薄荷味儿很刺激。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人的正常需求不是么?”我朝他挑眉。
他不再说什么,和我擦肩而过,到冰柜里拿了听可乐。
红色外包装,可口可乐。
“你又和人打架了?”我问。
“不,我只是想喝可乐。”
我听见他这么回答。
我排在他后面付账,然后一起上楼,他竟然和我住同一层,而且是对门。
我敲门,他掏出钥匙开门,两扇门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开。
他回头看了一下我,又看了眼给我开门的人,然后才走进去。
给我开门的是个男人。
是的,我买套是为了和人□□,那个人是个男人。
而我,是个gay。
完全没问题。
但这天那盒套子没用上,我和我男朋友吵了一架,原因是他实在忍受不了我的不正当职业,劝我换一个工作,哪怕去公司当一个打杂的文员。
我哦了一声,任他摔门出去。
我喜欢调酒师这份工作,喜欢酒吧里昏暗的灯光,喜欢舞池中摇摇晃晃的影子。
我不喜欢别人看不起这份工作,哪怕他是我男朋友。
所以这个男朋友变成了前男友。
我面无表情地去浴室冲了个澡,裹着浴袍慢吞吞走出来,身后留下一串脚印。
我来到冰箱前,打开后发现里面除了牛奶只有可乐。
红色的,可口可乐。
(二)
红色外包装的可口可乐和对门那个人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我就是不由自主想起了他。
啧,学生仔,还泡吧打架。
我站在冰箱门口想了几秒,伸出手拿出那瓶可乐,往门口走。
我敲开了他的门。
他换下了白衬衫,穿一套深色居家服,脚踩在绵软的毛绒毯里,逆着光,看上去意外柔和。
“需要一个……汽水友吗?”我晃了晃手中的可乐,这样问他。
细碎水珠顺着瓶身滑落,滴进毛毯,闪了两下消失不见。
现在是五月,春末,还没有到炎热的夏季,但气温也在不断攀升,这样厚实的地毯,给了我一种错觉。
这位兄弟还在过冬吧。
他用动作回答了我,微微侧身,在门边让出一条路。
我蹬掉拖鞋走进去,抬眼打量了一番他屋里的装修。
嗯,性冷淡风。
“你平时一个人住?”我看出他家里没有太多人的痕迹,玄关衣帽架上只有一个尺码的衣服,鞋柜里的鞋也是。
他“嗯”了一声,然后说:“我刚才听见你们吵架了。”
“对,吵架了。”我笑了一下,坐到沙发里,把手里的可乐和他的那听并排摆在茶几上。
“你……”他犹豫了一会儿,在我旁边坐下,“你们经常吵架吗?”
“不,这是第一次。”在拧开瓶盖后的一阵刺啦声中,我说,“也是最后一次。”
他瞪了一下眼,我不由觉得好笑:“你这是什么表情,你可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和女孩闹分手的。”
“不是的。”过了许久,他拿起那听已经不那么冰的可乐,拉开拉环,“我没办法和女孩子相处。”
“她们给我写情书,追我,我就答应了,但我发现我没办法和她们近距离接触。”
“我厌恶她们的手,靠过来的身体,以及那双看上去柔软的唇。”
“所以我才和她们分手。”
“如果硬要找个原因,大概是因为我是同性恋吧。”
说完这话,他眼眸唰的一抬,不错目地盯着我。
(三)
“你知道这话说出来意味着什么吗?”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开口,“意味着你对一个陌生人出柜了。”
“对陌生人出柜总比对家人出柜来得容易。”他把目光移向窗外,盯着对面大楼的反光玻璃,可乐瓶在手里轻晃,却一口没喝。
我挑了一下眉,低下头笑道:“因为陌生人的不友善可以无视,来自家人的压力却让人不得不咬着牙承受,是吧?”
“你很懂。”他忽然转过头来,直勾勾看着我,“你以前经历过?”
“当然不。”我摇头,一口气喝了半瓶可乐,才继续说,“我没有家人。”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酒吧八点开始营业,但七点半就会开门。
我慢条斯理地去罗森买了盒唐扬鸡块饭吃完,到酒吧的时候是七点二十。和大家打过招呼,我绕到吧台后,开始擦拭酒杯。
把高脚杯在吧台上一只一只码好,我低头看了眼时间,七点三十。
酒吧大门外挂的木牌被人翻到“正在营业”,紧接着,我听见有人推门进来。
我没抬头,继续我的工作,反正要点酒的话客人会叫服务员或者直接来找我。但没想到他来得那么快。
“有什么特别推荐吗?”
这是一个清朗的声音,听上去很耳熟,我下午才听过。
我勾了一下唇角,抬起头来,一边擦拭酒杯一边说:“未成年的话,我推荐可乐。”
他穿着纯黑衬衫,袖口挽到手肘前面一点,刘海都梳了上去,摘掉眼镜后眼部轮廓很深,看上去不仅成熟,还有几分禁欲。
“啧,夜店专用服装?”我忍不住槽了一句。
“白天在学校,当然要穿乖一点。”他耸着肩在高脚凳坐下,拿过一只酒杯在手里把玩,目光飞速掠过菜单,对我报了个名字,“要一杯埃及火焰。”
“你以为它是红色,所以才点的?”我问。
“猜错了。”他伸出食指摇了摇,“我觉得应该是金色的。”
他说对了一半。
埃及火焰是我的自制酒,一半金色一半蓝色,象征着海水与沙漠,而火焰,则指的是口感。
我没跟他解释太多,快速调好递过去,然后抱着手臂依靠在酒架上,欣赏他的表情。
但我的希望落空了,也不知道是他能忍,还是那种辛辣口感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他挑衅似的冲我一笑。
我翻了个白眼,这时又来了新的客人,要喝伏特加。
“我注意到你加冰块的数量都很固定。”他趴在吧台上,突然开口。
“酒杯的摆放也是。”
“还有你之前倒给我的三杯可乐,每一次都是同样的高度。”
“你观察我?”我把伏特加递给等在旁边的小妹。
“也不是,就忽然注意到了。”他说。
“行吧。”我有些不高兴了,“你今天来干什么?找了新的女朋友然后秒分手了?”
“怎么可能,我想通后就没答应过女孩子的告白了。”他冲我眨了一下眼,“我是来找你的。”
(四)
“找我干什么?”我没什么情绪地说,“你不会以为我们聊了一个下午,就是知心朋友了吧?”
“你让我很感兴趣。”他笑了一下,唇角轻勾的时候眉梢先是一挑,然后才弯起眼睛,不太明亮的灯光撞入他眼中,破碎成细微碎屑无声浮动。
酒吧里人渐渐多起来,吉他手在舞台上轻声弹唱,见我看过去,眨眼和我打了个招呼。我点了下头,然后冲另一边卡座扬起下巴。
“看那边。”我对他说,“一般来讲,坐在那边的很多都是gay,你可以去找他们感兴趣一下。”
他抿了一口酒,没做声。
我不再理他。
吧台前的人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波,但他似乎有种要在这里坐到天荒地老的架势,一直到始终指针指向十二,都不曾挪动。
也不是没人和他搭讪,但他一直专注于手里的魔方——六个面扭整齐,然后打散,再扭整齐,再打散,一直反反复复。
十二点半的时候,我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学生仔,我们这里可是凌晨两点才打烊,你要坐到那个时候?”
“好吧。”他耸了一下肩,“其实我想和你一起回去。”
我说我今晚不回去。
他终于走了。
接下来的一周,他天天晚上都跑到我这来,点一杯埃及火焰,或者别的什么色泽鲜亮的。工作日,他会在十二点时离开,而周末,则硬生生撑到我下班。
我不由有点好奇他的学业。
“你是清白班的吗?”
这是差生班的意思,对应“清北班”。
“其实我已经被保送了。”他玩着魔方,边看我边笑。
我面无表情“哦”了一声。
“但大学不在这座城市,在上海。”他又说。
“那祝你……旅途愉快。”我想了半天,蹦出这么一句话。总不能祝人家上学愉快吧,毕竟学习半点都不会使人快乐。
“你这祝福可真是……”他勾了一下唇角,后半句声音太小,而酒吧太嘈杂,我没能听清。
过了一会儿,我调好一杯酒后,他抓住我的手臂,说:“过几天是我的生日,我能请你吃个饭吗?”
“生日?”我偏了一下头。
“十八岁。”他笑起来,眼睛晶亮,“过了那一天,我就是成年人了。”
(五)
我给他调了一杯气泡水,说了句“生日快乐”,然后拒绝了他的邀请。
“不管你来不来,三天后,我都会在家等你。”他说话时依旧带着笑,不过眼睛没刚才那么亮了。
当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时,通常是藏不住的,尤其是眼神。
这个瞬间,我明白了他的心思。
今天不是周末,但他待到了两点打烊,回去路上一直问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以及有没有什么是不能吃的,我回答得很敷衍,但还是被他猜中了一些喜好。
喜欢牛肉鸡肉,不喜欢鱼和鸭以及羊肉,猪肉一般,不吃芹菜和大葱。
算了吧,由他去好了,反正他在我这儿得不到更多的。
我心想着。
时间过得很快,三天后,有个不速之客上大清早地上门,出现在了我家客厅。
啧,前男友,他有我家钥匙,而分手后我忘了换锁。
“我来收拾东西。”前男友说。
“哦。”我打了个呵欠,下巴抬了抬,示意他请便。
但他没动。
“想不起来有什么是自己的?”我没好气问道。
前男友终于动了,没想到却是将我拦腰一抗,往外面走。
“你干嘛?”我顿时清醒,挣扎着,但没能挣脱。
也是,我生活昼夜颠倒,体弱力虚,怎么可能拼得过这种朝九晚五还勤健身的上班族。
“收拾东西啊。”他回答,“我想了很久,还是不愿和你分手。”
“哟,可我不想和你复合。”我扬声说,在他路过酒架时,抬手抽了一瓶出来。
他察觉我的意图,反手将酒瓶夺走,再把我往墙上一摁。
“你想□□吗?”我冷笑一声。
“如果你愿意,就不是□□了。”
我抬腿对着他蛋蛋就是一踹,这个举动惹得他真怒了,猛地摔了我的酒,再单手抓住我衣领,把我往上提,另一只手把我双手束缚在身后。
“□□不成,改成殴打了?”我讽刺他。
“我一起来。”他眯起眼,那张脸离我越来越近,就在他要亲到我嘴唇时,我偏了一下头。
也就是这时,虚掩着的防盗门被人一脚踹开,我看见住对门的学生仔走了进来。
他动作很快,我都没看清是怎么出手的,就那我从前男友的桎梏中给弄了出来,然后把我往门外一推,开始和前男友扭在一起。
他穿着深色居家服,没有眼镜遮挡,眼神凌厉至极。他拳拳带风,没几下,就把前男友摁在地上揍。
“你不会保送的是体育专业吧?”我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
他偏头冲我笑了一下,我居然觉得这笑容有点乖。
“物理专业。”
他又走了前男友几拳,然后提溜着出门,看那方向,可能是扔进了电梯里。
我拿出扫把拖把将满地狼藉弄干净,他就站在门口,瞬也不瞬地盯着我。
我把拖把拿去洗手间洗干净,再晾去阳台,然后回到门口,从酒架取出一瓶酒递过去:“生日快乐。”
他接过了酒,再顺手拉住我手腕,把我往外一拽。
关门,再开门,一串动作做得行云流水。
“来我家吃饭吧,先给你做个咖喱鸡。”
(六)
我才刚起床,还没刷牙,按理说,一般不会想吃东西,但听他说咖喱鸡,我居然有点发馋。
而他话音刚落,我就被扯进屋。他家户型与我家一样,开门左边就是厨房,因此流理台上的东西被看得清清楚楚——一盒已经撕开的咖喱块,旁边还整整齐齐码着土豆块、胡萝卜丁、鸡肉丁和青椒小块。
好吧,更想吃了。
我向他妥协,不过要求回家刷牙洗脸。
“我这里有新牙刷和毛巾。”他又拉着我走向洗手间。
“别以为你帮我揍跑前男友就能……”我不满地开口,但话被打断。
“今天是我生日,我可不可以向你许一个愿望?”他偏头看我,眼眸亮晶晶的。
我到底还是因为他帮我揍跑了前男友而心软了,问:“什么愿望?”
“我想要你,当一天我的男朋友。”
“……”
什么破几把愿望?有一不得有二啊!我想都不想就拒绝。
“那半天?”
“……”
“三个小时?”
“……”
“一个半小时?”
“……”
我翻了个白眼,终于说话:“我恨不得把你脑袋按到洗手池里冲一冲。”
“可如果脑袋进水,是会做出更多荒唐事的。”他一本正经道,哦不,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我回去洗漱。”我拍掉他扣在我腕上的爪子,转身往前门口走。
“你不答应就算了,我换个愿望。”他追在我身后,跟条害怕被主人抛弃的大型犬似的。
我问他:“你还有什么愿望?”
“我想接下来的三个月,都来接你下班。”
三个月,算算时间,大概是到八月下旬为止。
他是个学生仔,今年高三,已经保送了上海的大学,八月底九月初就是开学的日子。
我说了声“好”,反正来酒吧与否,待到什么时候,都是他的自由,他和我住对门,我更不能拦着不让他和我走同一条路。
三个月能发生很多事,比如酒吧被砸场子,比如斜对面的网吧发生了命案,又比如,他被他父母接回了家。
八九月份,炎夏终于要到尽头,我换了份工作——我被邀请到某家酒厂上班,从事产品研发。
我很喜欢我的新工作,团队是群很有活力和想法的人,我们都爱酒,爱酒文化。
我对于研究新品乐此不疲,就像一个厨子热爱开发新菜。
夏天很快过完,秋天还没刷出什么存在感,初雪就开始下了,跨年那天,老大让我面试一个新人。
那天我挺忙的,简历送到我手上还没来得及看,就走进了接待室。
对面坐着一个学生仔,白衬衫,黑镜框,刘海柔软服帖。我还没开口,他就起身朝我伸出手:
“我叫……,F大酿酒工程专业,今年大一,希望能得到实习的机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