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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杜康解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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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里,苏虞深深地嗅了嗅,满鼻腔的灰尘与陈年腐朽的木头气息。
没有酒香。
一个垂帘太后,众人捧而拥之,什么琼浆玉液没喝过,却愣是惦记这口酒惦记了半辈子。
苏虞也说不清那夜为何会去喝一壶来历不明的酒。她想,兴许是寺里半夜偷偷喝酒的小和尚,不巧被她撞个正着,连声都不敢吱,送来一壶酒,权当做封口费。
不喝白不喝。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坦而言之,彼时的她压根儿尝不出那酒的好坏,只一个劲儿地猛灌,辣得喉咙疼。
迷迷醉醉间,她仿佛看到母亲虔诚地在佛前诵经,看到父亲胜仗归来意气风发,看到阿兄在朝堂上平步青云……
她仰头喝尽最后一口酒,烈酒入喉那一刹,眼前的幻影全部破碎,却又慢慢拼接出新的画面,那画面诡异极了——
一个着男装的纤瘦姑娘在前头拼了命地跑,后头一大队官兵举着刀戟面无表情地追。路旁,一个颇为英朗的年轻郎君抱着手臂冷眼瞧着这出追追赶赶的戏。源源不断的官兵后头,着明黄色衣袍的男子冷笑连连,他的脚下,一个盔甲半卸的中年男子艰难地仰脖望着那姑娘仓皇逃跑的方向,一夜间白了头,中年男子旁边,与那姑娘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年轻郎君一动不动地失了魂,路的尽头仿若从地底下传来女子凄凄戚戚的哭声……
苏虞在黑暗里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眼泪似乎已经流尽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能逃到哪去呢?
倘若这世上就她一人,无牵无扯地,肆意妄为遭了祸,她有骨气一个人扛。
可她不是。她身后有爱她的父亲和阿兄,有曾对她百般期盼的母亲,有对她千娇万宠的祖母,有一整个宁国公府。
这些是庇护,是牵挂,是盔甲,也是软肋。
苏虞在黑暗中把酒壶倒扣,一滴不剩,她愣了一会儿,把酒壶搁在一边,缓缓站起身。
她迷迷糊糊拿起散落在地的包袱,背在肩上,踉踉跄跄地朝大门走去。
走了一半,忽想起什么,苏虞转头朝黑暗中的某一处望去。
那里有一团轮廓模糊的黑影,一动不动。
苏虞皱眉问:“你就睡这儿吗?”她声音哑得厉害,像是从喉咙缝里挤出来的。
那团黑影依旧一动不动。
苏虞泄气,转头继续往前走,走至门前,她伸手推开门,寒风瞬时从敞开的门缝里贯入,她打了个寒噤,酒醒了三分。
她回头看了眼,又转过头。
苏虞想,她都自身难保了,没那个功夫闲心管旁人的破事儿。冻死了也和她没干系。
可临跨出门槛之时,她忽然又收回了脚,折了回去,解开包袱,从中拿出一件斗篷,朝那团黑影走去。
越走越近,借着从那半敞着的门里透进来的稀微月光,她看清了那团黑影的轮廓。
那人斜倚着墙坐着,一条腿屈着,另一条腿伸直,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腿上,另一只手搁在一边,握着个酒坛子,低着头,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她俯下身,正准备把斗篷盖在那人身上的时候,忽地惊“咦”了一声。
诶,这人怎么还戴着玉冠?
月亮看热闹似的从云层中探出脑袋,月光浓郁起来,苏虞愈发看得分明。
那人头顶簪着发的玉冠似是有些歪了,几缕长及肩背的墨发从中散落下来。
月光似乎越来越亮,她甚至能看见那其中的一缕散发搭在那人的耳朵上,而那白生生的耳垂上有一颗同那头发一样颜色的痣……
苏虞手一顿,整个人僵了一会儿。
不是说是寺里半夜躲着偷喝酒的小和尚吗?哪来的头发?
她忍不住视线下移,发现这人穿的衣服很素,天色昏暗瞧不出来料子,再往下看,发现这人腰间居然系着个饰金的小袋子。
苏虞记得父亲上朝时,腰间也系着这么个小袋子,里头装着金鱼符,那个小袋子叫鱼袋。父亲是从一品的国公,依制着紫色官袍,配金鱼袋,称为服紫金鱼袋。
这到底什么人?!
苏虞脑子晕乎乎地,被酒液麻痹的神经已不足以支撑她想明白这些问题,索性直接把斗篷往那人身上一扔,抓起地上的包袱,转头扬长而去。
她想,我喝你一壶酒,还你一件斗篷,抵了。
管你姓甚名甚、是何身份,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萍水相逢,不必再见。
***
苏虞在佛堂里静静地立了会儿,颇有些惆怅地转身离去。她抬脚跨过门槛,转身掩上门。
木门吱呀,将闭未闭之时,苏虞忽然住了手。她眉尾轻轻一挑,目光凝在那老旧的门槛上。
木制的门槛经岁月和人烟侵蚀,已是伤痕累累。而在这万千伤疤中,有一处小小的刮痕,不怎么打眼,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它掉漆后裸露出来的木头颜色很新。是新近受的伤。
苏虞抬头,重又打量起这座荒弃多年鲜有人至的佛堂。
她目光一寸寸拂过佛堂里仅剩的些许摆设,依旧是灰扑扑的样子。环视一周之后,仍了无头绪。
苏虞摇摇头准备掩紧门,刚抬起手,忽复顿住,似是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动。
她再一次走进这间荒弃的佛殿,顺着记忆里折回的路一步一步走向佛殿的角落。
角落里搁着个废旧的佛龛,龛上落满了灰,而门扉的柄手却是干净的。
苏虞伸手拉开了佛龛的门。里头整整齐齐摆着数十坛子酒。
***
苏虞折返大雄宝殿的时候,吴氏已经诵完经出来了,见了苏虞,便刺了句:“三娘这是又去池塘摸鱼儿了?”
苏虞不答,兀自低着头拂了拂裙裾上的灰。
没旁的人在,吴氏以为她会同她呛几句,不想她竟理也不理。吴氏心头不快,见小厮前来禀报马车已备好,便越过苏虞准备先行出寺。
没走几步,忽闻一阵若有若无的酒气。她脚步顿了顿,没停。
佛门清静之地怎会有酒气?必是她的错觉。
苏虞隔着几丈远跟着吴氏出寺上了马车。一进自个儿的马车,整个人往里一栽。
“娘子!”蝉衣惊呼。
苏虞迷迷糊糊睁开眼:“别吵,我睡会儿,回府了叫我。”
话音刚落,她便又闭了眼。
蝉衣看着她潮红的脸颊,心中不安。
半晌,见苏虞的嘴唇一翕一合,像是在说什么,声音太小,她没听清,便俯身侧耳过去听。
——“好酒!”
的确是好酒。入口微甜,毫不涩口,回味醇厚,唇齿留香。
苏虞一时贪杯,饮了整整两坛子,却不想这酒面子上温温柔柔,里子里却烈得很,后劲十足。
她从佛堂里出来的时候脚步已有几分虚浮了,勉强撑着挺直脊背应付了吴氏,待上了马车,整个脑子都糊了。
她忘了自己已不是那个兴庆宫里千杯不倒的苏太后,如今她不过是个只在幼时偷偷尝过一口酒的小姑娘。
等下了马车,她半个身子倚在蝉衣的身上踉踉跄跄地走回灼华院,直奔自个儿的闺房。
不想半路被人截了胡,灼华院里候着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