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士》白水城

2、武人王初

　　赵荣安跋涉了一会，终于走近到那掩在荒草丛后面的茅草屋子前。

　　茅屋不太高，蓬顶堆出平缓的坡度，左屋顶上，竖着烟囱正在排烟，门是拼搭出的木板，屋子没有窗户，院子是简单的围了半圈的篱笆，篱笆有些摇摇欲坠，看来主人并不怎么用心打理。

　　赵荣安加快了步子，从身后的荒野丛中跨跳出来，落在屋前的一小片空地上，而后放下袍角，整理了一下衣襟，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失礼。

　　赵荣安入得篱笆小院，正打算前去敲门,恰见一人开了门，弓着身子从茅草屋里钻了出来。

　　那是个二十多岁,看着很有精神的健壮青年人,一张俊脸，轮廓分明，一双琥珀色的明眸，亮而有神。

　　这时节已过了霜降，空气里满是湿漉漉的寒气，他穿了身皮草，头发高而利索的束着,袖口裤腿都束收着带子 ,腰间挂一把黑柄短刀,一副武人的常见装扮。

　　还不等赵荣安上前说些什么,那青年就惊喜的笑了，眼角眉梢都带着欢喜，三两步冲了到了赵荣安面前，大大咧咧的道：“你回来啦。”说着就想要上来拉赵荣安的手臂。

　　赵荣安这可吃了一惊,下意识就退了半步，他心里想着，自己这一身华服，不论何种身份，都应该出自大家，这生活在荒郊里的武人是谁？为何认识自己？赵荣安脑子里转过七八个念头,终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武人看到赵荣安谨慎的后退，又疑惑的看着自己，便收回了那只想去拉赵荣安的手。

　　赵荣安盯着武人的眼睛，双臂收在身侧，抿着唇。

　　武人看着赵荣安这副不安的样子，眼神闪烁了几下，表情莫测的变换着，而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嘴角慢慢上扬，噗的一声笑了一下，又自个捂住了。捂了一会，终究忍不住，爽朗的笑出来，笑的毫无形象，眼角都给笑的挤出了泪,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倒像是在哭，他这表情把赵荣安吓了一大跳,无措起来。

　　那武人笑了一会，缓过劲来，一袖子擦去泪滋，挤眉弄眼，打趣的说：“哎呦大老爷，您这是出门转了一圈，失忆症又犯了啊。哈哈哈哈，您别怕，我不是什么坏人，我是给您打工的。正巧这晚饭刚做好，您可先进来吃饭吧。”

　　武人笑得痞里痞气，转身就先去屋前开了门，有点滑稽的摆出了一个请的姿势，但没等赵荣安过来，他自己却大摇大摆的先进去了。

　　赵荣安默默斟酌了一下，先是想着，原来自己是个老爷，不是什么奇怪的身份。而后捏了捏自己的袖口，摸了摸自己饥饿的肚子，终于缓步跟着那武人进了屋。

　　屋子的门有些低，赵荣安掀开草帘子，微微压低了身子才躬着钻了进去。幸好屋里面还算高，屋顶尖尖的顶了上去，茅草铺子搭载在木头梁子上，用粗麻绳加固了几道，看着还算结实。

　　屋子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占地最大的是一方草榻，厚厚的铺在地上。榻上摆一张小桌，榻后靠墙的是个小木柜，东北角落是个简易石砌小灶台，上面用石头竖了个囱，方便烟通到屋子外头去。

　　那武人进了屋就去了灶那儿，这会子灶子里的火还没有熄透，炉边缭绕着烟，略有点呛人。他被呛的磕了两声，抄起火叉伸进灶子里去，扬了炉灰压了火星，烟这才少了些。

　　武人压了烟，这才掀了锅盖子，把大锅里的热汤呼啦啦的盛到陶土钵子里，用毛布裹托着，急急忙忙的端起这一大钵子食物，咋咋呼呼的喊着——烫死了烫死了，快步放到了屋子中间的矮木桌子上。

　　那桌子太矮了，只有到赵荣安小腿那么高，武人个子很高，深深的弯下腰去才将钵子放得下来。

　　武人起了锅，上了菜，又忙着去把灶子收拾起来，赵荣安看着他忙上忙下，深觉来蹭吃蹭喝不干活，有点过意不去，刚想问说，碗筷在哪里，自己可以帮忙摆弄，便看到有两只小稻草人儿，不甚灵活的从草垫子底下爬了出来。

　　赵荣安瞪大了眼睛，惊讶的看着那两个小东西虎头虎脑的，翻滚着，从垫子下抽出自个儿的身子来，又摇摇晃晃的适应了下，才大摇大摆的走起路来。

　　它们有半条手臂那么高，晃到草垫子边上的矮橱子那里，一边一只拉开了橱门，从里面拿出了两双筷子和两只碗，摇摇摆摆的放到桌子上，又细心地回去把橱门给关好了。

　　赵荣安看着这超出他认知范围的现象，内心大为震动，表面上的镇定都快要维持不住了。

　　正看得入迷，却听得那武人蹲在灶边，开心道：“哎呦，大圆小圆，有长进啊，不错不错~”

　　那俩稻草人得到了夸奖，立刻高兴起来，原地蹦跶了好几下才爬回草垫子下面，消失不见了。

　　赵荣安此时满脑子一个念头——草垫子活的，会变小稻草人！他踌躇的站在门口，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这屋子里还有什么东西是活的，到时候把人家给踩着了，那就非常的失礼了！

　　那武人折腾好吃食，看着赵荣安还是站在门口不动，一边从橱子里拿了一小瓶清酒出来，一边拉了垫子大马金刀的坐下，热情的招呼道：“大老爷怎么站门口啊，快来来吃啊，热乎的呢。”

　　赵荣安看着那武人安安稳稳的坐下，再没有其他小东西钻出来了，方才放下心来，缓行至草塌边，撩起衣袍，端端正正的跪坐了下来。

　　只见钵子里炖着山鸡和野菜，放了姜葱大料，鸡肉细腻雪白，浓汤喷香扑鼻，勾人食欲，赵荣安着实是饿了，见武人已经动起了筷子，便也不再犹疑，拿起筷子，先吃为敬。

　　赵荣安吃的速度着实不慢，却文雅异常，武人看他吃的来劲，也不和他抢，反倒是自个儿倒了一小杯清酒，陶醉的小抿一口，一派逍遥姿态。

　　待到赵荣安吃饱了，才发现这钵子食物，基本给他一个人吃光了，顿时脸上赧色，颇为不安。

　　赵荣安放下筷子，坐得端庄，内心有点小紧张。

　　那武人一顿饭没吃到多少，却浑不在意，他端着酒杯，眉飞色舞的噪道：“哎嘿，大老爷吃得可好啊，要是满意，等我差事完了，还请多多打赏~”说罢还讨好的给赵荣安也倒上了一小杯的酒。

　　赵荣安看着这武人的殷勤样子，抿了抿嘴唇，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道如何去接武人的话头。

　　好在武人一拍脑袋想起来这茬了，立马谄笑道：“哎哟喂，我都给忘了，您什么都不记得了，来来来，大老爷您吃点我这自己酿的清酒，容在下慢慢说来呢。”

　　赵荣安见武人主动提起这事，心里放松了一下，点点头，正襟危坐，准备听武人接下来的话。

　　武人侧过身子，从矮橱子里面掏出个画匣子，出匣中取出一副肖像画来。

　　画卷轻展，便见一画中人，白衣清颜，含笑而立，正是赵荣安。

　　武人指着这画像，眼中都放着光：“老爷啊，您姓赵，叫赵荣安，是广晗城赵家的大老爷，一月前您失忆症发，不知所踪，赵府发布悬赏令，谁能把您找着带回去，哎嘿，赏五百银珠子呢~”

　　赵荣安听罢，脑内依旧一片空白。广晗城，赵家，他全不记得。

　　而这幅画用白绢所画，着笔太过精致。寻常悬赏都使用着重于人物特点的简易画相，赵府寻人，怎用此等贵重物品？

　　但画上之人却是自己，模样不差分毫，这是做不得假的。

　　越是细想，赵荣安心中疑虑更重，于是斟酌道：“给义士添麻烦了，赵某感激不尽，只是不知义士姓甚名谁，又是如何接到这则悬赏令的？”

　　那武人听得此处，眼珠一转，哪里不知赵荣安所思为何，立马得意一笑，拍着胸脯道：“我叫王初，是百年阵法大家——王家的——外门弟子！赵府在我堂堂王家的势力范围内，就把寻人的悬赏投到王家来了，当然，我王家家大业大，业务繁忙，内门高手们的事情都很多的啦，这不就给我接了嘛~”

　　王家又是什么？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赵荣安听得一头雾水，内心茫然却又不想露怯，于是面无表情的点了头，示意了解。

　　王初看到赵荣安似乎不是很能体会到王家是多么厉害，立马提起筷子敲碗，直敲得哐哐响，咋咋呼呼道：“王家呀，专攻阵术的修仙大家族，我操作那两个稻草人的手法，就是在他们身体里塞了符阵。当然我这都是小意思，真的厉害的阵法，可逆转阴阳，呼风唤雨呢！”

　　赵荣安看着王初极为骄傲的样子，实在不好意思打断他，只能应付的点头。

　　王初见赵荣安沉默不语，又开始口若悬河的说着自己是怎么破除万难，用王家的阵法绝学在路边找到了昏倒的赵荣安，然后带他来了这片谷莠野稍作歇息，结果趁他生火做饭，赵荣安自个儿又跑出去，还又失了忆。不过幸好赵荣安自己又跑了回来。

　　赵荣安勉勉强强顺着王初的思路，捋明白了来龙去脉。然后默默的喝了一小口清酒，他总觉得这个王初着实不太可靠的样子，但是这人热闹非常，倒是把赵荣安失去记忆之后张皇无措的情绪冲淡了不少。

　　王初滔滔不绝的说了好一会，严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拿了瓶酒出来续上空杯，他说的尽兴，喝得愉快，并没有发现赵荣安从头到尾却都是神情淡然不曾搭话，好在王初扯到后来，终于扯到了别的话题上去了。

　　“赵老爷啊，咱今儿休息一晚上，明天去前面吴家村买辆牛车，就可以启程返赵府了，您放心，我王初一定保证您这一路上安安稳稳的。”王初酒喝的有点多了，上了头，十分兴奋的样子，闹得赵荣安只得敷衍的应了几句，权当安抚这只酒鬼了。

　　王初又自顾自叨叨了好一阵，像是说累了，一摊身子，靠在墙上，重新召唤出了他的大圆小圆稻草人给他清洗碗筷，收拾床铺，看得赵荣安目瞪口呆，只觉得这个王家的外门弟子还挺会享受的。

　　待得稻草人跌跌撞撞的给王初大爷整理分明，王初已经睡死过去了，稻草人见主人已然困极，便爬过来脱去主人外衣，拉扯着王初躺上草塌。

　　王初人高马大，俩小稻草人拉的吃力，赵荣安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来帮大圆小圆，去拖扶王初。刚一着手，便觉王初肌肉匀称紧实，整个人拖动起来十分有分量。

　　待得好不容易给王初安排好了，赵荣安倒是出了一层薄汗。

　　俩稻草人给赵荣安行了个礼，安安静静爬回草里，不吵不闹的消失了。

　　赵荣安坐下在一边，正不知做何为好，却见草塌边留了一身衣服，和一床被子，应是方才他扶王初的时候，细心的稻草人给他捯饬出来的。

　　赵荣安微微笑了一下，换上干净的软衣，躺上了另一半的草塌。

　　暮色四合，谷莠野寂寥无人，偶有夜风骤起，掀起荒草连绵声不绝。赵荣安躺在草塌上，身侧睡着个四仰八叉的王初，回想起今日遭遇，只觉得荒诞不经。如今，过往皆成白纸一片，前尘旧事一概想不起来，无论心中如何惶恐，也只能一步步向前行进了。

　　赵荣安正思绪万千，王初一个翻身，一条手臂就甩到了赵荣安身上，赵荣安一惊，侧脸望去，只见着王初睡得昏天黑地，无忧无虑。赵荣安长叹一口气，觉得自己纠结来纠结去着实没有意思，任由王初压着，竟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