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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城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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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朦朦亮的时候,明王独自负手踏雪而回。
营地一片寂静空旷,昨夜彻夜狂欢宿醉,大部分兵丁兀自沉睡未醒。
四处都是厚厚积雪,踏上去松软如棉,轻微响动之中没过靴子末端,阴湿他华贵裤脚,却似乎丝毫不曾察觉,只负手仰面,皱眉凝思。
只有寥寥守卫四处持刃巡视,见了他纷纷下跪行礼。
明王微微摆手,点头示意兵丁继续巡视,突然转身折向南行。
他驻扎之处地势甚高,后面是小小金松县城,前面便是金松关隘,对面城垛遥遥可见。
守城官兵看到明王驾临,昏昏欲睡间猛地醒大半,慌忙转身欲通报守将,却被明王出声喝止。
他遣开兵丁独自站上城头,放眼处遥遥雪色,一望无际。
只有城下金松江水湍急,虽有些许冰凌顺流而过,水流速度却丝毫不减,径自西去,滚滚滔滔,片刻不绝。
一道铁索桥是江两侧唯一通路,因天色尚早无人走动,也落得满桥雪白,如玉蟒般横亘两城之间,更是气势凌人。
他独自一人雪色中呆立良久,突然歪头,眯眼凝神,细望那架铁索桥。
手指自貂毛浮动袖口间缓缓伸出,在空中不断描绘勾画,细长雪白下微微薄茧,更有那颗蓝色宝石璀璨耀眼,却在雪色映照下更显冷凛,与他微黠双目中碧眸辉映,衬得面色突兀的苍白难看。
又是思虑良久,他突然手掌一挥,凌空一切,如刀刃划空般一片风声倏然,回身声音决绝,喝道:“守将何在?派人下城持斧断桥!”话毕转身大步而回,再不回头半分。
天色渐渐清白,营内也已渐渐人烟繁密。
颜醇所居大帐金顶盘花,在一众营帐中尤为扎眼,一众内侍不断进进出出,更显得较之别处热闹些。
明王快步走到门口,抬腿踏踏靴子上粘滞残雪,扬眉间刚才气势如霜化般荡然无存,淡淡关切情意隐隐浮于目间,伸手缓缓掀起毡帘,迟疑着探头望望,轻声向内问道:“公子可醒了么?”
内侍看到大王回返,忙跪下身体,恭敬回应:“禀报大王,公子早早醒来,正在梳洗。”
明王方点头抬腿进帐,抬眼便见颜醇斜斜依靠床边,一人正在在他身边仔细梳理他及腰长发。
漆般松散发丝流水般倾斜而下,凤目顾盼处只觉浅笑盈盈,浑不似受刑初醒模样。
见他进来,扬唇腻声笑道:“殿下回来了。刚才裁缝为我量了尺寸,拿那火狐皮给我做披风去了。当真是美得不行,可是多谢你啦。”
明王低低一哼,叱道:“我说你怎的如此心情,原是为此。”
颜醇支肘缓缓抬身,那侍从小心停下梳理,替他收起乱发,在头顶轻轻绾了个攥。
另一人捧上漆盘,里面各色宝光闪耀,竟有无数簪子珠宝,只照的颜醇脸上光影粼粼,更显明媚。
他伸手挑拣半晌,方捡了一枚珊瑚簪子,递予侍从,与他插在发攥之间,又左右看看镜中容颜,似乎十分得意,侧目瞥眼明王,牵唇微微一笑,又道:“我今日穿那件火红织锦长袍,下午十分便有披风穿呢,正好匹配。”
明王勉强呵呵一笑,慢慢走到他面前,低头深深看他,笑道:“得了那火狐毛皮当真便如此欢喜么?”
颜醇吃吃笑着点头,又道:“我刚刚吓那裁缝来着,说道我是他们大王最最宠爱的娈童相公,若是下午我穿不上那件火狐披风,便叫他人头落地。”
明王仍旧在笑,眉头却不舒展,沉声问道:“你又涂粉了?”
颜醇眼珠一转,斜眼望向帐顶,咬唇笑道:“我找不到玫瑰香脂,只好胡乱涂些玫瑰香粉充数。”
明王脸色微微一沉,抿嘴不语。
颜醇也不理会他神色不悦,只眯眼咯咯娇笑,伸手拉起中衣下摆,露出红肿破溃的脚来,勾头看了半晌,叹气道:“不过涂粉也无用,今日也出不去。待下午那件披风做好,我只穿上给大王看看吧。”
明王转身坐在他身边,轻轻把他搂在怀中,柔声道:“待下午披风做好,我便带你出去,让军中之人都看看你的绝世风致。”
颜醇微微一颤,抬头审视明王半晌,又咯咯笑道:“如此甚好。”
明王搂他更紧,渐渐只觉不能呼吸,颜醇微微颤抖,却也不曾呻吟叫痛。
两人相拥不语,一时只有帐顶落雪不断,拥塞不堪,扑簌滑下,四处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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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雪越发的大,雪片飞舞席卷,天空更是压抑低垂。
金松城头上却竖起了鲜艳火红帐幔,下面圆桌榻凳,四角用绳索拉扯,在风中微微晃动。
明王坐在圆桌左首,一身雪衣流淌金纹,身姿挺拔俊秀。碧眸远眺山河,只映远近重峦皆白,雪片飞舞旋转中点点银光一闪而过,如浪起深潭,深邃之中隐含不静。终于右手一握掌中杯盏,回眸笑道:“以前只顾打仗夺城,却从未这样仔细看看想要谋求的山河,原是这样壮丽俊美。”
颜醇对面斜依矮榻之上,果然裹着一件火红皮毛披风,油滑温软,流光溢彩。更衬黑发红簪,粉面明眸,一贯的笑意盈盈,如一支桃色横斜雪中般娇艳,突地在奇寒中燃出火色温暖,让人不能它顾,果然是倾国的情致风流。
虽是相处日久,也教明王陡然眼前一亮。
他懒懒斜眼,敷衍似的四周扫扫,又撇嘴腻声笑道:“这样天气这样美景,当真是美不胜收。” 伸手拿起桌上金盏,勾头看看,又笑道:“葡萄美酒也果然香醇浓厚,却不辛烈弥辣,正和这样良辰美景。”
明王低头轻啄一口,复又笑道:“果然和你一样香醇浓厚。”
颜醇掩口吃吃低笑,牵动披风毛皮流动,更衬得眼眸明媚,神韵非常,却四处流转而顾。
正有兵士端果品递于桌上,瞥眼看他媚态娇柔眼神流动而来,那里经受的起,一个拿捏不住,果品掉落,在地上厚厚毡毯上滚动来去。
他大惊之下慌忙低头找拾,却兀自沉浸颜醇魅惑眼神之中不能自拔,只觉动作生涩笨拙之极,慌张半晌也未曾拾的周全。
明王眉头微皱看着,猛然摆手呵斥道:“笨手笨脚家伙,不用捡了。下去领三十军棍,长长记性去吧。”
那人慌忙跪地磕头求饶,明王也不回应,看他被卫军拖下城头,又回头看看颜醇,慢慢道:“我记得我在梁国初见你时,你不是这个样子。”
颜醇眼神流转回顾,撇嘴道:“那是大王记错了,我那时就是凭这个样子才得了大王欢心,方有今日荣华富贵。”
明王轻轻一叹,又远目看看对岸,幽幽道:“你是怨我么?”
颜醇也学他轻轻一叹,幽幽道:“大王怨我么?”
明王不答,远远望向天际,雪飞凌乱,映在眸中,也是一样混乱难堪。
终于又道:“梁国如今国力强盛,早已今非昔比。原先是因为鲁氏一族妒贤嫉能,独断专横,使其朝廷混乱,国力衰减,我才有机可趁。如今他们皇帝宽和恭俭,臣子兢兢业业,凡事尽皆条理分明,我南疆却是内政不稳,频有内乱,再想打马梁国疆土,只怕我这一世是不能了。”
颜醇眼睛一亮,扭头远眺半晌,笑容欣慰平和,都是深深爱恋,喃喃道:“他们皇帝宽和恭俭么?”
明王侧目看他,答道:“是啊,他们小皇帝勤勉得很,深得百姓爱戴,群臣拥护。”
颜醇眼神痴痴,遥遥看向远方,慢慢念道:“是啊,他们小皇帝好得很。穿着华贵龙袍,站在高高城头上,百姓仰头看他,群臣俯身拜他,心里面又是爱他又是怕他,又崇敬爱戴他。他乖乖的治理天下清明,趾高气昂的走在朝堂上,威风的紧。”
明王碧色眼眸深深看他,映照赤焰灼灼,不待他呓语完毕,急急接话道:“梁国皇帝治理的好,那本王治理的如何?”
颜醇扭头轻轻一笑,慢慢道:“明王殿下也英明得很。”
明王伸指一弹金盏,低声道:“可你却爱他不爱我。”
颜醇微微一怔,继而咯咯笑道:“殿下好没来由,我怎的不爱殿下?我伺候殿下不舒心么?”
明王阴沉脸色,慢慢道:“我自忖待你不薄,你又何苦苦己苦人?你自打到我南疆,便不停兴风作浪,是为了你心心念念的小皇帝么?你既在我手,还敢如此妄为,不是存心寻死还是什么?难不成你真能倾覆我南疆朝廷不成?”
颜醇咯咯而笑,仰头饮尽盏中美酒,斜眼道:“殿下笑话我了,我虽狂妄,却有自知之明。想我一介小倌,又在南疆异域,兴风都难有大浪,谈什么颠覆朝堂?”
明王哼的一声,又道:“那你是不想活了,怎不自己寻死?”
颜醇侧目幽幽一笑,媚声道:“我舍不得你的荣华富贵。”
明王厉声道:“你是舍不得他。你在这里被我看的甚紧,梁国探子又被我识破诛杀,所以你一直不得梁国消息,想活活不成,想死又不放心,所以就这样挖空心思的气我损我,逼我杀你。”
颜醇扭头远眺,却不言语。
明王侧目看他绝美容颜,长睫下黑眸闪烁,都是痴痴情意,却总是隔江抛向了对面梁国,心中陡然痛如刀绞,一时间怒火难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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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醇被他盯视,却也不曾慌乱,好半晌方回头斜眼看他,伸手执壶,缓缓又添满自己酒盏,动作不紧不慢,连唇角微笑都未曾收敛半分。
似乎压低声音,慢慢道:“殿下心中恼恨我么?自来便是我勾引殿下。在梁国竭尽全力,也只为求的殿下些微青睐而已。更极尽所能的觍颜侍奉,低贱承欢,也都只为讨得殿下欢心。一心想要的,也不过就是今日如此局势,却事成之后撇下殿下关爱,害殿下心痛难过,郁郁不欢。”
明王眼神闪烁,愤怒,痛恨,无奈,爱恋,却都无从宣泄诉说,只能狠狠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颜醇低眉一笑,伸出手臂执壶替他又蓄,仍旧慢慢道:“颜醇卑微低贱,为人不齿,原本就是苟活于世罢了。既得殿下错爱,原该感恩戴德,好好侍奉殿下左右才是。”
他抬眉直视明王,点滴雪花飘落眉间,凝成晶莹闪烁,一扫惯常的柔媚入骨,眼神凛冽清明起来。
虽不凌厉却气势逼人,饶是明王阅人众多,却也不由心中轻轻一震。
只听他柔声又道:“只是颜醇身世坎坷,更自小沦落风尘烟巷,被人轻视作践。只是虽命苦身贱,好歹也是个七尺男儿,又怎能甘心一生屈就人下,觍颜侍欢?”
明王皱眉不语,低唇抿酒,却无滋味,只愣愣听对面颜醇徐徐又道:“殿下是人中龙凤,天资聪慧,能征善战早已举世皆知,我也是心中佩服得很。若是拿他和你并论,我就算是再痴心爱他,也不能混淆黑白,颠倒乾坤,他不如你,甚至相差甚远。”
明王抬头看他,眼神惊疑不定。
颜醇抬睫笑笑,眼神难得清明温和,却漆黑深沉,不知所想,倒让明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免愣怔。
颜醇搁壶举盏,抿唇笑道:“我借明王之手,得我所求,早该谢谢殿下恩典。只是身无长物,只有借花献佛,用殿下的酒谢殿下的恩。”说罢举盏一饮而尽,粉面微微泛起薄红,青白唇色也是赤红一片,眼神流动间醉意伶仃,却越发口齿清晰流利起来。
放下酒盏,伸指一指明王,抿唇笑道:“殿下是那里都好,原是人人爱慕的才俊风流。石头没有殿下的文采气度,胸襟谋略,却有一点你万万不及,永远也比不了,追不上。”
明王哼的一声,怒道:“本王自来不信这些,叫你那石头来和我对阵,我那里都比他好上万分。”
颜醇哈哈大笑,伸出赤裸双足搭在塌卧边际,勾头看看,又长叹一声,幽幽道:“他自来心痛我,爱惜我,绝不会为了气我恨我便打我骂我。便是我有一万个对不起他,他也只是爱我重我。在金阁中最初几年,我脾气倔强高傲,总是被折腾得死去活来。若不是那个黝黑善良的少年,夜里偷偷为我舒解,陪我聊天解闷。又每日里变着法子带好吃的给我吃,拿好东西给我玩,还把他的兵书战略讲给我听,勾起我幻想留恋,舍不得这繁华世界,我又那里活得到今日?”
明王又是低哼,插话道:“若是本王早些遇到你,断不会叫你受这些苦楚,又那里来什么活得到活不到?”
颜醇也不答话,转头深深凝视城垛之外,忽而转头又道:“若是叫你追随我听从我,明王殿下愿意么?”
明王撇嘴笑道:“堂堂明王,你做何求?”
颜醇抬袖咯咯而笑,道:“可他愿意。这就是你万万及不上他之处。”
明王一时语滞,只低头把玩手中金盏醇酒,一如画舫之上的粼粼光影,仿佛就在眼前,却又如隔世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