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秒》东尼

4、第四秒

　　韩穆安还记得他十二岁时从孤儿院被接出来的那一天，天很晴朗，身上还挂着彩，动一动就疼得厉害，七手八脚地爬上那辆被开到院门口的越野后座，拘谨地连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只能紧紧压在膝盖上，看着前面那个对于领养人群来说过于年轻的青年一丝不苟地将领养的文件从头看到尾，又仔细抚平文件的页脚处，夹回去，放进了副驾驶里的保险箱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自己刚刚爬上来的姿势丑爆了。

　　虽然韩穆安一直都觉得那张纸就像是一张卖身契一样，只不过人家是卖身葬父，他是卖身给人当儿子，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他这爸似乎太小了点。

　　直到他“爸”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别怕，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不习惯的话想叫什么都行。”

　　于是韩穆然就叫了这么多年的穆哥，他看见了他的“妈妈”——抱着他哭着晕了过去，整个人瘦削地只剩下了一把骨头，第二天仿佛没事一样亲切地叫他“安安”，看到了他的“爸爸”——经常性地不着家，回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摸摸他的顶毛，也只是说了一句“好孩子”，虽然韩穆安也不知道他好在哪里。

　　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流落在外的贵公子，被人狸猫换太子，扔到了孤儿院，似乎这样也能对这一家子奇怪的喜欢作个解释，他有些想念孤儿院的院长邓奶奶和那堆小萝卜头了，虽然他现在也是个抽了条的萝卜头，但是总是有一种哥哥的骄傲在。

　　但是很快他就看到了自己的卧室，干净整洁，没有一点孩子的稚嫩天真，就像这个家一样，一样奇怪的很，倒是在书架上的相册在昏黄的灯光下莫名显得温馨，他回头看了一眼韩穆离，像是在征求什么。

　　韩穆离拍拍他的肩膀，将相册取给他，他突然觉得自己踩在了地上，从在空中的没有着落的惶恐，突然到脚踏实地踏踏实实的感觉真好。

　　那是他第一次见韩穆然，在相册里，将一个白嫩嫩的小女孩举起来，像是发现有人拍照，俩双纯然的眼睛转过来看着镜头，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日光揉碎了在眸中潋滟，这是前几年韩家被绑架的那个小公子，邓奶奶还生气了好几天，絮絮叨叨地和他说韩家，说老爷子，说大公子，他也只是听了一耳朵地平安，现在突然有些复杂。

　　这是他的房间，也是他的房间，时隔多年，他不再是那个见到人也会下意识拘谨的孤儿，却在晚上见到韩穆然时莫名有了一丝心虚与紧张。

　　韩穆安看着他笑着和自己打招呼，没有一丝不情愿，也在走向客房时没有一丝停顿，他有些怔怔地看着韩穆然，脑海里闪过那个明亮的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在韩穆然离开了这么多年后，还有那么多人念着他，说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是的，他确实喜欢韩穆然。
　　...

　　韩穆然自然不知道俩人的满腔复杂，他只是砸在软软的床里实现了他的夙愿，沉沉地睡了过去，他许久未曾有过这样的好觉，把心神沉到了极致，就像是飘了起来，最后缓缓的消散了。

　　是以当韩穆然终于从梦中挣扎突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把自己从雪白的床上撑起来，感觉有一丝糟糕，他撑着头，什么都不想，也不动，并不显得很丧，只是一种让人感到恐怖的平静。

　　他怔怔地看着明亮的落地窗，看着灼人的日光从窗外闯了进来，于是房间的每一寸都变得明亮而灼热，让他终于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结束了，以前的事情，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一点饱涨的感情充斥着他的胸膛，满的想从他的每一个毛孔溢出来。

　　韩穆然抬手掩住自己的眼睛，无声地笑起来，笑容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大笑出声，戛然而止，似乎是觉得没什么意思，最后还是懒懒地站起来，把自己收拾地人模人样去吃一顿下午茶。
　　...

　　下午的时间总是尤为悠闲，因素不喜家中有外人在，家里的阿姨们收拾完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家中也没有闲人，饶是老爷子这种退休许久的老干部也不知去哪里表达自己的宝贝小孙子回来了的喜悦之情了，一片安静，似乎是被吩咐过不许打扰韩穆然休息，也摸不准这丢了许久的小少爷的脾气，没什么人来打扰，韩穆然也乐得清闲。

　　看一眼时间已是下午俩点多一点，韩穆然决定做点吃的安抚一下自己空荡荡的胃，至于不会用厨具？呵，怎么可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上终端查一下就好了～
　　...

　　韩穆离觉得自己只要和韩穆然在一起就有操不完的心，他看着桌子上为他留着的所谓的爱心晚餐，还是没控制住脑门爆起根根青筋，恨不能把那个和当年一样调皮的孩子抓下来打一顿。

　　他可是从没记得自己家厨房有过什么烤乳猪的器具，且不说这厨具是哪来的，这猪又是哪来的啊!

　　王妈笑眯眯地迎上来，接过了外套放回衣帽间，开口就是夸啊，“大少快来尝尝然少烤的乳猪，味道真是好，老爷子今天都吃了一只小乳猪呢，说是有些年没尝过这种风味的烤肉了，”王妈笑得一脸慈祥，“然少还特意多烤了一只留着给大少呢，大少快来尝尝。”

　　韩穆离一脸无奈，他想起门口少了几株翠柏而显得格外突兀的泥地就想叹气，“他人呢？敢烤乳猪不敢出来？”

　　王妈笑得眯了眼睛，“哎呦呦，大少你可别吓着然少了，然少也是想给大少做点好吃的，多好的孩子啊。”

　　韩穆离拿起筷子，添上米饭，对王妈口里多好的孩子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小混蛋，他在心里哼笑一声，诚实地撕下一块色香俱全的肉，鲜香可口，外焦里嫩，确实好吃。
　　...

　　韩穆安边忍笑边从楼上走了下来，“大哥晚好，”他许久没有见过韩穆离这般又气又笑无可奈何的样子了，在他的认知里，韩穆离一向是强大，无畏而隐忍的，超乎同龄人的沉稳与可靠，这般鲜活灵动，一下子年轻起来的样子反倒是前所未见的。

　　他只要一想起韩穆然下午一边拔大哥亲手栽的翠柏一边振振有词地说道:“只有亲手做出来的烤肉才香啊，虽然大哥没有亲自动手，但是用他亲手栽的翠柏烤也是一样的啊！”

　　好家伙，一连八棵翠柏，有一棵算一棵拔的干干净净，留下几个土坑突兀地立着，贼打眼，还说什么要自己亲手再种俩棵补回去，动都不让动的。

　　家里的人劝都劝不住，看着大少每年一棵亲手种的宝贝柏树一棵接一棵地刨出来，心里怎一个惊恐了得，这树大少看的跟宝贝似的，一年一棵，倒是选的差不多高的苗，没有什么参差不齐的感觉，平日里有时间就会来摸一摸，想一些事情，倒说不上是眼珠子，心尖子，命根子，偏偏也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现在嘛……emmmm，反正都成烤乳猪了。

　　真香。

　　韩穆离看着韩穆安几乎压不住的笑意，再看看王妈一脸的笑眯眯，也忍不住带了些欢欣，心里一软再软，彻底放弃了去和那个小混蛋好好说道说道的想法，毕竟直接说，那树是为你种的，你要好好对它，最起码也别烤肉吃？可别了，估计那小混蛋就是算准了才拔的。

　　“人死了就死了，做什么搞那么些形式，死后哀荣再盛，又和死去的那个人有什么关系呢？”小鬼头臭屁的很，翘个二郎腿，昂着一头乌发、又是煞有其事地点头，又是不赞同地摇摇小脑瓜，摇头晃脑地说着大道理，“安知此人，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

　　直把几个说到身后事的老爷子乐的不行，敲着这小娃子的脑瓜看着他上蹿下跳地跑，“你倒是想的好，还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人早晚有这一天，钱财名利均乃身外之物，多少人最后求得也不过是个名，尽享身后哀荣，你想的美也要你做得到啊。”

　　“哎呀，哎呀，你们太过分了，”韩穆然一下跳起来抱着头就躲，可是老爷子们仿佛长了八只眼睛，跑哪都能稳准狠地来个脑瓜崩儿，敲得韩穆然躲在韩穆离身后小心翼翼探出小脑袋嚷嚷“我要做到什么，有我哥就好啦，我以后就跟我哥走，安安心心曳尾涂中，我要死了，那也是安安静静待在我的小泥潭，抱着尾巴睡觉，任这凡世如何喧嚣也吵不到我的。”

　　那时候老爷子是笑着的，韩穆离也是笑着的，笑着露出了几颗牙齿，撸了一把韩穆然的软毛，一下子大家都笑了，又快活又肆意。

　　再然后呢，就是韩穆然的葬礼了，大概是铺天盖地的白吧，然后也没有什么了，毕竟还只是个孩子，按惯例孩子没了是不发丧的，连尸骨都没有，唯有几件旧衣服，几片带血的布料碎屑，一缕出生时的胎发，草草算是个骨肉血胎，就这样焚了，敛了灰收作骨灰，立个碑也算是不枉来此世间一遭。

　　那灰可真多啊，洋洋洒洒蒙了韩穆离的眼，再睁开的时候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是这样灰仆仆雾蒙蒙的一片，还有刺目的白与仿佛空无一人的死寂，倒还算是安安静静地走了，就是没能抱着尾巴，反倒是远远的沉在了浑浊湍急的河里，那一年可真是冷啊。

　　就连京都都沉寂了，没有人提及也没有人敢在韩家人面前提起一分一毫，只是默默地承了情，上了心，韩家那个大小子看人的眼神可真是可怕，看着到像要吃人似的，最后入了伍爬的高了也渐渐的有了个笑模样，慢慢地大家也就忘了韩穆离那么些年让人发寒的狠意了，只说是领军人物，前途无量。

　　再后来就平息了，似乎所有人都觉得那个精灵古怪的孩子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又走了。

　　大概韩穆离是唯一一个冷眼旁观的人吧，他心口梗着一口气，终究还是在有了能力之后出手了，各种各样长得像的，千方百计混进来的，终究不过为了财权，后来就有了韩慕安。

　　韩穆离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不是魔怔了，他看了一个又一个毫无灵性的面孔，听了一句又一句劝导，想着或许该放过自己了，闭上眼都是那小混蛋一身的血，疼的冷的牙关都在咔咔地咬，还是露出八颗牙齿，冲着他笑，哥，去叫人，我等你。

　　等个x，这一等，就是十六年。

　　他都在想这小混蛋是不是耍着他玩，那么大个娃，一身伤，又冷，又惊，又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又在那么急那么深的水里挣命，哪一条不要命，死了还扰的他不得安宁，偏又想他要是没死回来还能抱着个尾巴跑呢，要是没死他多想回来抱着自己的尾巴安安静静地待着啊，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写的真好。

　　现在，圆满的，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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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韩慕安:大哥——位高权重
韩穆然:大哥——口是心非
韩穆离:弟弟——俩个小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