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那个编剧》栀木丹

1、杀死那个编剧

　　我曾经追过一部电视剧，结局的时候一心以为是甜蜜的收尾，有情人终成眷属，戏中人各有归宿。但是眼看着他们迅速地解决了冲突，解开了心结，完成了告白，甚至主角结婚生子，纷纷步入了人生新的阶段，却都在最后一集的最后几分钟意外横生，草率地与世界作别。而正当我为之悲伤黯然的时候，播放平台突然告诉我，“不要着急，我们的剧是双结局，集齐一万个赞，会员可以召唤‘甜蜜版‘结局哦！”于是我号召朋友点了赞，充了会员，满心期待地点开新结局，听完片头曲却发现和老版结局没有区别，纵然如此，我还是不敢点快进，生怕错过新剧情，可是看到最后却发现，所谓新结局就是后面意外横生的剧情剪掉，让剧情在主人公结婚生子享受人生甜蜜的一刻时嘎然而止。
　　每每想到这件事，只觉得可笑。早已经看过了悲情的后续，它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中，难道出一版剪掉了死亡片段的所谓“甜蜜版”结局就能洗刷掉这些记忆吗？难道剪掉了我就能自欺欺人地以为主人公从此以后就像王子和公主一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吗？
　　我常常会不着边际地思考一些问题。比如，身为一个作者或者编剧本身应该有哪些基本的道德。或者说，身为一个创作者他们的原则是什么？底线又在哪里？
　　我一直说自己是个热爱写作的人，曾经有人问我为什么喜欢写作。我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也许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文笔尚可，可堪一说，也许是因为除此之外并无可以言道的长处，也许——
　　也许是因为生活中满满都是苟且，诗和田野真的在看不见的远方，而笔尖之下的世界，我就是神，掌控一切。我希望故事形容哀婉，那我就赐予主人公命运坎坷，他可以家破人亡，血海深仇，形影相吊，爱而不得，人财两空。我希望主题轻松欢快，那我就赐予主人公极致幸运，他可以生于繁华锦绣之家，一生平坦无波，享高官厚禄，得如花美眷。
　　其实“也许”还有很多，但是被我诉诸于口的往往是第三种，我想这也是大家都比较容易理解的一种，谁不想成为神呢？主宰自己，掌控别人。如果我还是当年的我，第三种理由已经脱口而出了，但是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急于表达自己的想法，却全然不具备理性思考能力的我了。
　　这也是我会对那部电视剧的结局感到愤怒的原因。有人会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缺憾也是一种美，难道就因为这是一个悲剧，所以就愤怒着不接受这个结局吗？我确实感到愤怒，不是因为我不能接受一个悲剧的结局，而是我不能接受一个毫无道理的强行悲剧的结局。
　　相对于喜剧，悲剧确实有更能震撼人心的力量，一个好的悲剧往往如绕梁之琴音，袅袅三日而不绝，而我们常常说得悲剧的力量表现在哪里呢？并不是说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啊，不是说这个剧欢乐结局了，人们就很快会忘记，为了让人们记忆深刻一点就干脆把男主或者女主写死吧，用悲剧的力量使它余味绵长，让人难忘。
　　悲剧的力量从来不表现在人物命运的归属。一个人如果聚集了家破人亡，血海深仇，形影相吊，爱而不得，人财两空这些因素于一身，确实是很悲情了，但是力量在哪里呢？我们如真遇见此人大概也会心生怜悯，但是我们会感动吗？会震撼吗？会永久铭记吗？不会！我们大概会感叹一句造化弄人吧。
　　悲剧的力量从来不会来源于悲情的境遇，而是来自于身陷悲情境遇里的人物的抗争，他们不甘于命运的捉弄，不认命，也不信命，所以要抗争。抗争可能会流血，会牺牲，会输，可是那又怎么样？此心坚定，矢志不渝。曾经在B站看《战长沙》，剧情发展到中后部分哭点密集，总是有人牺牲，任他们如何慷慨英勇，炮火之下，只是赴死。然后看到满屏弹幕都在刷“每个向死而行的生命都在热烈的生长”，突然暴哭。这才是悲剧的力量：我们生逢乱世，命运捉弄，向死而生，从未言败！
　　正因为没有所谓“悲剧的力量”，我们才觉得这样的结束很荒诞。所以作者和编剧的道德在哪里？一个人物诞生在笔下，并被读者和观众看到，那么他就不再是个单纯的虚拟人物，他不仅仅有了生命，也被赋予了生命所代表的意义。他的欢喜际遇不能只是创作者的胡编乱造了，需要被精心照料，温柔对待。
　　近些年韩剧的发展让人瞩目，原因肯定有很多，但是编剧作家的巧思必定居功至伟。很喜欢《W两个世界》编剧的构想，有没有可能诞生于我们笔下的人物其实就是另一个世界的组成部分，在那个世界他们的存在有天然的合理性，他们有自己独立的思想，而我们给他们设定的剧情，就是他们所遭遇的命运，我们设定的结果就是他们命运的最终。甚至可以更大胆地假设，我们也在一个这样的世界中，人生的起承转合也都由另一个世界的“我们”设定。那么，可以设想，我们打怪升级般地越过了另一个世界的“我们”为我们设计的横在我们人生路上的种种障碍，满心喜悦地和朋友们一起庆祝了胜利，然后酒阑人散，我们独自惬意地靠在躺椅上享受着雨过天晴后人生难得的宁静从容，突然——晴空乍响，雷声粗砺，我们不暇思索，应声倒地。编剧作者云：万事皆了，死于惊乍！
　　这样的设定荒诞吗？不荒诞！至少在没有道德的编剧和作者眼里不荒诞，他们就是把自己当作神，笔尖之下，都是领土，躬耕纸上，全凭好恶，串联文字，亦可杀人。所以他们可以在乎这些被他们设定出的角色对于我们这些读者、观众意味着什么。他们可以因为个人一时之厌怒而杀人，因为个人一时之恶趣味而杀人，很有甚者，可以为了一点噱头而杀人，这虽在虚拟世界中，仍让我备感人性之可怖。
　　迪士尼无疑是最懂观众的心的，他们懂得虚拟人物一旦被观众看到就有了生命的道理，所以他们的影片往往喜欢大团圆的结局，还打造了迪士尼乐园，让这些生活在各个世界里的小可爱成为迪士尼朋友，有了自己的家。我一直相信这是迪士尼让人觉得与众不同的关键：它们相信童话，尊重奇迹。而这些迪士尼朋友就是奇迹，它们或许编织七彩童话，唱颂纯真；或许点燃希望之火，呐喊坚持；又或许它们只是陪伴着我们走过了一段或者一段又一段艰难的只能自己走过的路……
　　有人说现实中的人尚且关心不够，偏偏为虚拟人物的死活斤斤计较，这是什么道理。这又是什么逻辑？难道关心现实中的人和在意剧情的发展、人物命运的归宿有什么矛盾吗？难道他们是虚拟人物就是作者编剧可以让他们生病、受伤、死于非命的理由吗？难道读者、观众的情感就一文不值，可以轻忽玩弄吗？
　　作为一群审美能力正常的读者、观众，我们不是玻璃心，不是不能接受喜欢的角色生病、受伤、死亡，遭遇种种厄运。我们相信悲剧同样能带给我们情感上需要的某些东西，悲剧的力量使它带来的震撼往往还强于喜剧。但是我们绝不能纵容作者编剧轻忽戏谑地对待每一个角色，让他们无由而生，无理而死，既玩弄读者观众的情感，也辱没了“作者”和“编剧”的职业。
　　我有一个梦想，所有的读者、观众都能紧握自己选择的权利，不纵容低俗毁三观的作品，也能给与优秀的作品中肯的评价与应有的待遇,不因为所谓“流量”而度量失衡；我有一个梦想，所有的创作者都可以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坚守职业道德，勿以泼狗血为念，堆砌情节；我有一个梦想，创作者能得到更好的对待，也能以赤诚之心磨练作品，而读者、观众既能看到高质量的作品也有更多的选择余地，而这一切都来源于双方共同的努力。
　　我有一个梦想，看完一部剧后不再想——杀死那个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