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戏》云舒兰

1、第一天

　　阿细很怕火，也很怕水。火会将他燃成灰烬，水会让他身躯变得无比沉重。

　　他是阿月在冬天的傍晚捡回来的稻草人，没有心，因为从前的主人忘了为他做一颗心——怎么会有人为稻草人制作心脏呢？

　　前主人制作出了更完美的稻草人，所以，他被丢弃了。

　　他本没有名字，阿月叫他阿细，因为他身上的稻草每一根都那么细。

　　阿细还是不用再看守麦田了，因为阿月没有麦田，她向村民们讲故事来谋生。

　　阿月的故事总是那么动听，可以让哭闹的人安静，让悲伤的人快乐，让沮丧的人振作。

　　其实阿细并不太能理解阿月的故事，也不懂人们的情感，因为他没有心，稻草人与身俱来的使命感，总是让他梦见麦田。

　　阿月对阿细照顾得无微不至，每天仔细耐心地帮他掸去灰尘，整理毛边。她还为他做了好多套漂亮的衣服，有帅气的骑士装、绅士的燕尾服、休闲的运动衫……其中有一套，阿细不喜欢。那是一套公主裙，可阿细是个男孩子呀。

　　阿月的故事里开始出现阿细的名字，而且越来越频繁。他时而是威武的将军，时而是聪明的商人，时而是正义的律师，时而是潇洒的王子……可是阿细听不懂这些故事，他只知道，自己是个稻草人。

　　阿月总是说她很喜欢阿细，因为她感到冰冷的时候，抱着阿细就会很温暖。

　　阿细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他只知道，阿月一直在生病。他还知道，讲故事的阿月和不讲故事的阿月就像两个人。

　　讲故事的阿月很讨人喜欢，浑身散发着光芒，但是当故事讲完了，阿月就像是彻底冷却的陨石，沉默寡言、怯懦敏感。人们不愿意和她做朋友，只愿意付出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听她讲故事。

　　阿月说，她死去的母亲很会讲故事，可是，她从来没听过，因为她一出生，母亲就去世了。不久后，她的奶奶也病重而逝。她自己又是个病秧子。人们背地里叫她扫把星，后来爸爸把她赶出家门，用铁链锁在这间小木屋——哦，忘了说了，阿月的纤细脚踝上一直套着铁链。

　　你可能会问，这样的话，阿细怎么会被阿月捡到呢？

　　那天傍晚，天很冷，听故事的村民从附近的麦田找来一个残破的稻草人，想要用来生火取暖。

　　我没有故事了，除非用他来换——阿月的一句话，让稻草人死里逃生，还有了一个名字，阿细。

　　阿细陪阿月度过了三年，阿月一直问他，阿细呀，你为什么不快乐？他的答案每次都一样：他想去守护麦田。

　　阿月说，可是阿细呀，我脚上有铁链，怎么送你去呢？

　　阿细说，请村民们帮忙呀，用一个故事就可以换。

　　阿月摇摇头，可是阿细呀，我舍不得你。

　　阿细不知道舍不得是什么，不过，他梦见麦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第四年的暮春，当最后一朵荼靡花也凋谢了，阿月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她脚上的铁链终于打开了，被丢在小木屋的角落里。人们把她抬了出去，从此，阿细再也没有见过阿月。

　　没有人在意留在木屋里的阿细，阿细只能日复一日待在阿月的床头，直到落满灰尘——又忘了说了，阿细，他没有腿。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着，似乎再也不会有人推开小木屋的门。阿细不再梦见麦田，他忽然没来由地觉得，阿月没有死，她还会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忽然有一天，小木屋的门被轰地撞开了。

　　许久未见的阳光刺痛了阿细的双眼。他眯起眼睛使劲地看，原来闯进门的是一只骆驼。

　　不好意思——骆驼说，我敲了很久的门都没人应，我想进来找口水喝。

　　是吗？他敲了很久的门？阿细心想，看来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他的听力都退化了。

　　骆驼没有在屋里找到水，有些失望——额，好吧，虽然可能多此一举，但我还是想试一试。请问，你看到一粒沙子了吗？

　　阿细苦笑着说，这里到处都是沙子和灰尘。

　　骆驼摇摇头，不，不是的，我说的是一粒沙子，我的沙子，来自沙漠的沙子，你明白吗？

　　阿细也摇摇头，我不明白。

　　骆驼说，好吧好吧，或许我应该向你描述一下她的样子。

　　阿细有些惊讶，沙子不是都一样吗？

　　骆驼反应很强烈，不不不，不一样！我的沙子比其他沙子要大一点点，她有些害羞，身体不够强壮，特别容易被沙漠里的昼夜温差影响。她经常感冒。阳光照在她身上的时候，她闪烁着金色的光芒，但是因为害羞，她的金色是玫瑰金——额，你能听懂吗？我把她藏在我的脚背绒毛里，但她还是掉下去了，真沮丧。

　　阿细觉得自己像在听一个天方夜谭，这只骆驼讲的故事比阿月的还要离奇。

　　阿细问，你这样的庞然大物，怎么能看清一粒沙子，分辨她的不同？

　　骆驼神秘地笑笑，我不是看清她，我是爱上她。既然你没有看到我的沙子，那我就要走了。

　　等等——阿细不由自主地问，虽然有些冒昧，但是我想请问，你来的路上，有没有看到阿月？

　　骆驼皱起眉头，阿月，这个村子的姑娘？

　　阿细回答，对呀对呀。

　　骆驼又问，长什么样子？

　　阿细几乎不用想就回答，她站着不会超过你的耳朵，圆圆的脸，左脸有十六个雀斑，右脸九个。她眼睛很大，但是睫毛不是很密，左睫毛更长一些。她的眼珠是琥珀色的，但迎着阳光时是金色的。她鼻子有些翘，嘴巴有点干，上嘴唇比下嘴唇颜色稍微深一些。她耳垂很容易红，头发是乌黑色的，刘海有点分叉……

　　说着说着，阿细忽然若有所思地停下了。

　　骆驼看着他，良久，发出一声理解的感叹：哇哦！

　　阿细忽然觉得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跳动，极其轻微，但很清晰。

　　骆驼似乎也发觉了什么，上前抬起一只前蹄稍稍拨开他胸前的稻草，在那些稻草下面，竟然有一颗心。

　　骆驼专注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这一幕，忽然觉得鼻尖一凉。

　　他抬头望去，阿细哭了。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个错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