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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场命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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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里没有窗户。而走廊上的光也微弱的照不进铁栏里。
无止境的黑暗让茜娜失去了时间概念,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难捱。
从被关进这里起,茜娜就没再见过任何的人,也没听到任何人进出这里。
她好像被遗忘了。
饥饿,干渴与冰冷折磨着□□。而如野火般不断蔓延的不安和恐惧则在折磨着心灵。
茜娜蜷缩着,努力把自己缩得小小的。
她紧紧靠着身下的草堆,仿佛那是无依的江河上托着自己的浮萍。
意识沉浮间,她反复的沉睡又醒来。
就在茜娜以为自己将寂寂无声的死在这被遗忘的场所时,走廊尽头仿佛被焊死的大门发出了丁啷的落锁声。
“……您不必亲自……”
零零碎碎的的话语透过吱呀开合的铁门飘了进来,继而是渐渐清晰的脚步声。茜娜迟钝的想着,有人走进来了。
是要迎来最终的审判吗?
脚步声的迫近反而不让茜娜觉得害怕了。
她先前一直经历着种名为等待的煎熬。就像是被看不见的细线吊着悬在半空,不知脚下是竖着的尖刺还是幽深的潭水,也不知吊着自己的细丝会在何时绷断。
不上不下,而又惶恐不已。
倒不如痛快一点,直接结束。
因为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而等待死亡的过程是漫长而可怕的。
先人一步的光线突破了监牢的地面,照亮了茜娜沾染尘土的鞋尖。
那光亮不同于火把的黄与暗,而是一种近乎于太阳的白耀。
下一秒,从拐角现出的光源几乎让茜娜的视野变成了一片白色。
生理性的泪水不可抑制的漫了上来。视野的一片模糊让她在后知后觉中愈发混乱。
她本能而拼命地眨着眼睛,直到一只手按住了她颤动的眼睫。
温凉而又柔缓,像夏风照拂的薄云那样带着难以形容的气息。
“别看。你适应了暗处的眼睛会流泪的。”
或许正是失去了视觉,才会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那抹洋溢的亲和。
茜娜卸下了心防。
在强光与黑暗交替的幻象里,她仿佛看见了蟋蟀鸣叫的静谧之夜,群星慢速而流动的轨迹。
“闭好眼睛,拉着我,我们去外面。”
茜娜照他说的做。她感觉自己的手被人轻轻牵了起来。
看守发出了为难的声音,却还是为他们让开了步伐。
“她是无罪的。”
茜娜听见那个牵着她的人如此说道。
这是茜娜内心认定的事情。她独自坚持已久,却被人道出的时候竟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就像是独自跋涉在茫茫大雪的夜里,出现的忽然亮起灯盏的暖房。
地牢的森寒如被拨开的迷雾一样都留在了他们的身后。
像是走到了看不见的光圈里,在这个不超过一米的由相连的手构建出的联系中,茜娜忽然什么也不害怕了。
地牢的甬道并非长的没有尽头,但因为牵着她的人放慢了步子,好一会儿都没有走到头。
来时曾让她踉跄跌倒的地面如今在她的脚下平坦无比。
茜娜的眼睛其实已经可以视物了。
她睁开了眼睛。绽放在男子另一只手中的圣光之花也让她看清了教廷人士特有的白色衣袍。
茜娜蜷起了指尖,她矛盾而全心的体会着那种救赎感。
出于一种难以描摹的纠结,她没有立刻吱声要求独立行走。
可她不懂得隐藏的视线太过清晰,让奥莱多一低头就看见了那双一眨一眨的湿润眼瞳。
就像是久雨初晴,藏在云层后面的小星星。
四目相对了。
这回茜娜放开了对方的手。
她后退了一步,有些瑟缩的样子。
但令茜娜意外的,对方没有收回那些给予盲者的温柔,也没有因为觉得受到欺骗而变得的生气刻薄。
他仍冲她伸出了手,不带一丝一毫的芥蒂。
穿着神官服的男子有着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却不显得暗淡。那里面安宁的孕育着希望,是外界的大风大浪所不能惊扰的。
他因此而谦逊谦和,宽仁悲悯。
这让茜娜想起了同样是蓝眼睛的斐文。他的眼睛是更为鲜亮的湛蓝色,但现实生活所带来的累累伤痕让那深邃而尖锐。
它刺痛了他,他于是反咬回去,像头小野兽。
茜娜瞅着奥莱多,于是奥莱多也瞅着她。
直到她重新牵住他的手。
茜娜见他冲自己笑了笑。
那张年轻的面容沉淀着这个年龄段难有的沉静温和,让茜娜不自主的想到了教堂里那座被透过彩色玻璃的光所投影而下的圣母像。
茜娜的心砰砰跳着。她心中涌上了浸泡在温水中不切实际的梦幻感。
那种短暂的虚幻化作了五彩斑斓的泡泡,盘旋着上升,又在触及到阳光的时候一下子破开了。
阳光下是现实。
那只拉她走过黑暗甬道的手也在阳光下松开了。落在茜娜头顶的阳光替代了对方手心的温度。
可茜娜却觉得,阳光没有多么暖和。
她在地牢里待久了,按理说是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的。
茜娜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而那时候,她也没想到去问。
她只是顺应着被另一个士兵的指引走出了长长的甬道,来到了场地外面。
在那里,她看见了分别多日的斐文。
从出生到现在,他们第一次分别了这么久。
斐文已经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了。
几步之外就是树荫,可他没有去。他孤单又突兀的站在平地的正中间,在这反光的炽热大地上形成了一道狭长而直立的阴影。
茜娜几乎没认出来他——不仅仅是因为他身上披着一件灰扑扑的用来蔽体的斗篷,还是因为他的状态和模样。
就像是根棺材的长钉,隔着很远的距离就给人一种糟糕透了的感觉。
斐文的四肢不自然的缩到了斗篷的阴影里。露出的下巴完全失去了血色,像是生了一场生死攸关的大病,青紫色的细小血管可怕又脆弱的分布在皮肤上。
他急急朝她迈开步子的时候,茜娜下意识的扶住了他。
可茜娜没有扶稳。
那几乎将大半个身体都压来的重量让她毫无防备。
斐文紧绷的表情变得十分难堪。
他从前不是没让茜娜扶过,可从来都只是借力。他很少会将自身三分之一以上的重量移过去,这次也打算如此。
不管伤的有多重,他的骄傲都让他自虐的想要独立行走。
尽管斐文在努力站稳,但事实上他只是顽强的将摇摇欲坠延长了一秒,紧接着两人就双双跌在了地上。
他在茜娜把他重新扶起前拥住了她,将那如墙体剥落斑驳的假面隐在了她看不见的背后。
斐文不想让茜娜看见他此刻的表情。他知道那就和败犬一样。
温热的液体从酸涩的眼里漫了上来。他搭在茜娜肩头的下巴微微偏侧,脆弱又强烈的自尊心不许那落在衣服上,晕开能被人所察觉的证据。
斐文的手臂力气很大。
或许是因为腿部的不好使,让他对力度的控制拿不准了分寸。同样的力道作用在手臂上时,让茜娜忍不住嘶了一声。
茜娜想要摸摸他的头,像遥远记忆中的母亲那样安抚的捋顺他的后背……可被紧锢着的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能将脆弱的脖颈顺从的依偎在他的肩头。
软软的金发像是太阳的流苏,带着薄薄的温度。
“哥,我疼……”
十多秒的忍耐已是极限,茜娜浑身的骨头像是快要散架。
被关了几天小黑屋的茜娜经不起折腾。斐文应该也是。
这句话惊醒了斐文。
他慌忙松开了她。
他就像是一个坠海的人,而茜娜是他沉浮间紧紧抓在手里的唯一浮木。
但只要茜娜喊疼,他就会下意识的松手。
完全不去想放开浮木的后果。
贸然的松手让他坠的更厉害了些,溺水的灵魂拖着失去力道的身体慢慢下滑。
但茜娜截住了他。
她让他靠着她,换她来紧拥着他。
学着记忆中模糊不清的母亲的模样,也学着斐文曾经的模样。她吻了吻他的额头,如同睡前的安宁。
那果然令斐文镇定了下来。
他的灵魂或许仍旧溺着,却不再下沉了。
他们蜷缩在树荫的边缘。微风浮动的时候,树叶沙沙作响。
太阳的光斑从树叶的间隙投下,照拂在他们的脸上,像是海水映照在贝壳上的粼光。
茜娜轻轻地哼起了歌。
在哼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或许是巷尾听见的,或许是记忆深处携带的,也或许是她临时编造的。
她同样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哼唱。或许是情之所至。也或许,是觉得比起死寂这样会更好一些。
她只是出于本能的这么做了。
茜娜跪坐着,铺开的裙摆像是暗淡却富含生命力的花蕾。
她搂着失去了力气的斐文,让他不至于滑落在地上。
这样的她比他高一些。
“我们已经出来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的说着。
这番话语似乎给了斐文一些力气。他冲她露出了一个有些迟缓的,陌生又熟悉的笑容。
是倒映在水盆中的那种。
茜娜本以为斐文会哭的,或者说她希望斐文会哭。也可以她先哭,再然后他们一起抱头痛哭。
她希望将这几天的茫然无助和委屈惶恐统统发泄出来,放在阳光下曝晒个干净。
这样子伤口才好愈合。
但斐文没有选择将伤口上的脓包挑破。
与之相反的,他将那颗生锈的铁钉又往肉里按了按,让那被烂在里面的腐肉和再生的组织包裹缠绕,最终深埋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留心力道的斐文紧紧地抱住了茜娜。他的眼中不再有一点湿意。
“哥哥……”
茜娜不安地叫了一声。
斐文望向她。那一瞬,他眼眸里仿佛有和婆娑树影所重叠一起的难辨暗色。
可仔细看去,那双眼睛仍旧如同天空般湛蓝纯澈。
炽热的大地像是要把人融化。茜娜扶着斐文,开始往家的方向走。
她的视线扫过他膝盖血肉模糊,隐约在那鲜红的肉下看到了一点白骨。但很快,那就藏在了裤子破洞的阴影里。
茜娜忽然涌上来了泪意,却又强自忍了下去。
她配合着斐文,假装没有发现的把他的手臂架在肩膀上,却不忍的微微别过头。
在斐文不会看见的那一侧,一道浅浅的痕迹很快就被阳光蒸干了。
“我们回家。”
她尽量平和地说道。
那句话几乎耗光了她的力气。回去的前半段路上他们没再说过别的话。
而后半段路程,她却自言自语不断,像是个健忘的老太太。
“会好起来的……”她反复说着。
茜娜确信最黑暗的时光已经捱过去了。
他们几近死去,而她想不到世上还会有比这更糟糕的遭遇了。
——所以啊,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