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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依为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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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娜在七岁那年失去了父母。
和十一岁的哥哥一起,她翻山越岭,像是被吹拂的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辗转着来到了亲戚家里。
叔叔一家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们都在对她笑。
初到的那个晚上,婶婶热情的款待了他们。她给被冻坏了的他们递来了装满热水的木杯,对他们的遭遇唏嘘不已。
但是叔叔的家境并不算好,他们还有自己的子女需要养活。
在分给他们一处潮湿的小隔间和每日的干面包后,他们的手头也变得拮据起来。
贫穷容易滋生矛盾,一点鸡毛蒜皮的事都会被无限放大。等最初的同情和怜悯过去,婶婶对兄妹二人的态度也变得差了起来。
和邻里交谈时,关于兄妹二人的闲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茜娜躺在小床的里侧,用薄薄的被子严严实实的裹着脑袋,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充当墙体的木板隔音效果并不好。茜娜贴着里侧睡觉的时候,总能隐隐听见婶婶的抱怨。
她把身子缩了缩。那颗属于孩子的心敏感又纤细。
斐文侧着身子躺在了小床的外侧。他摸了摸她的脑袋,把她原本裹在被子里的金发均匀的散在了枕头上,又把遮掩了口鼻的被子拉到了她的胳膊下掖好。
被这么卸下“武装”的时候,茜娜就乖巧的看着他。她湛蓝的眼睛在尖瘦的脸上有些大的过分。
斐文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
小茜娜怕黑又怕鬼,只有睡前故事和晚安吻才能让她安眠。
以前总是妈妈给茜娜讲故事。后来妈妈和爸爸都不见了,斐文就开始给茜娜讲故事。
叔婶家没有故事书——事实上这一片区的人家里都很难找到一本书。是以,斐文只能靠着自己的回忆和想像去编织童话。
他能力有限,老套,重复和漏洞比比皆是。好在茜娜并不挑剔这些。
只要有故事听,茜娜就很开心了。
“茜娜今天还想听小木屋的故事。”
小茜娜尤其钟爱有关房屋的童话。
从最初的糖果屋,到和后来的柳条屋,蘑菇屋,羽毛屋,木头屋……不管什么样的屋子,她总能都听得津津有味。
茜娜渴望上述的任何一间屋子,即便是破破烂烂的稻草屋也无所谓。
她只想要一个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我想要它。”
“很快的,茜娜。很快就会实现的。”
斐文许诺着。他将茜娜抱在怀里,轻哄着在她耳边讲起了另一个关于屋子的童话。
糖浆浇筑的屋子,羽毛叠成的屋子,柳条织成的屋子……
每晚,茜娜枕着童话甜甜的睡去。
斐文总是忙碌的。他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忙着玩,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找事做。
在茜娜的记忆里,斐文总是在到处帮人跑腿。
婶婶不会给他们基础食宿之外的任何提供,所以那些小糖果都是斐文自己挣来的。
为了更早的帮茜娜实现愿望,斐文便不再满足于这些蝇头小利的跑腿工作了。他顶着烈日在码头上来来回回的找工作,但受年龄和形体局限,他被拒绝的干脆。
斐文并没有因此放弃,他倔强又不服输,每天从日升跑到日落近乎要跑断腿。
花了四五天,他总算找到了一个肯要他的工头。
那个工头一开始并不打算要他——他的个头还不到他手下的工人的肩膀。胳膊也瘦的跟竹竿一样,脱下衣服来都没有几两肉。
但斐文硬是扛起了沉重的麻袋,跟上了其他人的步伐。虽然几趟坚持下来腿肚子抖个不停,但货物倒是没出问题。
直到将工钱克扣了一半,工头才勉强点点头收下了他。
看在他足够努力的份上,他给了他几个铜币。虽然比起其他人的不值一提,但却和斐文以前两三天才能赚到的跑腿费相当。
兴奋和欢喜支撑着工作一天的酸疼身体跑上跑下,他捧着来之不易的工钱去给茜娜看,两人一起将那郑重的放在陶罐里。等几个月存够了钱,斐文便拉着雀跃不已的茜娜一起去找之前约定好的房主。
小镇上卖房子的人不多,而卖的那些他们大都买不起。他们只能去租。
他们运气还算不错的租到了一所十分低廉的房子,房东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奶奶,或许是年纪大了反而容易心软,见他们兄妹生活不容易倒也没有胡乱抬价。
他们如愿以偿的搬出去了。光是一个月的租金就把他们的积蓄占去大半。剩下的钱在添置了必要的设施后只够他们买下最差的黑面包。
但二人的心间都被幸福感填的满满的。
屋后带有一小块土地,因为无人打理而杂草丛生。
将杂草除掉后,茜娜在那里种上了好活的土豆。
虽然不能指望第一次的不熟练操作能带来多么好的成果,但这无疑是个好的开端。
而且,一定会越来越好。
正如圣殿所布下的教义,明天在他们的眼中是光明亦是恩赐。
每一天,斐文都在努力的搬运,努力挣更更多的钱,为此他仿佛不惜要将自己的背给压弯。
哪怕只是多一个铜板也好,至少能换块小小的黄油让干硬的面包不是那么难以下咽。
而茜娜所能做的,大概就是用浸过凉水的粗布帮他敷在红肿的背部。
懂事教会了她沉默。
不知什么时候起,院子里也渐渐种上了一些草药。
然而讨生活的日子是艰辛的。
不公,压迫,欺辱,戏弄……几乎每一天斐文都在循环反复的遭遇这些。但想到妹妹的笑脸,斐文就觉得自己还能再忍耐下去。
只要再坚持一把,再忍耐一下,在努力一点,再……
但当小心护在怀里的生日礼物被人恶意丢落水中后,忍无可忍的斐文扑上去跟对方扭打了起来。
他向着这个残酷不公的世界发起了反抗,然后不出意外的被打倒了。
被狠狠地,碾进了土里。
敌众我寡,瘦小的斐文被狠狠揍了一顿。
他的脸上像是打翻了调色盘,裤子也破了好大一道口子。身上滴滴答答的,像是掉进了水里一样,大半个身子都湿透了。
给他开门的茜娜在家门口抱着他哇哇大哭了起来。
哭的可怜兮兮的茜娜把模样可怜兮兮的斐文往小床上拉,可是斐文才在泥地里被踩了几脚,并不想弄脏才晾晒过的被褥。
他于是坐在了地上。拉不动他的茜娜茜娜只好匆匆翻出医药包,手法并不熟练的把布条给他缠上一圈又一圈。
女孩的眼泪苦涩又滚烫,落在他的伤口上,让他龇牙咧嘴的嘶了一声。
这动静惊动了茜娜。她抬起脸,长长的睫毛上仍沾着泪水。红红的眼睛像只小兔子,让斐文一下子就心软了下来。
“不疼。”
“茜娜,哥哥不疼了。”
斐文出言安慰道。
他揉了揉妹妹细软的金色长发,新包扎好的手掌因为摩擦而微微有些刺痛,但他没有泄露出声。
一只凉凉软软的小手搭上了他的眉间,帮他抚平了无意识皱起的眉毛。
茜娜半跪着直起身,小心翼翼的在斐文缠上布条的额角轻轻吹气。
“飞走吧。”
只要吹口气,疼痛就飞走了。
茜娜跌伤膝盖的时候,哥哥总是这么安慰她。
她坚信不疑那微弱的气流有和圣光一样驱散疼痛的力量。
斐文没有打破茜娜的童话。他闭上眼睛,两三秒后又重新睁开。
笑意从他湛蓝色的眼中延伸开来。
——他一点也不疼了。
学乖了的斐文,这一次用没包布条的手托住了茜娜的后脑。他轻柔的将她按在了怀里。像是舔舐伤口的小兽一样依偎在了一起。
第二天,斐文像是往常一样出门工作。
“我出去工作了!”
他充满干劲的脸上挂着阳光的笑容,麦田一样的金色发梢像在发光。
他的眼瞳是纯正的天蓝色,像是世界上最清澈的溪流,能够一眼望穿。
仿佛阴霾从未渗透过眼底。
年轻瘦弱,无父无母,穷困潦倒……被打上好欺负标签的斐文注定了麻烦不断。
可偏偏他又是个极其自尊而骄傲的人,绝不允许自己冲着杂碎弯下脊梁。
他像头瘦弱的小狼,哪怕是打不过也要把敌人咬下块肉来。
反击的结果无疑会被揍的更惨。为了不让茜娜担心,斐文学会了隐藏。
他洗掉了脸上的血渍,学会了如何用浸过冰冷河水的手帕按压敷眼眶,让那看起来不至于太过吓人。
他会好好理理自己不成样子的头发,把裤子上的灰拍干净,检查是否在厮打中出现了破口。
如果上面有掩饰不了的痕迹,就换好备用的衣裤,等到茜娜睡着了再拿出来悄悄的缝补。
他总是把自己收拾妥当才会扣响门扉。
门对他来说意味着安心和归宁。那是一道分解,隔离了外界的冰冷残酷,将童真和温馨留在了里面。
那是他的港湾。
每天,斐文微笑着出现在家门口时,等待许久的茜娜都会给他一个欢迎的拥抱。
那是他这一天的奖赏和下一天的动力。
他是撑起倾斜天空的可靠大树。
他永不会倒下。
但斐文不是每次都能把伤口掩盖过去的。那些太严重,藏不住的,或者那些很久都没有好的“旧伤”很难不引起茜娜的注意。
但茜娜没有再问。
她心疼而又沉默的将那包扎。然后执着的,小口吹着气。
——飞走吧。
疼痛,痛苦,和苦难。
花园里种植的草药在悄悄增多,又在快速消耗着。
与此同时,茜娜的包扎技术越来越好。
她灵巧的手指像是翩跹的蝴蝶,飞快的在斐文的胳膊上打好了一个漂亮又牢固的蝴蝶结。
“茜娜……”
斐文望着漂亮的蝴蝶结有些头疼。
“你总不会想让我明天带着蝴蝶结出门吧?”
茜娜不理他。她整理药瓶,收好布条,又将一切归位。
她只顾埋首做着自己的事情,一刻不停的看起来很忙很忙。
“生气了?”
碍手碍脚的斐文凑近问道。
茜娜仍不理他。她把头扭到了一边。
“看,这是什么?”
斐文故意将手绕到了茜娜偏头的那一侧。
有什么东西从他朝下的手心落了出来,悬在她眼前的银色吊坠一晃一晃的吸引着茜娜的视线。
那是从教会附近的铺子上买来的项链,纯银制的,一闪一闪的很是耀眼。
手艺人将那上的吊坠打造成了薄薄的树形,枝丫的棱角处因为工具的限制而不可避免的有几分粗糙。
但那无疑是漂亮的。
茜娜有次出门的时候曾盯着那个铺子看了好几眼。斐文把那记在了心里。
他本打算更早把这个惊喜带给她的……
“抱歉,哥哥上次错过了你的生日礼物。”
斐文云淡风轻的笑了笑,尽量不让那不快的记忆在自己眼底酝酿出阴霾。
“这回补上。”
“喜欢这个吗?”
斐文问有些忐忑。因为他知道当初茜娜看中的不是这个。
她看中的那个在他被人推搡的时候掉进了河里。
可能是沉入了泥沙,也可能是被水流带入了海里……总之他后来跟人打完再去捞的时候什么没找到。
“那个玫瑰花形的……被人买走了。所以我买了另一个。”
“你还喜欢吗?”
落入茜娜手中的项链还带着熟悉的体温。
她知道斐文在犯规的讨好自己,却不争气的再也生不起气来。
她只能原谅他。
茜娜让他帮她把那戴在了脖子上。然后大方的回抱了他。
她的身高只够让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
“我爱你。”
茜娜自然地说道。
——我爱你。
相依为命的这些年,他们总这么对对方这么说着。
这三个字是鼓励,是打气,是安睡前的那声晚安,也是最发自内心的真挚谢意。
朴实无华,却胜过所有。
“我也爱你,茜娜。”
相依相靠。相亲相爱。
对于斐文来说,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