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游戏》江水朔

6、非虚构（二）

　　“是的，没错，一开始我也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我找到了自己存一些的备份，大部分的第六章都出现了那句话，如果是其他时候，我也会认为这是酒后写的。

　　“写局部疯癫时我喝了不少酒，正如你现在看到的，我至今都在喝。那时候是因为如果不喝酒，我就停不下来，我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它在通过我汲取养分。

　　“它从一开始就设下了这个圈套，先给予我源源不断的灵感，逼迫我不断写……不断写，写到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我以为这那些挤入我脑袋让我快爆炸的灵感是因为才华，但是我错了，那不是才华，我被它利用了。

　　“我改过那么多遍文章，其实早就把每个句子……每个段落都背了下来，我应该对自己再自信点，没写过的东西就是没写过，即使假装看不见也没办法。

　　“看吧，没过多久，就开始了第二次……”

　　余霖打了个寒颤，我拿起床上的毯子，想给他披上，但逐渐适应房间里的光线后我就发现，墙壁上很多地方坑坑洼洼，仿佛被铲子铲过——还有些像被刀砍过的痕迹。

　　幸好没有什么血迹，不然我可能要跟着一起精神崩溃。

　　我不着声色地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地上除了乱了点，就是地板被人为撬开了一些，余霖没拿着利器，我依然怀疑他会不会突然攻击。

　　好在他还算平静，没注意到我刹那的慌张。

　　他继续说：“发现那句话之后，我就决定不再看一眼那部小说，事实上我每天什么事都干不了，脑海中一直徘徊着那十六个字，我一直回想着，梦中都有人在朗读那句话，我受不了了，跟心理医生说，但她的结论是我害怕写作，我因为写作患上强迫症，简直敷衍。

　　“但我确实是无法写出东西了，一坐到电脑前就头晕目眩，强迫自己打字，却在摸到键盘的时候恶心到吐。

　　“心理医生可能是对的，写作确实会让我惊恐发作，但那件事的源头是一句我没写过的话，它阴魂不散地诅咒了我！我的愤怒逐渐超过了恐惧，我想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句话，所以我要把它删掉。

　　“我打开了终稿的文档，找到那句话，正准备删除的时候，我看到了它又多了……多了一些——卡尔泽酩酊大醉，把偷来的试管踢翻了，白色粘稠的卵涌了出来，并绕过了失去意识的卡尔泽。”

　　这时候我实在没法再沉默下去，余霖真的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了，如果是我，宁愿认为电脑被入侵也不会相信小说活过来这种鬼话。

　　再说一直放在眼前的东西，某天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直到它们自己出现，这种事很常见，为什么非要在细节上钻牛角尖，当作没看到就好了嘛。

　　我相信看到此处的读者总不会遇到这种情况便坚持“明明就是物品产生自我意识躲了起来”。

　　我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些是你原来就加上去的，你每天都喝酒，或许哪天神志不清的时候……”

　　“我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再也没打开过电脑，直到你们出版社把书寄过来，我想着如果是实体书，总不会再长出什么文字，但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我翻到第六章，依然出现了那句话，‘卡尔泽酩酊大醉，把偷来的试管踢翻了，白色粘稠的卵涌了出来，并绕过了失去意识的卡尔泽’。

　　“我翻到第二十章，姜琦刚失踪的时候，张理在姜琦电脑里寻找线索时又多了一句‘张理关闭文档，他无意间瞥到女友写的场景片段，那些外星卵状物已经占据了卡尔泽的浴缸’。

　　“我为什么要写这该死的外星卵状物？我为什么要把恶心的怪物填进自己的小说？我又不是真的要写科幻，为什么要详细描述姜琦写的东西？虽然相比记忆中的终稿只是多了两行字，但我真的要疯了。

　　“第二天的时候，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我没有喝酒，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看到第二十章的句子变成了‘张理关闭文档，他无意间瞥到女友写的场景片段，外星卵状物不见了，一只漆黑的浑身覆满鳞片的爬行生物占据了卡尔泽的浴缸’，我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是姜琦，姜琦在我的小说里创造了一个生命，它不断生长，扩充着自己的文字，那天正是它被孵化的日子。

　　“我跑了很多家书店，所有的《局部疯癫》都和我收到的一样，第六章，第二十章出现那个那个怪物……”

　　“那肯定就是你之前就写进去的。”

　　若要问我对这个剧情有没有印象，距离我读这部小说都五个多月了，期间又看了十多本小说，对《局部疯癫》具体情节的记忆所剩无几。

　　我当然还记得五个月前余霖强调的十六个字，但他所说的后面多长出来的几个字，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这也不奇怪，当时我也没有心思背诵后面的句子。

　　只是全世界的《局部疯癫》都在同时悄悄增长字数，为一个外星怪物成长铺垫，那才叫胡扯。

　　我开始想如果让余霖直播讲述自己的幻想，这本书销量是爆炸还是戛然而止是个未知数，或许会被抢购一空，但更多可能是余霖的小说再也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他的粉丝也会因为当下的形象流失殆尽。

　　余霖如同没听见我说的话，他的声音如同梦呓：“我甚至还去问了店员、在网上发帖，问他们有没有发现多了一些突兀的句子，但要么没人理睬，要么被当作疯子。

　　“我开始观察起那个怪物的生长，每天早上和晚上，我都会把书读一遍，以防自己漏掉新生的文字。

　　“那是一种狭长的能在管道生存的怪物，在成年前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蜕皮，它有相比于身体显得巨大的吻部，口腔里藏着锋利的牙齿，最长有八厘米，咬合力惊人，还十分聪明。它寄居在卡尔泽的公寓里，并不常出现。

　　“等到姜琦回来，它的出场才多了一些，那是张理发现姜琦无法写作的时候，他正面朝着姜琦的电脑屏幕，看到她在发呆，顺势……怪物就出现了，卡尔泽死在公寓里，他的尸体有被啃咬的痕迹，警察上门时只看到黑影一闪而过，这狡猾的东西又躲进了管道里！

　　“我对姜琦的小说和卡尔泽完全没兴趣，自然这段不是我写的，你一定不相信，但没关系，姜琦和张理也从不关注文档里的内容，他们的注意力总是在别的地方，到了后来，他们更不会发现，一切都变成了如何假装正常的游戏。

　　“然而怪物不会止步于此，它不愿意待在姜琦的残缺的作品里。《局部疯癫》的最后一次自我生长在一个月前，最后一章，张理和姜琦躺在床上，张理听到了床底下的声音，他看见房间里晃动的黑影。”

　　之后是久久的安静。

　　我干笑一声：“所以你之后就应该放下心了吧，小说再也没有出现新的内容。”

　　“不！不是的！”

　　余霖突然站了起来，我看到椅子上——原本被他身体挡住的位置放着一把刀，还没发出惊呼，他就已经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的大脑一闪而过许多片段，我向来兢兢业业，对他也算负责，这人就算疯了也不至于第一个拿我开刀。

　　余霖的表情却比我还惊恐，他手臂抖得厉害。

　　“这个月，那个声音一直在跟着我，无论在家还是医院，它一直跟着我，它一定是来到这里了……”

　　“什么跟着你？”

　　“那个怪物，姜琦创造出来的怪物，它来到这里了！”

　　“那是书中的，姜琦的小说，这里是现实。”

　　“它就是来到了现实，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它在床下……墙里，爬行，在我耳边……”

　　所以他才去破坏地墙壁和地板，当然没什么用，因为这个怪物根本是他想象出来。

　　此时我不再恐惧，而是对这个瑟瑟发抖的家伙充满同情，他一定是希望我能救他。我也无法再简单地说些“怪物不是真的”之类的话，眼下只能先安抚他，再送他去精神病院治疗。

　　希望这件事晚点曝光，别影响《局部疯癫》的销量。

　　“我好害怕。”他哽咽着。

　　“别怕，我们去报警，他们会保护你的。”我轻轻拍着他的背。

　　房间不知那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只是轻微响了一下就消失，余霖抖得更厉害，不断说“它来了，它在这里”。

　　我知道那最多是蟑螂或是其他体型不大的虫子在塑料袋上爬过的声音，余霖的卧室太乱了，堆满了杂物和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