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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狗洞(一) ...

  •   七月三日,又是个炎热的下午,我被被外面的狗吠声吵醒,脑袋昏昏沉沉,夏日发酵的臭味从窗户里渗透进来。

      这片区域是城中村,灰色低矮的房屋年代久远,堆叠的棚户和蜿蜒狭窄的小道如一座座混杂着的灾难迷宫,街道脏乱污水横流,与之相对的是一河之隔的对岸,摩天大楼鳞次栉比,车水马龙的喧嚣即使隔着河流也无法被过滤,若有若无地抵达这片区域。

      等到夜晚时分霓虹灯全部亮起,那对岸的世界便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有能力搬走的居民早已离开,剩下的除了等待房屋拆迁的无赖,便是极少数落魄的外来者,整个城中村空荡荡的宛若鬼城。

      电费欠费单已经塞到窗户缝里一周了,房子里没有空调,我连电扇都不敢开,热得狠了只能打水擦一下身体。到了晚上,城市会更像一座昏暗的蒸笼,热气从地面往上升腾,黏附在皮肤上,潮湿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我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当然也没钱买提神的饮料,一坐在桌前就头痛欲裂,什么都写不下去。

      我是个作家,或者说,曾经是个作家,曾经出版社用冉冉升起的新星形容,但一切都止于两年前,车祸让我失去了父母,换上了恐声症,还让我的脑子失去了对生活想象解构的能力,这是最为致命的。

      到了这天,我已经两年都未曾有产出,每日废稿不断,有时胡写一天才发现稿纸上都是一些意义不明的鬼画符。

      我揉着太阳穴,外界声音如潮水般持续往屋子里蔓延,吆喝声、咒骂声、喇叭声,还有来去匆匆的脚步声,小孩不停啪嗒啪嗒从窗下经过,即使窗户已经被关严、窗帘牢牢遮住四边,声音依然不断传来,整个城市的声音都像在高楼间回荡下沉,最后落入这个下陷的污秽之地。

      我对着稿子呆呆坐着,昏暗中的思绪缠成一团又一团,不知坐了多久,窗外响起了哐哐声,像是有人在敲管道,我堵上耳朵,那声音却越来越响,大有兴风作浪之势。

      “谁在敲管子!吵死了!”我大喊着跑出门,一个穿着背心的男孩正站在隔壁废弃的屋子旁,用石子使劲敲击水管。

      那根管道也连接着我的屋子,声音传入屋会像个隐身人在屋内不断敲击。

      男孩一见到我便抖了下肩膀,可能被吓到了。

      我的耐心迅速消失,朝他走过去,“你敲什么管子?你家长呢?”

      然而他只是鬼叫了一声,扔掉石子,朝房子后跑去,我跟在后面徒劳地追了几步,继续骂道:“大白天不要吵到别人!这里住着不止你一个!”

      男孩仿佛被怪物追赶,两条细棍一样的小腿转得飞快,他跑到了木头篱笆前——篱笆墙将城中村与河岸隔断,大概建造者本意是不想城中村污染的范围更多。

      河岸是垂钓散步的地方,还是猫狗休憩追逐的天堂,从我的住所过去需要绕路,如今篱笆上的狗洞不知被谁弄开了,木板少了两块,足以让孩子和身材矮小的成年人钻过去。

      男孩熟练地钻过狗洞,消失在篱笆墙另一头。我在狗洞前站了几秒,最终还是没厚着脸皮追过去。

      今天的饭还没有吃,炎热加剧了头昏眼花,低血糖的症状逐渐显露。

      我的房间里没有吃的,冰箱里也空无一物,为了省电早已经拔掉插头,我拿起钱包,走向城中村边缘的便利店。

      一辆黑色的车停在店前的马路上,穿着黑色T恤的年轻男人正站在车前抽烟。

      我认识他,他是我的邻居,一个月前搬到对面。目前为止我只知道他的姓名,陈悦,一个极为大众的名字,可能在某个中学的班级里就不止一个陈悦,他的车也是普通的,但我能感到他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彬彬有礼,举止绅士,和这里大腹便便满口脏话的男人仿佛不是一个物种,他看起来很年轻,却又像经历了许多而波澜不惊,因此我猜不出他具体的年纪。总之,这样一个英俊体面充满魅力的男人或许会属于所有地方,但绝对不会属于这里。

      我以为他不认识我,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

      谁知在经过他的时候,他忽然抬起那只夹着烟的手,朝我打了声招呼:“嗨,邻居。”

      我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反应的,或是从喉咙里哼了一声作为回应,身体本能加快了步伐,并迅速将脸偏向另一侧。

      不想让他看到我因车祸留下疤痕的脸,更不想让他发现我失控的心跳和血色上涌的脑袋。

      我只顾着埋头冲向便利店,差点和正要出门的女人撞到一起。

      那个女人发出一声轻呼,声音娇里娇气,像百灵鸟一样婉转动听,我只抬头飞快瞥了她一眼,看到她吃惊地瞪着我,那瓷娃娃般精致的脸让我羞愧不已,我低低说了声“抱歉”,慌忙越过她。

      我正要往里走,忽然听到那百灵鸟扬声喊了一句“陈悦”,高跟鞋哒哒响起。

      身体宛若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固定住,顿时完全动不了,我回过头,眼见着百灵鸟轻快地朝陈悦跑去,扑进他的怀里,陈悦一只手紧紧箍住她的腰,作势要吻下去。

      “讨厌,烟味太重啦。”女人笑着推拒。

      陈悦的手却上移,按住她的后颈,不容拒绝地吻上她的唇,女人姿态顺从,整个人都软绵绵地靠在他的怀里。

      我不由屏住呼吸,理智叫我移开视线,不要继续看下去,然而身体却动弹不得,沸腾的血液骤然冷却,四肢也随之凝固了。

      在这光天化日的震撼之吻中,陈悦缓缓睁开眼睛,朝我看来,幽邃的眸子里仿佛有复杂的情绪,又如一片空白,可能也是惊讶、嘲讽、厌恶。他一直盯着我,目光未曾移开,我无从思考他这么看过来的原因,跌跌撞撞转过身。

      便利店老板咕哝一声:“果然还是应该去医院看看,拖着不好。”

      我常年在这个便利店买东西,老板认得我,但这是第一次他主动说起收银之外的话,竟然还是句关心。

      我低着头,继续朝泡面区走,货架里尽头传来一声闷响。走到转角的时候,我注意到地上散落着几袋饼干,看到包装上的图片,胃液翻涌,口水因视觉刺激分泌得更多。

      到最后,我还是拿起了货架上最便宜的方便面,这是我今日唯一的食物。

      吃完泡面,饥饿的感觉缓解许多,胃依然不太舒服,即使如今几乎身无分文,我依然难以消化这些面饼和调味剂。

      我坐在窗边,一边揉着肚子消食一边盯着稿子,我的电脑因为太过古老开不了机送去维修了,手机也交不起话费停机,因此懒得充电,好在平日里完全没有社交,即使不用电子产品生活也无甚区别。

      通常来说,脱离屏幕重回手写稿件也应有别样的灵感,然而纸上的字大大小小苍蝇似的乱飞,我几乎无法捕捉它们,愈发心烦意乱。

      不知盯着稿件多久,大脑嗡嗡地响,又过了许久,我才发现那些噪音一部分又来自屋外,有人在敲管道。

      我使劲捂住耳朵,闭上眼,脑海里闪过纷乱的画面,天旋地转的车厢,父母扭曲的脸庞,惨白的天花板,潮湿肮脏的路面,衣冠楚楚的男人,还有热吻中的男人。

      他睁着眼睛用力地注视着我,肌理分明的胳膊紧紧贴住腰背,透过薄薄的衣服传来有力的触感,带着烟草味的呼吸温热缠绵,我取代了靠在他怀里的女人。

      我睁开眼睛,旖旎的画面瞬间消失,眼前还是空荡荡的房间,太阳已经沉了下去,世界一片安静。

      我不该肖想陈悦的。

      他已经是我这辈子都触不可及的人,他不会长久地停留在这里,或许再过一个月就会潇洒离开,而我只能随着这片腌臜土地一起腐烂。

      我发着呆,直到外头所有的光都消失了,眼睛适应了黑暗,不开灯也能视物。

      对面的房子里传来隐隐的嬉闹声,我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意识到今天一天都没有喝水。

      起身接水的时候,目光自然而然地瞥到了墙角处的望远镜。

      这个望远镜是上学的时候父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如今也是为数不多存留的与他们有关联的东西,倍数不高,严格算起来大概是比儿童玩具正式一点点的程度。

      陈悦刚搬来的时候,我就用望远镜观察过他,我的窗户正对着他的屋子,中间隔着一条并不算宽阔的路,其实用肉眼便能窥探个大概,但望远镜能看到更多细节。

      窥探的理由自不必说,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英俊男人,无疑是女性作者的灵感缪斯,尽管这位女性作者至今一个字都没成功写出来,窥探却成了日常任务。

      他每天六点会准时起床,煮一杯咖啡,再进行半小时至一小时不等的阅读,然后离开屋子,晚上回家时间不定,大多数都会在八点前抵达,洗澡前锻炼一会儿,他的房间里有健身器材,有时他会拉上窗帘,有时没有,那样我就能看到他赤着上半身,蜜色的皮肤上布满汗珠的模样。

      那湿热的气息会透过夏夜的晚风传递到我所在的黑暗中。

      每日隐秘的观察中,我仿佛成了那个与他共同生活的透明人,尽管他从不知道我的姓名,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的眼下。

      他的到来成为我死气沉沉生活中的唯一一束光亮,直到一周前,他第一次带女孩回家,回到只有我了解的、我渴望的、我意识缠绵不已的房间里,分享我所知道的一切。

      我终于从幻梦中醒来,世界上也有另一个女孩,甚至是一群女孩,同我一样渴望着他,不同的是她们能够得到他的许可,光明正大地入侵他的领地。

      我将缪斯封存在心底,结束了这场窥探,但是这日又有所不同,他带回了另一个女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与第一个女孩分手了,还是他们只是炮友关系?他笑起来的时候确实有种玩世不恭的气质,不笑时又认真而深情。他的形象渐渐分裂,正如那热吻中的一眼,让我整个人一半陷入冰窟、一半被火焰吞没,坠入疯狂的境地。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同步,陈悦今晚也格外兴奋,窗帘留着一条不起眼的小缝,我只能从中看到模糊的片段,百灵鸟的叫声格外动听,却被他一把捂住,只有力竭微弱的喘息从指缝间漏出。

      他们翻滚纠缠的身影会在某个时刻从微风扬起窗帘的一角时得以展示,那时的他们就像树叶遮掩下的两只扭曲的爬行动物。

      我也随着这场癫狂的情|事陷入了混乱,时间忽快忽慢,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分不清昨夜的窥探是梦还是现实,彻底清醒的时候已是早上八点。

      平时这个点陈悦已经出门了,或许今天是个特殊的休息日,他才会带女人回家。

      我重新拿起望远镜,对准他的房间。

      窗帘拉开了一半,陈悦只穿着一条睡裤,拿起刚煮好的咖啡,这比他平常的时间晚了快两个小时,我发现自己竟能读懂他的情绪,他的眉宇间疲倦与兴奋共存。这很合理,经过美妙却睡眠不足的一夜,所有人都会困倦又餍足。

      陈悦不知想起了什么,勾起嘴角笑了笑,接着在窗台前坐下,喝了口咖啡。

      此前我一直没有看到那位漂亮的百灵鸟,等陈悦的身体伏低,后方出现了一截女人的腿,雪白色形状柔美,架在木头桌案上。

      当我还在困惑这究竟是什么姿势的时候,陈悦正好起身拿书,我终于看到了他身后的场景。

      那并不是腿翘在桌上的百灵鸟,而是一只切口整齐,血已经被放干净的的小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狗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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