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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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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乍暖还寒。
这种气候,他在泰国从来没有体验过。
但现在却早已习惯。
不知不觉,他来P市也已经快要一年。
他很喜欢这个Arthit曾经居住过的城市,寒来暑往,四季分明。
让他想起轮回。
他信因果,也信轮回。
于是因果就理所当然地牵绊住了他轮回的脚步。
他依旧在自己曾经种下的因里苦苦挣扎,不得善终。
可是却还是不得不努力活着。
总不能让Jay养一辈子。
Jay帮了他那么多,已经仁至义尽,他却不能借着好友的身份继续厚颜无耻下去。
只是离开的决定也做得十分艰难。
他小时候曾经流浪过一段日子,对于流离失所体验得太过深刻,于是怕极了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生活。
不然当初也不会直接想到死。
可既然他已经决定了要活下来,自然就得付出活下来的代价。
有谁在这世上是真的事事如意呢。
他总得想办法独立起来。
当初Jay很是反对他来中国,大概是觉得自己不在他身边待着,怕他再做傻事。
其实怎么会呢?
自从车祸中死里逃生之后,他就明白自己应该继续活着。
欠下的债他不想再留到来生。
如果真的有轮回,他希望自己下辈子起码能是幸福的。
不过活着的日子还真是有些难熬。
除了要努力维持生计,他还不得不跟陌生人打些交道,比如说现在。
穿过一排才刚刚露出新绿的西府海棠,进了一家酒店的大厅,他才终于觉出几分暖和。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正好在这时候嗡嗡地振动了起来,他的额角不由得跳了下。
虽然在Jay的强行要求下,他还是开通了手机,但每次铃声一响,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排斥。
不管电话那头的人是谁,他都完全没有聊天的意向。
不过现在他却早已经学会把自己的意向压制住,努力做一个正常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上面的号码。
是住在隔壁,好心帮他介绍工作的那个姑娘,叫余夏。
“喂,Night,你到了吗?”余夏的声音一直都这么充满活力,让人羡慕。
是的,他现在叫Night,不是暖暖。
这个名字已经跟了他好几年。
只是他却依然无法习惯。
他清了清嗓子,才出声回话:“嗯……已经在电梯里了。”
“那就好,对不起啊,导师突然有事找我,没办法陪你过去。”余夏的语气里能听出来满满的抱歉。
Jay来中国看他的时候,可能是特意叮嘱过余夏要帮忙照应他,于是那女孩对他的事一直都很上心,是个很热心善良的人。
甚至还会特意帮他留意翻译的工作机会。
眼下这一次临时的工作就是余夏帮他找的。
是的,来到中国之后,他才终于发现自己也有一项比Arthit高了许多的天赋,那便是语言学习能力。
在这儿待了短短几个月,他就已经能跟着教程视频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甚至读写也进步显著。正好现在的他需要养活自己,便有意识地做起了翻译相关的工作。
只是像他这种初级的自由翻译者真的赚不了几个钱,靠着这种手段谋生,便难免生活拮据。
于是也只能试着出来接触人群。
或许不久以后,生活是能逼着他成为一个规规矩矩的上班族,那倒也算是另一种圆满。
“没关系。”说完这句他才意识到余夏根本不必抱歉,又赶忙补救似的加上一句,“谢谢你。”
余夏已经习惯他的说话方式,当然不会计较,只是连声叮嘱:“跟我还说什么谢谢,不过你记得,别再那么少话了,好容易见到你们泰国同胞,趁机多跟人交流一下,别老闷着。”
叮——
电梯已经在八楼停下,他应下来,就匆匆地结束了通话。
805号房间距离楼梯口没有几步,他走过去,站在门口犹豫了许久,终究是毫无选择地在门上敲了敲。
里面很快传来一个悦耳的男声,普通话说得十分别扭:“请进。”
看来他没找错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面前的那扇门。
怦怦——怦怦——
他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便加速了许多。
“Kong……”这个名字就在他的唇齿间,几乎脱口而出,可是下一刻,他便看出了眼前这个人与Kongphop的不同。
这不是他。
尽管这么像。
那人看见他,显然也吃了一惊,愣了许久,才迟疑地开口叫道:“Arthit哥?”
他……与他们认识。
但是很快,那人便又摇了摇头:“不对,Arthit哥现在在泰国,你是谁?”
暖暖的双拳悄悄地攥了起来,手心冒汗,心脏更是乱跳得不成样子。
他从没想到,即使远在中国,竟然也能再跟他们身边的人有交集。
于是这一刻,除了呆愣在原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
而那个人显然比他聪明了许多,下一刻,就指着他改口道:“和Arthit哥长得一样,还来自泰国……你是暖暖?”
暖暖……
他已经不记得多久没听见过这个称呼。
自从那场车祸之后,就连Jay都会叫他Night。
Night,是他给自己取的新名字,可是却无法代表新生。
现在的他仿佛就只属于黑暗的夜晚,难见天日。
或许是因为完全没料到自己远在异国他乡竟然也会被人认出来,又或许是因为现在他的脑子老是混混沌沌的不太清楚,在那一刻,暖暖除了满脸的震惊,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其他任何反应。
等再想到掩饰,也已经来不及。
他赶忙撇开视线,慌乱地开口:“你大概认错人了,我叫Night。”
连他都知道,自己这一番欲盖弥彰演得有多狼狈,恐怕根本没有谁会相信。
暖暖挫败地闭上了眼,下意识地等着对方即将而来的揭穿。
“Night是吗?”可是响在耳边的话却似乎与揭穿无关。
他重新把眼睛张开,无措地看着眼前明显比自己小了几岁的男人。
男人冲他笑了笑,那与Kongphop有着几分相似的轮廓却又带着与他截然不同的开朗:“你好,我叫Singto,很高兴认识你。”
Singto说着,还双手合十朝他行了个礼。
虽然严格地恪守着本国的礼仪,可是Singto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并没有在他的名字前加上尊称。
暖暖当然也不会计较。
他现在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心乱如麻。
明明已经知道他在说谎,这个人却依然顺着他的谎言说了下去。
可他却完全不知道对方在打什么主意。
这种整颗心都吊在半空的感觉,大概比被直接拆穿更让人胆战心惊。
他知道自己应该回应一句,可是嘴唇嚅动了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现在的他本来就极少与人交际,已经快要失去了这种能力。
而眼前的情况显然比正常交际更复杂了一些。
Singto也不在意,依然笑吟吟的:“接下来的几天就拜托你了。”
暖暖这才突然清醒。
来之前,余夏大概是怕他又忘记,所以对他重复过几遍这一次的工作内容,就是要给一个来华旅行的泰国人做随身翻译。
虽然他十分排斥与陌生人的接触,但无奈却真的十分需要这笔钱。
上次买的药就快要吃完了,房租也即将续交,为了能维持生活,他似乎也别无选择。
可却没想到会恰巧遇见认识他们的人。
如果可以的话,暖暖真的想要临时反悔。
他根本没有面对过去的勇气,也不想见到任何与他们有关的人。
但眼前这个人却分明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或许暖暖从这个门里出去的那一刻,他便会拨通Kongphop和Arthit的电话。
他不敢想象,如果被那两个人知道自己正如蛆虫一样仍然在这世界上苟延残喘,会是什么滋味。
一种难以压抑的恐惧从暖暖心底悄悄升起,瞬间便席卷了全身。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在后悔自己现在还活着。
如此苦苦挣扎地维持生命,难道就是为了遇见此时的难堪吗?
他握了握拳头,终究还是忍不住,低哑着声音开口问道:“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这一句话,无疑是等于暖暖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可就算他硬撑着不承认,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觉出自己的身体似乎也在颤抖,赶忙用力掐了掐手心,妄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冷静,谈何容易。
Singto终于收起笑容,看上去严肃了许多:“Kong是我表哥。”
听见那个熟悉却又恍若隔世的名字,暖暖的心脏又不受控制地跳漏了一拍。
其实这个答案似乎也在预料之中。
和Kongphop长得这么像,十有八九是有血缘关系的。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凝滞的气氛。
暖暖才发现,自己竟然还一直站在打开的门边,没有进去过。
然而现在,他却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该进去,一时之间精神又有些恍惚。
Singto轻叹了口气,掠过他身边,伸手关上了那扇门。
门外的脚步声就此被阻隔在另一个世界,而眼前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玄关处空间狭小,Singto的身体无可避免地与他相触着。
暖暖刚从外面进来没多久,一身的寒气还没有消退干净,而Singto却一直都在暖气充足的房间里待着。即使隔着冬装,他也能感受到从Singto身上传来的温暖。
可是这温暖却让他不由得心生退意。
他已经许久没有与人这么接近过。
即使是Jay在身边的时候,暖暖也总是会下意识地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但背后紧靠着墙壁的他却也是退无可退。
Singto明显对于这种接触并不在意,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
暖暖心里更不自在。
他慌乱地移开视线,脊背紧紧地与墙壁贴在了一起。
Singto察觉到他的抗拒,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才犹豫地道:“其实……我们算是见过的。”
暖暖脑中原本就一片混乱,听见他的话,更加迷茫。
他的记忆中从来都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看暖暖的表情,Singto就明白他肯定早已经不记得,便又接着开口解释:“那时我不在泰国,有次和Kong哥视频通话,你正好在旁边,还跟我打了招呼。”
暖暖的心脏又是一颤。
Singto提起的那一段岁月,恰恰是他最不愿回想的。
那时候的他像是沉浸在幸福里,可是每一个片刻却又都像是偷来的,就算笑,也没办法笑到心底。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悄悄地把那段回忆当成自己的救赎。可自从亲眼看见了那两个人的幸福,就连偶然的回忆都不敢了。
不然总觉得自己太恬不知耻。
暖暖深呼吸一口,声若蚊蚋:“抱歉,我……还是不记得。”
Singto摇摇头:“没关系,已经这么多年了,那时候我还小,现在变化太大了,只是个子就长高了许多,你不记得也是正常的。”
很显然,Singto在努力地调节着他们之间的气氛,暖暖也很想配合地笑一笑,可那笑才开始,便又仓促地结束了。
以往的他,大概可以称得上演技一流。
可这几年颓丧的生活却几乎让他失去了这种能力。
每天演一个能好好活着的正常人就已经耗费了全部心力,他实在是没有精力再维持什么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
“你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Singto突然开口。
暖暖心里一窒,在那一瞬间,眼前的脸似乎与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合在了一起,让他整个人顿时都惊惶起来。
他赶忙闭上了双眼,把那不该有的错觉驱逐出去。
再张开眼,Singto还是Singto,轮廓分明。
不过他的心却依然怦怦乱跳着,根本停不下来。
Singto清了清喉咙,脸色竟然有些发红:“对不起,第一次正式见面,说这些似乎有些僭越,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暖暖此刻却只想逃离他身边。
他摇摇头,这一次并没有沉默太久:“那个……你这份工作我不太想接,不好意思,我会让余夏再帮你找其他人的。”
暖暖知道,自己突然反悔会让余夏很为难,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要怎么继续面对Singto。
这个人不只知道他的过去,甚至还有一张与Kongphop相似的脸。
与他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他大概都没办法做到平心静气。
现在的他不适合太激动。
暖暖说完,就转身想要拉开门。
可是下一刻,Singto却突然从他背后伸过手来,一把将才开了一条缝隙的门压了回去。
这个姿势让暖暖的脊背又不可避免地贴紧了他的胸膛。
暖暖像是被烫到似的,猛地转身。
可是转过身来才发现眼下这种姿势更让人发窘。
Singto的个子比Kongphop还要高了一些,更不用说暖暖。此刻,他的手还在门板上撑着,像是把暖暖整个人都环在了怀中。
暖暖出于忙乱,正好还抬着头,惊惶的目光正对上他深邃的双眼,两人的脸更是近在咫尺。
看上去真是暧昧不已。
即使与Kongphop,他也没有如此贴近的时刻。
暖暖的心脏又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他赶忙别开眼,Singto这才后知后觉地把手收回来,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对不起,我只是想拦住你。”
“那个……我这次只能在中国待三天,如果再临时换人,恐怕会来不及。”Singto为难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看见我,但是……拜托你帮帮忙好吗?我会尽量乖一点的。”
说着话,Singto还乖巧地在他面前站得笔直,大概是想增加一些自己话里的可信度。
暖暖的嘴唇翕动了下。
乖乖巧巧站着的Singto,看上去与Kongphop简直天差地别。
可只要看着他,暖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Kongphop的模样。
暖暖的脑子在这一瞬间,似乎又一次无法控制地被黑暗席卷。
他冷冷地看着Singto,声音嘶哑:“如果我不答应呢?你就把我活着的事情告诉他们吗?”
看到Singto那一瞬间的愣怔,暖暖才惊觉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他的心里一颤,不禁又有些无地自容。
就算再怎么压抑,他早已深入骨髓的黑暗依旧能轻易将他吞噬。
一直以来,他都尽量不与人多做接触,当然也就不会把这种缺憾暴露于人前。
可是现在,他不只又一次在外人面前露出了这一面,而且这个人还是那两位的熟人。
恐怕Singto这下更能直观地理解,为什么Kongphop总也无法爱上他。
暖暖又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
可没想到,Singto却在下一刻又笑了起来:“我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个办法。”
他的反应总是这么出人意料。
暖暖忍不住再次看向他,却又一次对上他认真的双眼。
他向来最怕直视这样清澈的眼神,仿佛能把他内心深处所有的阴暗都衬托出来,让人无可遁形。
暖暖的目光闪烁了下,又一次垂下眼睑。
Singto居然像安慰孩子似的,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别怕,就算你不答应,我也会帮你保密的。”
也许是怕他不信,Singto又在后面加上一句:“我保证。”
这样诚恳的态度,似乎让人无法不信服。
明明一看就比自己小了好几岁,却偏偏摆出这么一副成熟的模样。
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人这样温柔地抚过他的发,甚至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再有。
这片刻的温暖竟然又让他一阵恍惚。
他的嘴唇又颤动了下,这一次话说得十分清晰:“谢谢。”
Singto抿了下唇,犹豫地道:“可是我还是想请求你留下来,反正也就只有三天,三天过后,你就可以当我没有来过。”
Singto一副坦坦荡荡的表情,看不出半点虚假。
说起来,尽管他这副青春洋溢的样子看上去与Kongphop有很大差别,但却有一点却是极其相似的。
他们的身上都带着一种天然的认真与纯粹,使他们看起来总是真诚无比。
而这种真诚,恰恰是暖暖一点都不具备的。
于是在他们面前,就更让他觉得自惭形秽。
Singto眼巴巴地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暖暖竟然觉得自己早已枯萎的心脏有一丝萌动。
或许——也不是不可以吧。
就像Singto说的,多少也就只有三天。
原本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跟那两个人有关联的,可是现在,却又有机会与他们的熟人相处一番。
大概是命运也想要放任他再怀念一回。
更何况,他也真的需要快些赚钱。
暖暖压下心底的忐忑,终于在他的期盼下,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Singto喜形于色,一把把他抱在了怀中。
那力道勒得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或许是因为刚刚想起过那两个人,他的心底还残存着一丝温情,暖暖此刻竟然有些贪图他怀中的温度。
甚至忘了抗拒。
Singto漾在他耳边的声音也带着满满的喜悦:“我很开心刚才推开门进来的人是你,真的。”
暖暖当然不会相信。
就算都与那两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又怎样呢,他们两个不过只是在这异国他乡萍水相逢而已。
三天过后,便又是毫无关联的陌生人。
两句客套话而已,他会当真才可笑。
不过,这一刻,他却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庆幸。
在如此遥远的地方还能偶然听见一些他们的消息,真好。
尽管想起他们来,他还是会心痛。
真的答应下来,暖暖心头却又涌起些后悔,不过却被他硬生生地原路按了回去。
他以前做过许多错事,更明白后悔无用,于是早已经习惯了屏蔽这种无用的情绪。
只是回到住处之后,今天这个意外的相遇却还是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打转。
这种感觉还真是有些陌生。
一个人在这座城市中生活了许久,暖暖总是强迫自己不要想起从前。
却依然因为满满的愁绪夜不能寐。
前几年和Jay一起住的时候,还能靠着安眠药对付一下,然而时间一久,药物的作用也变得微乎其微。
他不敢醒着,却又不得不醒着,于是让自己活下去就变得更为艰难。
后来,暖暖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努力给自己找事情来做。
甚至中文教程也大都是在半夜时学的。
现在更是把翻译工作都攒到了三更半夜。
只是往往也难以做到心无旁骛。
他的病就是这个样子,表现出来的一切都那么令人绝望。
他一直都是个心狠的人,对自己也不例外。
所以即使心理状态再差,也能严苛地控制着自己。
不要想从前,不要想着去死。
可是剔除了这些想法,他却找不到其他积极向上的念头去代替。
于是就更为空虚。
沈医生已经不止一次提醒过他,再这样让自己紧绷着,一旦到了极点,恐怕就只能崩溃。
可是他却找不到别的选择。
沈医生是他在这里的心理医生,暖暖攒下来的钱,大多数都用在了跟他见面上。
只是与他聊过再多,暖暖也没觉出自己有什么好转。
“你太封闭了,Night。”沈医生是这样说的,“看上去你似乎是我所有的病人中把负面情绪控制得最成功的人,可是有时候我却宁愿你能发泄出来一些。”
“我根本没办法探知你的内心,我给你的所有建议你都点头采纳。”他面对暖暖时总是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可你都是把自己的真实压在最底层,戴着一副情绪面具去做我说的一切。这样下去真的太危险了。”
暖暖也想努力配合他,敞开心扉。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正常人。
可是他却不知道心底的那扇门到底是在哪里上了一把锁。
徒劳无功。
因为第二天和Singto约好了要八点见面,他当然没办法再熬夜做事。
暖暖害怕那些绝望的情绪又无端涌上来,于是这一次,他难得地放任自己陷入了回忆中。
Singto的出现,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却也意外地成了他得以怀念从前的导火索。
或许是一件好事。
他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好好地把过去回忆一遍。
其实距离与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也没有过去太久。
那时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搬出Jay的住处,独立生活。可是Jay却坚决不同意他一个人来国外。
甚至都帮他找到了一个与人接触不多的工作。
但也就是在第一次去上班的路上,他便看到了他们相携走过的身影。
那时候暖暖突然感觉到,他真的不适合再与他们居住在同一所城市。
以往总是窝在家里不出门还好,不然,说不定哪天就被他们看见了。
至于为什么会不顾Jay的反对来这里。
暖暖想,大概是因为……这里是除了曼谷之外,唯一还和他们有关联的地方吧。
其实他搬进来的时候,这所公寓早已经换了好几个房客,没了Arthit的半点痕迹。
可是他却偶尔还是能想起Arthit站在这房间里的样子。
有时候这不经意的星星点点的回忆,便足以吊命。
这一晚,暖暖想了许多。
想当初和Kongphop仅有的一点甜蜜,想Arthit神采飞扬的模样,甚至想后来他们在一起之后幸福的情形……
大概是因为太久没有想起过,于是这一场怀念来势汹汹,居然让他没有空闲再觉得心痛。
也不知道想了多久,他竟然第一次没有靠着安眠药,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在临睡之前,他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点回忆,是Singto那个仿佛还带着些温度的拥抱。
“我很开心刚才推门进来的人是你。”
Singto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
他突然也有些庆幸这场意料之外的相遇。
这是他第一次在醒着的夜里,不用辛辛苦苦地抗拒绝望。
一夜无梦。
不过天才刚亮,暖暖就被窗外的鸟叫声惊醒了。
他的睡眠质量一直都不好,这一次真是破天荒地一觉到天明,可是醒来却像往常一样,并没能让人神清气爽。
昨天经历的一切反而像是一场梦,让他觉得那么不真实。
他的视线转向左手边的墙壁。
那面墙上还留着上一任房客留下来的一只钟表,看上去已经有些陈旧。
而上面的时针此刻划过了数字6,虽然看不出动静,却依然缓慢地继续前行。
距离他与Singto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两个小时。
原以为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的他,却还是无法压抑地涌现出一阵浓浓的抵触。
时间总是过得太快,往往还没做好迎接一天的准备,新的一天就又不得不开始。
他真讨厌这种感觉。
暖暖双眼空洞地看着那只钟表,秒针一圈一圈地在上面飞速走着,而窗外的天色也随着秒针的转动越来越亮,即使隔着厚厚的窗帘,也能明显地感受到天色的变化。
叩叩叩——
门上传来一阵敲击声。
这熟悉的节奏应该是来自隔壁的余夏。
尽管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喊着让他不要理会,可暖暖却依然把那种不正常的欲望压了下去。
他从床上爬起来,甚至还在门边先整理了下表情,确定自己可以正常地笑出来,才终于深吸一口气,把门打开。
余夏果然就在门口站着,而出人意料的是,门口除了她,竟然还有另外一个人。
“早上好。”那人笑容满面地看着他,似乎一点都没有两个人并不熟悉的自觉。
暖暖愣怔地看着他,脸上的笑还没绽开就僵住了:“Singto……”
余夏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那个,帮忙介绍工作的那人直接把他带了过来,Singto说忘记留你的电话……我正好要出门,就干脆直接带他来找你了,Night,没关系吧?”
她都这么说了,暖暖总不好再多做计较。
他收起脸上的惊愕,对余夏摇摇头:“没关系,本来也约好要跟他见面的。”
“那就好!”余夏明显松了一口气。
她也知道暖暖不喜欢被人打扰,听见他这么说,才终于放下心来:“那……既然你们已经胜利会师,我就先出去啦?”
暖暖笑着对她点点头:“麻烦你了。”
“应该的,是我疏忽,手机晚上关了静音忘记调回来,他们打不通电话,才会直接找上门。”余夏知道暖暖不喜欢和陌生人联系,所以在帮忙介绍工作的朋友那里,根本就没有留他的电话。
只是她没想到暖暖连Singto也没告诉。
客套话不用多说,余夏很快就跟他们告别离去。
转眼之间,门口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Singto探着脑袋往里看了看,笑着问:“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暖暖沉默了下,才放开一直搭在门边的手,转身往门里走去。
他知道不用说什么,Singto也会跟上来。
果然,他前脚才刚进门,Singto后脚就跟了进来,还自觉地帮他关上了门。
Singto看上去十分好奇,四下打量了好一阵,才开口道:“跟你比起来,我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太懒了。”
这间公寓不大,一室一卫的标准学生单间,顶多再加上一个阳台和一间隔离出来的小厨房。
但就算是这狭小的空间,竟然也给人一种无比空旷的感觉。
房间里的家具不多,能数得过来的大件无非也就是一只衣柜,一张书桌和一张床。
衣柜紧闭着,在外面看不到一件零散放着的衣物,书桌上的几本书和一台笔记本电脑也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就像是从来没被人动过。
如果不是床上的被子还皱着,这个房间看上去真的不像是有人在住。
干净得压抑。
暖暖并没有应他的话,而是直接转移了话题:“不是说了8点我去找你吗?”
他醒着的时候,总是不敢让自己闲下来,收拾房间也成了他每天必做的功课之一。
但一个人毫无生气地住着,哪里有那么多东西好收拾呢。
于是只能越收拾越不见人气。
暖暖明白这样也不正常,所以并不想多谈。
Singto毫不避讳地坦白:“我怕你反悔,就找过来了。”
这么明目张胆的解释,反而让人难以反驳。
暖暖愣了下,才低声道:“我不会反悔的。”
Singto点点头,又笑吟吟地道:“反正我也没事做,就当多在这个城市里转一转,也挺好的。”
暖暖看着这样的他,喉间不由得又有些发涩。
自从搬过来,他这间公寓里就只来过Jay和余夏两个人。
而且余夏一直很有分寸,一般不会在他这儿多待。
现在猛地进来一个陌生人,还是与Kongphop长得相像的陌生人,他真有些浑身不自在。
“你坐一会儿吧,我去收拾下。”暖暖故作镇定地说完,打开衣柜拿好了要换的衣服,就转身进了洗手间。
果然,衣柜里也是一贯的有条不紊。
Singto并没有听他说的老实坐下来,而是更细致地在房间里打量了起来。
外面天已经大亮,可是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前,窗帘还拉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几丝光亮透进来,让整个房间看上去都阴森森的,即使暖气充足,也仿佛泛着些寒意。
Singto走过去,把窗帘拉开,清晨的阳光成束地透进来,瞬间便把房间里的阴沉驱逐出去,涌入几分生机。
阳光就是有这种魔力,只是懒洋洋地照进来,便能让人心生温暖与希望。
Singto拉开那扇玻璃窗,阳台上也是空落落的,只有光秃秃的一根晾衣杆,上面还晾着暖暖昨天穿过的衣服。
Singto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早春清晨的冷气从窗外席卷而来,他重新关上窗户,走到书桌旁坐下,这才发现桌上放着的竟然都是关于翻译的工具书。
打开看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暖暖圈点过的笔迹,看来利用率不低。
可他却偏偏能收拾出这么一副好像没人用过的样子。
Singto修长的手指抚过那些端秀的字迹,心头一时涌入些许柔软。
只是还没容他多想,卫生间的门“咔嚓”响了下,暖暖已经换好衣服,收拾一新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见他正坐在书桌前翻看自己的东西,暖暖的脸色明显有些不好,看上去像是被冒犯了。
不过他却没多说什么,只是对着Singto道:“我好了,走吧。”
Singto要去的地方,出人意料,是P市附近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在度娘上能搜到的信息,无非也就是位于山顶的一道瀑布。
P市附近的著名景点虽然算不上太多,但也正儿八经地有几个。相比之下,这一座甚至都没被纳入旅游开发规划的小山头就更显得默默无闻。
恐怕连本地人都很少关注。
也不知道Singto作为一个刚刚来华的泰国人怎么会选中这里。
但暖暖对原因也并不关心。
不过也就只有三天,相比于熙熙攘攘的旅游景点,他倒更愿意来这种人烟稀少的地方,至少可以免去与陌生人过多的交集。
Singto作为雇佣他的老板,也不过就只给提供了一个地名,查看路线确定班车之类的杂事全都交到了暖暖的手上。
暖暖虽然不喜欢出门,但并不代表不具备这些基本的生活技能。
更何况这是在中国,手机上的app基本能解决所有问题,几乎没用多长时间,他就带着Singto坐上了直通飞流山的大巴。
是的,那座山的名字也是如此简单粗暴。大概给它取名的人也觉得它唯一可取的地方也就只有那道瀑布。
今天的阳光很好,透过车窗,金灿灿地洒了他们一身。
看着这倾泻的日光,即使是暖暖,也能短暂地感受到一瞬生命的美好。
Singto的怀里抱着台看上去颇有些分量的单反相机,暖暖对摄影一窍不通,于是也就只能想到“颇有些分量”这种无关痛痒的形容词。
而Singto显然对车窗外掠过的景色很感兴趣,时不时地就要探过身来,举着相机,对着外面比画几下,却也始终没有按下过快门。
暖暖当然不在意他对外面的风景有什么兴趣,只是,Singto每次探过身来,从大腿一直到肩膀,都不可避免地与他紧贴在一起,即使隔着厚厚的冬装,也能感觉到他似有若无的体温,扰人心神。
暖暖实在不喜欢这种接触,可要是刻意开口阻止他的动作,似乎又显得有些矫情。
于是他干脆闭眼假寐起来。
阳光容易让人生懒,就算睡不着,闭着眼也是舒服的。
只是没过多久,身边的人突然就朝着他身上趴了过来,紧接着耳边就传来一声清脆的快门响。
暖暖倏地睁开眼。
Singto还趴在他身上,也正好看过来,眼睛被阳光映得亮晶晶的。
这么近的距离,暖暖甚至能看见他瞳孔里的自己。
他的呼吸顿时有些停滞。
Singto却对着他温暖地笑起来:“抱歉,刚才看到一座中式的拱桥,就想快点拍下来,你……不会介意吧?”
介意不介意的,反正他都已经拍了。
不过暖暖的心头确实升起几分被冒犯的不悦。
自从昨天刚一见面开始,Singto就在不停地入侵着他的个人领域,却又每次都摆出一副并非故意的无辜嘴脸。
好像他要是计较了反而太小气。
不过这回Singto的算盘恐怕是没打好,暖暖的脾气一上来,往往就会不管不顾。
他一把把Singto从自己身上推开,瞪他一眼:“介意。”
可没想到看到他发火,Singto却笑得更开心似的,根本没觉得尴尬。
“你生气的样子,也是满可爱的嘛。”
暖暖并不喜欢自己露出这一面,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以往在Kongphop面前,每次压不住脾气发过火,他就会立即后悔。
这样的他和Arthit一点都不像。
Arthit即使是发火,也是要昂着头的,说起话来气势十足,像是一个发号施令的国王,完全不像他这么气急败坏。
可是他纵使演技再好,也不可能连气急败坏的时候都还记得要保持形象。
大概那时候的他与Arthit差别是最大的。
在那些患得患失的日子里,他最难堪的无非就是这一副模样。
所以,即使现在他已经不必再模仿Arthit,还是下意识地排斥着那样的自己。
今天只不过才露出冰山一角,他就免不了一阵心悸。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心悸过后,迎来的竟然是Singto这样一句评价。
可爱。
说的人亏不亏心他不知道,可是他听着却真觉得心虚不已。
这个词这辈子恐怕与他都没有什么联系。
暖暖很快就把外露的情绪收了回来,他没有回话,但是也没有再继续装睡,只是扭头看向了窗外。
他们的大巴车现在上了高速,车窗外的草木大概可以用一闪而过来形容。
就这样的速度下,真不知道他怎么拍的拱桥。
Singto比起刚才也收敛了许多,老老实实地在一旁坐着,同他一起看着窗外,不发一语。
暖暖明白他这副乖巧模样是装出来的。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Singto不是表面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骨子里透着一股痞气。
只是他这副长相却偏偏乖巧,一笑起来更是能骗过多数人的眼睛。
却没能骗过暖暖。
其实暖暖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一眼就看出来这人是条装成兔子的大尾巴狼。
他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Singto装成这个样子是为了自己。
现在的人大多都会戴着面具出门,就算是没有什么目的,伪装也能带给人一些浅薄的安全感。
他对于外人从来就没有太大的好奇心,到了现在,好奇心这种东西更是几乎已经在他的人生中绝迹。
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Singto在他眼前的意义,大概也就只是能让暖暖透过他的脸,恍惚想起远在泰国的那两个人。
暖暖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愿不愿意拥有这种怀念,心酸与欣慰之外,他感受到更多的,大概还是迷茫。
飞流山虽然没有被开发,但因为本身坡度不高,又满山的绿茵缠绕,所以多少有些人会来踏踏青。
现在正是开春的好时节,上山的路上,他们也零零散散地遇见几伙人。
其中还有几个结伴而来的女大学生,听见Singto对着他说泰语,还热情地凑了过来,磕磕巴巴地用英语问需不需要帮助。
Singto对着她们说的是磕磕巴巴的中文:“我们,两人世界。”
暖暖怀疑他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那几个搭讪的女孩子在听见他说的话之后,就一脸了然地走开了。不过看向他们的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暧昧。
暖暖不在意这些,他只知道,不需要跟陌生人相处就是一件好事。
Singto此行的目的大概就是拍摄,一路上话也不多,只是不停地举着个相机四处找着角度。
暖暖甚至有些怀疑他是不是钱多得花不完才会特意带个翻译来这荒山野岭看风景。
暖暖虽然不爱出门,却一直乖乖地遵医嘱,按时锻炼身体,这种坡度的山爬起来对他来说也算不了什么问题。
只是Singto的拍摄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两个人走了两个多小时,才终于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哗哗的水声。
山顶上的树木比下面更茂密,一两个人抱不过来的大树触目皆是,地上的枯叶也不知道已经堆积了多少年,一层叠一层。
再加上四周寂静,看不见半个人影,竟然让人有种脱离凡世的错觉。
以前在泰国的时候,为了配合医生治疗,Jay其实很喜欢带着他到处跑,只是不敢往山上来,因为害怕一不留神,他就找个没人的地儿跳下去。
与Jay一起出去了那么多次,他都没觉得那些风景有什么好看。
可是现在,看着这些不知道在山上伫立了多少年的大树,看着那道渐渐透过树影浮现在眼前的瀑布,暖暖却不由自主地慢下了脚步。
那道瀑布,真的算不上什么气势磅礴。
就只是在山顶上可怜巴巴地挤了一些细流下来,交汇在那狭窄的峭壁上倾泻而下,又融入崖下的河流中,连水花都溅得四平八稳。
真像是辜负了“飞流山”这个响亮的名号。
他以前来中国时,Arthit也带着他看过瀑布。
气势汹汹的水帘直泄而下,珠玑四溅,周围游人如织,无一不在感叹着它的雄壮。
仿佛那才是瀑布存在的意义。
也难怪这座山会无人问津。
暖暖坐到了距离瀑布最近的一块大石头上。
在这里还能洒到些瀑布中溅过来的水滴,凉意透人。
不过暖暖却像是感受不到似的,只呆呆地看着那道水帘,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只是心脏却像是被谁的手攥着,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其实相对于那种万人敬仰的雄壮景观,他更愿意待的,还是这种不为人知的小地方。
树荫遮天蔽日,就像是几百年都没见过什么阳光,四处都透着阴森湿冷。
就像是……
就像是他。
暖暖的眼眶一时竟有些湿热。
咔嚓——
又是一声快门响。
暖暖下意识地扭过头去,Singto的镜头正对着他,毫不掩饰。
他一时慌张,想要站起来,却在那块沾满了青苔的大石头上滑了个趔趄。
Singto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把他拉回去,两个人都后退两步,摔在了岸边厚厚的落叶里。
腐败的落叶并不干净,但也好过摔在水里。
Singto胸口的相机横亘在两人之间,硌得他们都一阵闷痛,却也打破了那短暂的尴尬。
暖暖赶忙从他身上翻下去,坐到一旁。
Singto却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伸手往他的脸上抹去。
暖暖“啪”地一下把他的手打开,自己擦了一把,才发觉刚刚盈在眼眶里的泪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流了出来。
他顿时有些别扭。
Singto突然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暖暖心里一颤,无措地看着他。
“Arthit哥给我推荐附近的去处时,无意间提了这里一句。”
暖暖握了握拳头。
“他说当年很遗憾没有带一个人来这里,更遗憾的是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
“我见到你之后就想,那个人一定是你吧。
“因为Arthit哥还说,他最喜欢那样安静的地方,小时候一待就能待几个小时。”
身后水声不绝,林间也有鸟鸣声声,可是Singto的话却像是一字一句地从那繁杂的背景音中立体地砸进了他的耳中:“可是我觉得,你一点都不适合这儿。以后我会带你去更好的地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