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逃生指南》萧一画

20、第一个世界（二十）

　　一个栗色头发的卷毛男人从喷水池上方的空隙间艰难地挤了下来。他一只手挂在喷水池内侧的瓷砖上，一只脚向下方探去，看样子是想踩上正下方那块凸起的岩石。可是由于下雨，墙壁分外的潮湿，他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他愤怒地低声咒骂了一声，随后想站起身，却发现脚踝痛的厉害，根本动弹不得。此时这方空间内灰暗极了，浓郁的血味混合着雨水的腥臭气息根本叫人喘不过气来。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此时洞底已经浅浅地积了一层泥水，雨水落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压抑的声响。由于刚刚进入这方阴暗的空间，他的眼睛并没有完全适应周围的环境，一时之间并不能看清四周的事物。他再次咒骂了一声，想从口袋里掏手机出来照明，伸手一掏，却什么都没摸到。原来手机在他摔下来的时候已经掉进了地面上那一谭泥水中，彻底不能用了。

　　他开始有点慌了，毕竟月黑风高下雨天，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孤身一人见一个疯女人，属实是有些危险。毕竟正常人怎么可能约在这个地方见面？

　　此时被意外摔坏的手机对他来说就像是飞在被焚烧过的尸体堆上的乌鸦，带来了不详的预告。他总觉得今天晚上会有恐怖的事情发生。不过他早早做好了准备，为了防止那个疯女人在愤怒中失去理智，对他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他偷偷在口袋里藏了一把小刀。今天晚上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去了哪里，只是趁着夜色偷偷地溜了出来，毕竟他一直觉得他这个女友非常的不光彩，让他面上无光。

　　“亲爱的，你快过来。”黑白袄女人的声音像是招魂的恶鬼一样响起，这声音在底下狭小的空间反复被反射，最后竟形成了震耳欲聋的嗡嗡声。这让他想起来中国古代传说中的黑白无常，此时的他无比后悔，当初怎么就头脑一热答应了赴这趟像是通往地狱的约。

　　“别叫了，跟个鬼一样。”他不耐烦地骂道。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夜空，雪白的闪光透过地下空腔头顶的缝隙照射进来，照亮了洞底。

　　男人赫然发现自己眼前半跪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女人手里捧着一颗鲜红色的刚刚停止跳动的心脏。女人身边，一个手脚被绑住的小女孩胸膛大开，面色灰白如纸，已经停止了呼吸。

　　黑白袄女人的衣服已经被血染得通红，混合着泥浆，形成了一种棕褐的恐怖颜色挂在她身上。她的脸一半被闪电雪白的光线照耀着，嘴角高高弯起，另一半则完全埋藏在阴影之下，只能看到一只瞳孔在黑暗中散发着恐怖的光。

　　男人被震得足足有十秒没有说出来一句话。这眼前的场景实在是过于骇人，他此生从未见过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他立刻惊叫一声，手脚并用向后怕了两步，就想站起身往洞外跑。此时对生存的渴望压倒了一切，生理上的疼痛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变得不值一提。他此刻完全感受不到脚踝的疼痛与浑身上下火辣辣的擦伤，他站起身，如有神助一样，顷刻间就跑到了底下空间正对着头顶裂缝的地方。

　　黑白袄女人见他要走，愤怒又惊疑地问道：“你为什么走？你难道不应该留下来陪我吗？”

　　男人心说话难道留下来成为下一个被开膛破肚的人吗？他两只手就往石头墙壁上攀爬而去，同时颤抖着声音强装镇定说：“我，我忽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些急事。不过你放心，我今天什么都没看到，我是不会报警的。求求你，看在我们曾经相爱过一场的面子上，你放过我吧。”

　　黑白袄女人立刻将手中捧着的心脏放下，扔下刀，站起身，像是鬼魅一样三步两步飘到了男人身边，两只手像是铁箍一样死死圈住他的身体，让他根本动弹不得，同时道：“不可能，不可能。你是爱我的，你不可能抛弃我离开。我明明都按照她说的去做了，仪式已经成功了，你肯定是全心全意地爱着我的。”

　　见挣脱不开，男人心中的愤怒逐渐盖过了恐惧。在混乱与黑暗中，他开始与女人打斗了起来。随后他想起了自己带着的那把小刀。

　　他记得这把刀是他父亲去草原上旅游时买下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经过大师的手开光，是一把可以驱邪避魔的利器。他寻思着这个疯女人估计已经不是人了，这形状样貌与怪物无异。这次他出门根本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即使他把这个疯子杀死，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更何况即使真的有人找上门来，他完全可以说是这个女人已经疯了，先杀了个小女孩，而后不知死活地要杀他，他是出于正当防卫才不小心弄死她的。这个疯子死后，就不会有人来打扰他的幸福生活了，以后他就真正自由了。

　　心中恶念霎起。他抽出刀来，往女人的腹部狠狠地捅了一刀。

　　黑白袄女人两眼瞪得滚圆，似乎死也想不到自己深爱着的人会这样残忍地对待自己。捅在她腹部的刀冰冷极了，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漏了的水囊，所有的气力都从她腹部的刀口源源不断地向外流淌而去。可是她感觉不到疼痛，只能感觉到一股火焰在她胸中熊熊地燃烧，那是几乎凝聚成了实体的不甘，愤怒，痛苦以及绝望，也是化鬼最重要的原材料。

　　男人见她不动了，一把将刀从她腹部抽-出，随后狠狠一推她的肩膀。黑白袄女人仰面向后倒去，砰得一声重重地摔倒在泥水之中。

　　冰冷的泥水顷刻间漫过她的口鼻，她自己的血混合着泥水源源不断地灌进她的肺泡里，夺走了所有的空气。她想咳嗽，可是却失去了最后的气力。

　　可她的眼睛却睁得极大，像是留恋着这个根本谈不上美好的世界。在她眼前最后的场景是男人将刀扔下，随后狼狈地试图沿着湿滑的墙壁向上攀爬，离她而去的场景。

　　黑白袄女人死了。在一滩不过人小腿深的泥水中被淹死了。

　　可她的某一部分却并没有死去，那是她灵魂中所有的愤怒不甘怨恨以及绝望，这一切的一切在她身体死去的瞬间离开了她，成为了新的恶鬼，加入了这个恐怖的轮回。

　　可是这一切那个正在拼命逃跑的男人却根本不知道。

　　他甚至都不知道女人已经死了。在暴雨和黑暗中，女人倒下之后微弱的挣扎声他完全没有注意，他现在想的全部事情只有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跑回家换身衣服，美滋滋地在浴缸里跑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可是这个湿滑的墙壁实在是可恶极了，着实让人火大。他下来的时候是依靠重力直接从三四米的高度摔下来的，可下来容易上去难，此时在黑暗中他根本就找不到可以施力的落脚点。

　　他越来越着急，因为他能感受到洞内的积水越来越深了，从脚踝深，到小腿深，再到大腿深，最后到了齐腰深。这违反常理的积水速度不由得让他冷汗直冒，可是他越着急就越爬不上去。

　　水位越来越高，水也越来越浑浊。男人好不容易在墙壁上找到了一块凸起的岩石，他激动地抬起右脚，踩上去试了试发现正好落脚，于是他猛地一蹬地，想要借力向上跳。可是那块石头却骤然脱落，就像是中了恶鬼的诅咒。

　　男人再一次跌倒回泥水之中。没有任何防备的，他呛了好几口恶臭浑浊的水，他立刻挣扎着想站起来，想要将头伸出水面，可是这次，他却没有成功。

　　因为有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钉在地上，让他整个上半身动弹不得。

　　男人的两只手像疯了一样去掰掐住自己脖子的手，他拼命地睁大眼睛，试图在黑暗中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的肺泡里像是被灌满了火焰，窒息的痛苦令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可是像刚刚被他残忍杀害的女人一样，他拼命睁大眼睛，仿佛在看着他活下来的希望。

　　就在这时候，一阵幽蓝的光忽然从地面传来，伴随着这道蓝色光线的，是男人的手机铃声：“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那男人摔下来时掉落的根本不防水手机居然在这时候响了。在濒死之际，他回想了起来，这首儿歌是他专门设置给黑白袄女人的来电提示，准确地说，是女人逼迫他改的，说要显示一下自己在他心里与众不同的地位，让他一听到这手机铃就想起她，并赶紧接她的电话。

　　也正是借着这道蓝光，男人骇然发现，掐着自己脖子的东西，正是黑白袄女人的尸体！

　　女尸的面目狰狞，两眼瞪得滚圆，狞笑着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断绝了他最后求生的契机。

　　水位上涨的速度骤然加快，水也变得越来越浑浊，越来越多的泥浆从底下的裂缝中涌出，逐渐将这个底下空间填满，将一切不甘与怨恨统统埋葬。

　　男人也死了，死在被他亲手杀死的女人手里，就这样，在因果报应中加入了恶鬼的轮回。

　　他们的鬼魂就这样被困在了这里，困在了喷水池周围的地方，永生永世不能逃离。

　　苏停雪感觉自己身体被人狠狠一推，她整个人像是忽然跃上了云端，而后又飞速地从云端坠落。她感觉温度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新鲜又清甜的空气重新回到了她的肺里。

　　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安安稳稳地坐在电影院的沙发上，身旁钱毛毛正握着她的手，眼神关切地看着她，轻声问她有没有事，要不要喝水。

　　刚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样。那些冰冷、痛苦与窒息遥远的就像是幻觉。她愣愣地看着钱毛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钱毛毛笑着看她，眉眼弯弯，漂亮的像是漆黑夜空中的新月，问她：“雪，你怎么了？是不是被电影吓到了？没关系没关系，电影里的东西都是假的，那些埋在水底的妖魔鬼怪都是编剧鬼扯出来的，不要信。”

　　若不是苏停雪进入了“电影”中，与那个象征着钱毛毛过去的小女孩的魂魄一起，在濒死前感受了她每一次轮回前经历过的痛苦，她几乎以为钱毛毛脸上的笑容与语气中的轻描淡写是真的。

　　如果命格生来注定，在每次轮回转世前都要经历人世间最为凄惨痛苦的死法也就罢了，但她每次轮回前都要被迫将自己每一世经历过的一切重新想起，这种痛苦是常人完全无法想象的。

　　苏停雪做不到，没有人做的到，可是那个小女孩可以做到。为了什么呢？如果像井底的一男一女两只人鬼一样选择化为怨灵就可以轻松地避开这一切，选择接受命运，加入恶鬼杀戮的轮回。

　　有些人生来就是注定的鬼王命格，可她却选择忤逆上天的旨意，宁愿受尽折磨，也不愿化作鬼。

　　钱毛毛按下了电影的暂定键，问她：“雪，你要是觉得这个电影太吓人，我们可以不看这个，换一个有意思的喜剧片看看。你觉得呢？”

　　电影的画面定格在漆黑的夜空，浓重的乌云像是压抑的命运，直叫人痛苦的喘不过气来。

　　虽然在电影中可能只过了十几分钟，但苏停雪却陪那个倔强的小女孩的魂魄一同走过了十几个世纪的绝望轮回。

　　苏停雪慢慢地说：“我没事，我只是有点儿好奇，那个不愿意化鬼的小女孩最后又为什么变成了鬼呢？”

　　钱毛毛道：“你是不是之前看过这个片子？你怎么知道这个小女孩最后变成了鬼？雪雪，看电影不要剧透呀！”

　　苏停雪道：“我猜的。但我其实很为她高兴，因为她这次终于解脱了。”

　　钱毛毛双眸一转不转地望着她，轻声道：“可是你想过嘛，对于不愿意成为鬼的魂魄来说，只有灰飞烟灭才是最好的解脱。”

　　苏停雪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唇边，却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如果你是电影里那个小女孩，如果有人希望你作为鬼永远留在这痛苦的世间，你会选择为了她留下来吗？”

　　钱毛毛笑而不答，只是反问了她另一个问题：“那你要先回答我另一个问题。假如你胆子很小，很讨厌玩恐怖游戏，但是倒霉的老天和你开了个玩笑，非叫你玩一个恐怖游戏，如果玩不好会死掉。你一直小心地玩着，玩了很久很久，终于马上要通关了，离开这个吓死人了的恐怖游戏了。可是在这个时候，你遇到一个很可怜的人，老天打算和你开个玩笑，于是他说，如果你放弃这次通关的机会，忘掉所有记忆从头开始，他就可以替你拯救这个可怜的人，你会怎么做？你会选择自己通关，离开这个可恶的游戏，还是去救这个可怜的NPC？”

　　苏停雪道：“你这题可太简单了。我当然会选择自己离开恐怖游戏呀，我又不认识这个NPC，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让自己之前的所有努力付之东流，重新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呢？现在轮到你了。”

　　钱毛毛却还是盯着她看，仿佛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回答道：“好吧，该我了。你听过美人鱼的故事吗？如果我是这个小女孩，那么对我来说最幸福的事，是在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像彩色的泡沫一样高高飘起，然后在明媚的阳光里灰飞烟灭，离开这个痛苦的人世间。同样的，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放弃这唾手可得的解脱，留在这世间呢？”

　　苏停雪道：“可如果这个人很希望她留下来呢？是很特别很特别的那种希望。如果这个人了解她过去的一切痛苦与挣扎，并希望以后与她一起分担呢？”

　　钱毛毛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也许吧。”顿了顿，她才继续道，“你想把这部电影看完吗？后面还有些内容没有放完。我看网上有评论开玩笑说这个片子是一部驱邪教学片，我看到现在还没发现在哪里讲驱邪的呢。”

　　苏停雪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说：“可如果这个驱邪讲的是如何赶走好人变成的鬼，我可不要看。”

　　钱毛毛道：“这世上的鬼心都一般黑，都是坏的。即使是好人变成的鬼，也是他魂魄中最阴暗最痛苦的部分变幻成的，没有感情，只有通过杀戮来传递痛苦的本能。”

　　“可是如果是因为执念太深而化作的鬼呢？我不信所有的鬼都是坏的。”

　　钱毛毛笑了笑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学校不是不让研究巫术吗？你是不是偷偷看了禁书区的东西了，赶紧如实交代。好啦好啦，我们不要再研究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了，聊点开心的事情好啦！”

　　苏停雪却执着地追问她：“所以你可以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