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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三夜 ...

  •   如纱般的光披盖了她一身,就连头顶也是覆盖着一层星幻的薄光,像极了新娘纯白的头纱。

      鸣蝉纷纷安歇,静谧的良宵没有一点不和谐的杂音。
      没谁来打搅,郁久也没做噩梦,他只是不知由来地醒了又醒。
      无忧无愁的年轻人从未觉得一夜有这么漫长难熬,这晚是头一回。不过他一点也不为这绵绵不绝的夜色感到厌烦,相反,还更希望今夜能再长久些。
      如果可以,他还希望这窗外的月亮能再明亮一些,不要被即将到来的黎明给掩盖。
      郁久每每睁眼瞧见天花板后,都会先侧去身旁留恋地看一看枕边的那个人。
      蒙蒙黑暗中,能隐约得见她裸露在绒毯外的部分肌肤,而陪伴在侧的光线始终停在那起伏的躯体上,看似眷恋无比。
      郁久只有确认了她依旧躺在自己身边后,才会放松绷紧的肩膀。
      他会先翻身,挪动自己往她的地方多靠靠,接着揽出手去,像抱着毛绒玩具那样把她拥进怀里。他还会把下巴埋在她的肩上,深深呼吸。洗浴后的体香已经淡下去了许多,现在更让他不舍的是那让人心安的体温。
      炎夏像在一夜间就偷偷溜走了那样,那天的夜晚也比以往都要更凉一些,或许也正因为此,郁久才第一次那么迫切地想要占有某个人的温度。
      习惯孤独的人也会有贪恋人群温暖的一天,谁让那夜的烟火晚会成为他黑白人生中的第一笔色彩呢。
      郁久还想往她的肩头再埋一埋,再近一点,好感受她的存在。可她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紧拥给勒得有些不适,轻细的呻吟传来,听上去慵懒又粘腻似娇。
      但她总不会躲开,也会往郁久的怀里钻一钻。柔软的头发撩着他的胸膛,让郁久觉得心口又暖又痒的。
      如此情境,原先的郁久多半会心脏猛地踩下油门、砰砰加速个那么几秒,还会在慌乱中又庆幸一下怀里的人没有因自己突然且害臊的举动而苏醒过来。
      但现在他只希望对方能够睁开眼,睁开那双柔软的眼睛来再看看他。
      他敢肯定,只要她惺忪着眼、再懒洋洋地抬起头问他一句“怎么了”,他一定会一个不冷静就拥着她来一个热烈的“早安吻”。
      这份冲动的源头是什么呢,他暂时想不明白。
      他现在仅仅是静静注视着那双熟睡的眼。哪怕多一眼也好,仿佛只要那么看着,她就能听到他内心的呼唤,并且从睡中醒来。
      也想过学童话中王子唤醒公主那样偷偷亲吻她一下,可他想了想,自己的本意并不是真的要吵醒她。
      大概只是想要一种巧合吧,一种在自己醒来后看向对方时,能刚好对上对方目光的巧合。他想要这样一种默契与心意相通。
      然而无论郁久不忍睡去地等了她多久,她都没有如他的愿来睁开眼睛。
      静悄悄的晚夜中,耐不住睡意的少年终于垂下眼来。他在她的眼尾轻轻落下一个吻后,就将睫认命地合上。

      郁久早上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晒三竿。他刚睁眼就瞧见鹤九穿好了衣裳,在她的箱前进行着最终的行李确认。
      “你醒啦。”
      她听到郁久翻身坐起来的声音,就开口与他道了声早。好像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郁久直接没敢继续看她的脸,把视线躲回来了。
      一想起昨天晚上两人都红着脸羞答答说自己是第一次,可回头真情绪高涨时,又好像只有自己被对方给带了节奏。郁久现在还觉得脸上烧得慌的。
      “已经不早了。”
      所以他故作淡定,话里也平淡无奇,满床地去找自己丢得乱七八糟的衣服。
      刚摸着一只袜子,就被鹤九递来了上衣。
      “不好意思,昨天被我丢到床外去了。”
      她吐吐舌头,看来是故意的。出于羞愤,郁久一把扯过衣裳的力气可能有些粗鲁。
      “你可以叫醒我的。”
      “我想让你再多睡会儿。”对方添油加醋道。
      “爷爷来喊你的时候我和他说你还没起。”
      “什……!”郁久才把衣服套头上就卡住了。
      他急急忙忙地一把扯下衣裳,头发也被挤得蓬蓬一团乱。
      “你都说什么了。”
      “我……”鹤九看着他那一头毛茸茸的乱发,就捧着脸弯下了腰。“说你很能干。”
      “…………”
      “哎呀骗你的。”
      “我说,我昨晚喝得有些醉了,缠着你照顾还不放你走,所以你才在我这儿睡了一晚。”
      惊魂未定的郁久只用将信将疑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对了。”可鹤九似乎已经不想继续深究这个话题。她突然低了头去,翻出一个早就准备好了的小布包。“这个给你。”
      布包松散开来,里头是几包写有异国文字的零食,果脯糖糕之类。
      “本来是要给我朋友的。不知道你们吃不吃得惯。”
      她现在站起来,插着腰四下瞧了一番没放进行李箱的杂物。
      “我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能留给你们的……”
      五颜六色包装袋上的图画字样他一个也没看进去,只有塑料的、纸质的包装纸被压折的声响不绝于耳,有点吵闹。
      或许加剧了临行前的紧迫感,她忙上忙下的样子总让郁久感到莫名难耐的焦躁。
      “我先去洗漱。”
      他坐不住,也不去拿她递来的东西,就任由鹤九把那些看上去甜得发苦的零食散在床上,自己出了房间去。

      最后一天,临行前的二人都显得格外平静。
      郁久将他们的电话、邮箱还有其他所有能立刻想到的社交软件的账号ID全部抄在了他们旅馆的名片上给了鹤九。小小的卡片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横七竖八地排列着,争先恐后地要往她的眼里钻。她没有那么多的信息可以回礼给他,只抄下了一段自己的常用邮箱。
      那天,大家照例聚在一起吃了早午饭,在要收盘的时候郁久才告诉了爷爷鹤九的事情。
      老爷爷听说鹤九要走,也表示了惋惜与不舍的意思,但毕竟是经事许多的老人家,加之经营旅店多年,一波波的游客换了又换,早也看惯了这些别离。所以他把旅店的名片递过来交给鹤九,叫她要常来玩玩的时候还是笑着的。
      “你要是不再来了,郁久一定会伤心的。”他对着鹤九,压低了声音说了句悄悄话。
      “嗯。”她笑得淡然,却含有几丝腼腆。“我下次来一定还住你们的旅店。”
      所有人都没有太多的感伤与离愁,大多是因为都乐观地以为“后会有期”。
      他俩一直等到太阳西斜才准备出发。
      鹤九撑着行李箱,一人站在旅馆的大厅里。
      挨到临走了郁久才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说要换身衣服,二话不说地就躲进了房间,不知在打扮些什么,好久都不肯出来。
      等在外头的鹤九也不坐,就那么站着,那么环顾着整个厅堂。
      没准她还得感激郁久的一时兴起,让她得以再好好看一眼这个熟悉的屋式。
      那条窄窄的通道依旧只能容两人并肩,宽敞的休憩所仍然整整齐齐摆着几只倒扣的茶杯。浅浅的装饰碟里盛着的纸鹤还是来时的那些颜色。纸鹤的翅膀尖尖向上飞翘着,指着墙壁上的一面挂钟和两片员工牌。
      她又像才来那日那般,顺着那个方向定睛看去。
      木制的工作牌上描着鹤丸郁久四个字,而与之平行的地方,又挂着一张明显新制的名牌:
      “鹤九。”
      所有的记忆在一瞬间如潮水般涌进她的脑海。
      曾经信口脱出的胡说八道,谁知竟然也被她走出了一条笔直的不容回头的路来。
      “不想告诉我你的姓,难道是默许我对你直呼名字吗?”
      脑海里的那个少年话音带笑,也好像他总爱笑,笑得她都跟着心花开绽,而他那白花花的身影也会跟着逐渐萌发出花瓣一般的光环来。
      只是记忆像蒙了层雾气,她看不清他的脸。
      “郁久。”出于一种害怕遗失了什么珍贵之物的恐惧感,她忽然开口叫了那个借口换衣服躲在里屋拖延时间的少年一声。
      吱呀一声像是刚好应了她的呼唤,那扇门挪开后,他换上了一件胸间开着小袋口的卫衣,慢慢出来了。
      “啊——抱歉,找衣服花了点时间。”
      他摸着后脑袋,歉意地走到鹤九跟前,一边走还一边伸展着胳膊,似乎身上这件不是他常穿的款。
      鹤九一眼就瞄着了他衣服上那个小小的口袋。
      “这里头装了什么好东西?”
      她的手还想摸两下那个有点小鼓的袋肚子,就被郁久抢先把里头的东西给钓了出来。
      “你给我的御守。”他把那枚小家伙勾在手指上,炫耀般晃了两下就收回了掌心里宝贝着。
      “我立刻就戴上了。”
      “这么急?”鹤九看他无比珍视御守、窝在手心里都不给她再看看,所以笑得也挺欣慰。
      “嗯。”他得意地点头。“今天就起算的话,一年后我就得还给你换新的了。”
      听到那个“一年”,鹤九的表情明显僵了一瞬。
      她很快扯动了嘴角,没有用多余的修饰,没有约定,更没有誓言,只是用深藏在喉咙里的声音稳稳吐出了一个有些怅然的“好”字。
      “对了,你刚才喊我要干什么?”
      “噢……想让你过来和我合影。”
      “旅游纪念,大家都会留的吧?”她把自己的手机在他眼前晃了晃。
      “纪念合影?”
      这回换作郁久的嘴角抽动了两下,确认意思的反问过后,他难得别扭着没有听话。
      “不行,我拒绝照相的。”
      “怎么了,你长那么好看还害怕自己不上相?”鹤九笑着打趣他。
      “不是,我是说——”他摇头。
      “要是想见我了,随时来就行。”
      鹤九一愣,笑再次升上了眉眼中去。
      “你讲得怎么自己好像那种博物馆展出的家伙啊,还摄影禁止的吗?”
      “对啊,那样的话。”郁久跟着笑,说出来的话也不止是真心还是玩笑。
      “只要你来,我就对你无期限展出。”

      郁久带上门时,鹤九刚推着行李箱走出旅店大门那个矮矮的屋檐。
      屋檐一边都空荡荡,只有角上挂只伶仃的晴天娃娃。极缓的风刮动,被吹得已经显旧了的白布于风里荡漾,像一个漂泊了许久的旅人,飘摇得很是疲惫。
      路上并无人影,也无车响,如同一场极欢落幕,人群散场。
      她抬起脑袋,将视线向上送。那副目空一切的样子,也不知在向天上望着什么。
      傍晚的天是灰黑色的,日光已经疲惫不堪,几乎呈现出暗红色。能见下沉的太阳正把那薄如纸的夜幕扯出裂痕。有点像天空的伤口,只是伤口处流淌出的不是血,而是流金,把黄昏的天空涂抹出一团混乱的金红,倒也有几分好看。
      跟出来的郁久并没有顺着她略抬高的视线一同看去。
      “非得这么晚走。”
      他看见鹤九扎起的马尾以一个扭曲的形状弯着挂在肩上,就将手伸去轻轻替她拨顺了头发。
      “我舍不得你嘛。而且我们说好了要试试那个极限时期啊。”
      极限时间,两个世界彻底分离前的极限时间,一个牵制被弱化到极限的特殊截点。是曾经无法靠近那个连接点的郁久唯一可能触及她的世界的截点,也是连连碰壁之后余留下来的最后希望。
      “是啊,得去试试那个。”
      郁久转过来,人已经帮她拉着箱子先停在了路中央。
      “万一能行,那我就能跟你一起去你的世界看看了。”
      他呼出一口释然的气来,在淡淡的哼笑下继续说着。
      “走吧。”
      行李的滚轮拖响在柏油路上,只有告别一般的轮音躁动着,不住回荡在窄窄的巷路。太阳落下,夏热如同谢幕,留下如秋般的凉风无休无止地习习吹。
      鹤九想不出该回答他什么,几次的欲言又止后才只是小跑着追上他,并向他伸出自己去……轻轻再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就这样并肩行走,一路无话。足音在寂静的晚街上更显空灵,也更加寂寞。
      郁久总想在这样的无聊中说些什么,他努力在心中试想着合适的话题,但所有的句子到了嘴边就又立刻碎成渣子,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看见鹤九的目光对着沿街的一切都那么恋恋不舍,他想安慰,又不知该从何安慰。
      虽然口口声声相信着这不是永别,但其实谁都没有绝对的底气。大家都在说谎,且都对互相的谎言心知肚明,只是默契地谁也没有拆穿谁罢了。
      这一路过得太快,哪怕有意绕着远路,天也不知不觉间暗了下来,偷换上了星幕。身后的屋檐群很快越行越远,最终变成了一抹灰,掩进了绿油油的山树林影里。
      前面就是那个入口吧。渐渐能够在昏黑之中看见不远处林叶层叠的轮廓了。
      郁久向前头郊野那处已经现了形的林子眯了眯眼睛。
      越靠近,丛生的绿就越发不住地蔓延出来。等到他走到森林入口,那些漆黑之中摇晃着的树木枝杈看起来也更形态鲜明,眼见如张牙舞爪,生机盎然得让人心生畏惧。
      地上有矮小成团的灌木群,他试探性地触摸了一下它们的叶片。是硬滑的质地,实在得并不虚幻。
      这让他有点欣喜,前回他可不能这么实际地触碰到这个入口的一切。
      头顶重合的月已然割裂成了明显的两瓣,像是预示着两个世界的彻底分离。
      看来世界分离的影响已经出现,在即将变回孤立且互不干扰的两个存在之际,互相的关联性得到了最极限的弱化。
      郁久不再会被鹤九的那个世界所排斥,已经能顺利接近这个位于连接处的森林了。
      “这次似乎可以让我靠近了!”
      没准自己真的能去她的世界看看。
      他想再近一些、更近一些地去拨开那些隐秘的丛林阴影。因为他在朝林道远望时就发现深处有光。那光明明灭灭,像会呼吸。
      “那儿就是你的世界吧?”
      他面露期待,把那光称作她的世界,随即激动地回头,还想喊她赶紧跟上来一起看。
      然而就在那时,他一度怀疑是天上的银河决堤,如雨的万千星辰倾泻下来。站在自己身后一米处的鹤九抬起两手于半空中比划,如同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淋得不可思议。
      “似乎……”
      她看过来时眯起的眼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弯,脸上的光让人看不清她是笑是哭。
      “那个极限的影响出现了。”
      照亮夜路的月辉远不及她身上的一切光亮,仿佛是她这个人就在发光。
      “这……”
      郁久还想去碰她,手刚伸过去靠近一些,她身上的光就如同被打散那样跳起粒子般的光屑。
      “十二点的钟声快要响了吧。”
      “怎么可能……不会的,现在才八点不到!”
      她摇摇头,去把他慌乱的手接过来捧在掌心安抚。
      “是告别的钟声。”
      “这场梦该醒了吧。”
      如纱般的光披盖了她一身,就连头顶也是覆盖着一层星幻的薄光,像极了新娘纯白的头纱。
      闭上眼睛的鹤九就像在最后努力感受他掌心的温度。
      “所以……在梦醒前。”
      在郁久尚在错愕中时,她先一步松开了双手。那模样如同撒娇索爱,她向他留恋地张开了双臂。
      “灰姑娘想再抱抱她的王子。”
      “快点。”
      她主动朝他走来。张开臂膀的姿势把她身上的光振得更强了,手臂竟都有些变得透明。
      “趁现在我还能抱抱你。”
      郁久仍是不动,只是紧闭的唇颤抖了两下。
      他没有选择张开双臂去回应他的姑娘,而是一把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林子深处的那抹光源跑去。
      “郁久?!”尚且还能被抓着的鹤九显然被吓了一跳。
      她被拉着,步伐也凌乱。
      “万一呢,我都能到这儿了。”
      领路在前的声音仍是爽朗的,没有被这夜色感染一丝分毫,听不出半点的阴郁。
      “万一我真的能去你的世界呢!”
      “还不能放弃,至少不能在这里放弃。”
      在两人穿进茂盛的林叶后,他的话音就被打散在树影的沙沙婆娑中。
      从前的鹤九不曾相信过奇迹,直到遇到了这个“鹤丸”,她的郁久。哪怕至今,她都认为那是她人生中独此一次的奇迹,无与伦比。
      拨开挡路的一切障枝,前方路端尽头逐渐显露出水蓝色如海平面一样的光纹。
      “就是这里吧。”
      郁久紧紧牵着她,最终来到那个喻指交界处的光前。他们交换了一次眼神,接着同时伸出手走过去,试图共同触碰那屏障一样的水光。那抹希望。
      最先穿过去的是手指,随后是他的半截身子。分明是海水一样的光,不想照在身上竟然似火般灼热。郁久感到未知的那端有片耀眼的光明,自上而下地铺盖下来。
      一时间,他被晃得睁不开眼睛。
      没有任何的避光准备,他如同裸露着、为极尽一切洒落下来的过于梦幻的光所淹没。
      “郁久!你快回去!”
      恍神中,他听到有人叫他。
      出于对这份光芒的本能畏惧,他却步往后退了几步。他们牵着的手就是这时松开来的。
      等头顶的强光暗淡了下来,郁久这才觉得适应了一些,重新张开了双眼。
      水蓝色的光幕多了许多涟漪一样的颤动,此外还能看见眼前有条光明大道敞开,远不同于这儿杂草繁茂枝桠丛生的黑夜森林,就像两个世界。
      而那条亮如白昼的大路上,正站着他的鹤九。
      “快回去……”
      他听到她的声音。
      鹤九开始虚化的身子站在那充盈的日光下,也似被暖阳填充,得以恢复成了原来眉目清晰的模样。
      他这才发现自己头顶的月是何等的黯然,相较于她所在的昼光中。
      从没想过,他们二人各自所属的世界,竟然是彻底颠覆的两个独立个体。那属于白天的光尤为灼目,是他怎也无法触及的。
      但他还是再度向着那张开了手。试着探着,像触碰一张薄如蝉翼的屏障。
      被暗夜笼罩的郁久,先是看到了自己逾界的指尖开始有了温柔的光。
      光芒本是童话绘本中的温暖,但此时此刻,却像一道翻在刀刃上的冷酷星寒。他看着自己的手与指宛如被光束贯穿像是一并抽干了血肉那般。
      转眼间,他的手只留下了灵魂似的透明之色,空洞地荡在半空。
      看来不行啊……
      两个世界的关联感弱化后,连接处的确暂时不会再排斥两个世界中的任何一个人。
      同时各个世界也不会再包容任何一个异类的存在了。
      “你快回去……”
      在那个世界的鹤九,声音不住地颤抖。
      郁久看到自己的眼前有如雾一样的光层在冉冉升起,他顺着光生起的地方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又像刚才试图穿过屏障之时那样出现了幽光。
      那光并不柔和,看上去更像光壁,还有裂痕,仿佛下一秒就会连着他整个人一起龟裂成碎片。
      就连最后的这个边界之地也开始排斥起他的存在了。
      真的无能为力了吗……
      他又抬头看了看世界那一头的鹤九。
      她的五官清晰可见,眉上微皱的线条,哪怕两道泪痕也都能眼见。明明就在眼前,明明就近在眼前,却已经隔了天般。
      “快回去吧……”
      在看到他都濒临“消失”后,鹤九的嗓音变为了恳求。
      “我们还会再见不是吗。”
      她强忍着不让泪水在他面前落下,后来大概再也禁不住,才狠心转过身去。
      “正因为还会再见,所以现在没什么好留恋的,对吧……?”
      郁久被提醒,彻悟后悲戚地笑起来,也点点头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哈哈哈……是啊。是呢。”
      他深吸一口气,仰面看向参天树木的顶枝桠交错而出的密网,脚下的步子也如同被这网牵绊,迈得无比艰难。
      两人默契地背对了彼此,继而就这样各自朝光幕的反方向走去。
      等到距离拉得远些后,他就不太能听见她的声音了。
      “鹤九……”
      耳边只剩下自己那声从心底涌出来的遗憾低语。
      并不坚定的少年仍然留恋那个入口,忍不住回了头去。事到如今本不会再有什么期待,但他还是朝那海蓝色的光幕看去。
      不过几分钟那片光就暗了许多。被光掩盖的对面人影也都快要看不见了。鹤九远行的背影再难捕捉,只剩模糊色块,一切都像虚实难辨的影像了。
      但或许声音还能像刚才那样传达……
      郁久深深吸气。
      “鹤九!”
      害羞的少年从来都不好意思直呼她的名字,直到拖到了现在,拖到现在这个最后的机会。
      “我啊!一直没有告诉过你!”
      他用蓄势下来的声音,狠狠地竭尽全力地向着她所在的方向呐喊。
      “你穿巫女服的样子很好看!”
      “那个在台下为我鼓掌的你!”
      “还有那天花火下穿浴衣的你!”
      “所有所有的!每一个!都是我永远忘不了的你!”
      “…………”
      “……”
      熟悉的声音宛如蜿蜒过无数山川,听到鹤九的耳边时,已经如同回音般被弱化了许多。
      她步履黯然,心神本都脱了躯体,但这会儿心弦被撕扯般重新勾动,所有的回忆翻江倒海而来。但郁久的呼喊没有就此停下。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还有!我会给你写邮件的!”
      “跟你分享我的事迹!”
      “每天!都会!”
      “所以!”
      突然他像是被风哽到,停顿片刻才有后半句传来。
      “所以绝对,绝对不要忘了我!”
      苍凉的月下还算宁静的,只有那个带着力竭般的沙哑的嗓音,极不和谐地回环在林木的上空。
      最后鹤九听到他的告白了吗。
      想是听见了吧。缓步走远的鹤九曾动摇曾彷徨,但唯独会在他的呼喊下义无反顾地转过脸来。哪怕已经看不清那一头的景象,她也面朝他所在的方向凭白放空了恋恋不舍的注视,许久许久。

      往回走时,郁久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像踏在泥泞里头,有什么黏糊的东西正在拖曳着牵扯着他的步伐。
      满天的忧郁之色越来越浓重,感觉过了许久,才渐次有什么东西点点滴落下来。
      嗒——嗒嗒嗒——地透过他虚化的身子直接击地面。他低头看着地上一滴滴晕开的深色,才明白下了雨。
      雨没有温度,更没有该有的触感。
      郁久只是将手掌心托举着,最终向天空摊开。
      雨水最先是薄雾一般地飘着,到最后愈渐显形变成豆大,直接穿过他尚未完全实化的掌心。
      他面无表情地向上送着目光,也不知在看哪里,视线漫无目的地与飞雨一同飘着。
      只是看着,只是那么看着,他恍惚间觉得那些穿透自己落在地上的雨,好像是冰冷的针,哪怕没有一丝的痛感,他也觉得在无情地在刺他、扎他,穿破他的血肉,还要扎进可怜的地里。
      直到郁久那虚化得快要化成云雾的透明躯体逐渐得以复原,他才又一次朝着离开的方向回过头去。
      丛生的草木将去时的路层层叠叠地盖住,延伸向她所在之处的地方越发地葳蕤茂盛,也更加地幽深,不见光芒。
      头顶是皓月,肩上是星光,郁久的身上描着一层软弱的光,但那些光只会把眼中那片林子里的黑衬得越发浓重。
      他已经看不见树影的另一头了。
      手伸向天上的月,盈盈且温柔的光充进了他的肌肤血肉,他的手已然跟那实心的月一般可触。
      结束了,那个世界对他不再有任何影响。
      彼时有风吹来,吹得郁久的眼眶有点热,也刮得他两颊丝丝地凉。
      这时,穿透他身子打在地上的雨水才得以停在他的脸上。
      不止星光,暗下来的夜幕也披挂在了他的肩膀,沉重的黑与月光白混成斑驳,终于成了无力的灰色。
      藏在云里的月不再是叠着的重影,最后的重合也被撕裂,在无法停止的轨迹里彻底分成了两个世界。
      天上的月亮再没了交集,但依旧挂着两个。留下的余光也仍是在的,只是再没有从前那般耀眼明媚。
      郁久忽然有些想哭,但眼里的热却永远涌不上来。
      他只是面无表情,听得雨声越来越响,如同谁的悲痛哭声,久久不绝。
      或许,或许正因为此时这片猛烈的雨突如其来,将他心中的苦闷都一并哭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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