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尔》不绝来思

1、约会

　　钱尔

　　大学毕业之后在S市打拼了很多年，自己离加入这里的户籍还差几分儿。为此，特意报名做了义工，以求能快速入籍，成为这个城市里名副其实的一员。我就是这样认识了钱尔。

　　钱尔是一个残疾人。

　　我是义工，钱尔是残疾人，别问我是在什么情况下认识了他。总之，后来我约他一起出去看电影吃饭，他很欣然地就答应了。还说，以前大学的时候，他的某位师兄也曾带他去过电影院。钱尔已经是27岁的人了，去电影院还要人带，这在2018年的S市，简直不可想象。听他这样说，我的心里一疼。

　　钱尔是自小残疾的，他不能走路。两条腿十分细瘦短小，发育不良，萎缩严重，看起来是从未落过地的样子。他从轮椅转移到其他的地方，总要目测衡量很久，用手臂撑着自己试了又试。即使残疾了很多年，依然无法行动自如。我没问过钱尔他得的是什么病，但看样子应该是类似小儿麻痹症一类的疾病，而且是很严重的那一种。因为，钱尔完全没有行走的能力。

　　钱尔有两部轮椅，一部手动，一部电动。通常出门他会用电动轮椅，这样他行动起来自主性比较大，也节约力气。但跟我出门的那天，他不得不用手动轮椅，因为电影院离他住的地方有五公里，我们得打车，只有手动轮椅比较方便塞在汽车的后备箱里。

　　跟以往约会过的男人不同，跟钱尔约会，我得去他住的地方接他。我提出去接他的时候，他也没有提出异议。他根本没考虑直接去电影院门口跟我见面，而是默认了我会来接他。闲聊时，他甚至说，他现在已经算是独立了很多。因为他不能行走，以前的他从不自己推着轮椅出门，以至于大学之前他都不怎么会用轮椅。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不喜欢用轮椅。我不明所以，他说，他以前很在意，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而且直到如今，他到了人多的地方还会感到很紧张，紧张到话也说不好。但是熟悉之后，大家才发现他其实是个话挺多的人。

　　直至如今，钱尔也很少独自出门。他说不方便，但我想，更多的还是出于害怕。这个城市里有太多的障碍是他一个无法行走的人克服不了的。他困在轮椅上，很多时候只能无助地等待别人的帮助，多年这样的经验下来，他已经学会了被动，学会了无助地等待。即使是跟我约会，他也首先把自己设定在了接受我的照顾的那个位置。我看着他那一对又短、又瘦、又无力、又可怜的残肢，心里原谅了他的懦弱。

　　但钱尔是个可爱的人。

　　钱尔与我的约会当中，虽处处接受我的照顾，却总是会轻描淡写地随处对我说出“不好意思”四个字，意思是他自己的残障造成了我的麻烦，他为此感到愧疚。

　　比如，我们两人一椅站在街边打车，驶过五辆车，只有一部会为我们停下，即使停下来，司机也会在我报出目的地之后借故不去。一连十分钟，我跟钱尔就一直这样站在街边，看着满大街的空车无奈叹气。这时候，钱尔就会有些抱歉地说，司机是看到了他的轮椅，所以不想载我们。

　　再比如，我们用APP约到了车，上车的时候，因为S市的的士的车型的关系，座位比钱尔的轮椅高出了不止一星半点。的士司机会在旁边紧张兮兮地嘱咐他慢点儿，甚至有些过度热心地要伸手去抱钱尔，钱尔便有些尴尬地说他自己可以。我站在一旁替他稳住轮椅，避免他一手撑住的时候轮椅划开让他跌倒。可是车的位置很高是事实，钱尔用手把他的一条残腿搬到车内，一手攀住车座位，发力要爬上去。可是轮椅离座位太远，钱尔一次发力，身体悬空，却有些摇摇欲坠。他十分吃力地撑着自己，两条残肢在身下悬着，毫无助力。他的手臂打开角度过大，不方便用力，身体就不能被顺利转移。眼看就要掉下车去，还是我眼疾手快，一手插|入他的腋下，帮他把一侧的身体提到了车边，才让他的屁股顺利地转移到了车座上。他还露在车外的那条残腿，此时的角度已经歪七扭八，无力地搭在轮椅踏板上，差点被护杆别到。钱尔的腿残态毕露，他自己却有些惊魂未定，坐在车里喘气。我便伸手帮他抬起那条不成样子的腿，帮他把它移到车内。我感受到那条残腿过于柔软的手感和过轻的分量，心里又是一疼。这时候，钱尔对我说，不好意思。

　　我跟的士司机一起帮钱尔把轮椅收进后备箱，钱尔自己就只能默默等着。这就是作为一个残疾人的无奈吧，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对于他来说也是难于登天。如果不是我出手，我想钱尔十有八九会在转移的时候摔到地上。他残疾得太厉害了，就连上车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他都做不来。他先前却逞强说他自己可以，然而却不得不依靠我的帮助。然而当时，我好想抱住钱尔，想安慰他，想跟他说，没关系的，有我在。

　　钱尔说，上次他的师兄请他看电影，因为他的缘故，他们只能坐在第一排。因为离银幕太近，看的又是3D电影，等看完，他已经晕得快吐了。所以这次，我便鼓励钱尔买后排的位置，跟他说，没关系，我会帮他上台阶的。钱尔没说什么特别感谢的话，但却坚持要付钱请我看电影。这只是我们第一次的约会，我原本是没有打算让他请的。但他很坚持，我便不得不放弃了AA的念头。

　　电影院的台阶真的很多，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虽然之前承诺了钱尔我会帮助他上楼梯，可是真等我们站在台阶下的时候，我却有些手足无措。我弯下腰，在他耳边问他，你介意我背你吗？钱尔脸色十分尴尬，却点了点头，道，你觉得怎样方便我都听你的。
　　于是我把钱尔的轮椅拉开一些，自己弯腰蹲在了他的面前。

　　上来。我说。

　　钱尔撑着自己往轮椅前段移了移身体，他的残腿从踏板上垂了下来，脚尖垂得很低，我一时情不自禁，便双手把这两天细瘦的残肢捞了起来。钱尔有些吃力地攀上我的后背。

　　好了吗？
　　嗯。

　　钱尔的下半身一丁点力量也没有，他实在做不了很多事。我只得调整自己的位置，尽量让他能在我背上趴稳，才发力站了起来。

　　你很轻。我说。
　　嘿嘿。
　　你一点儿都不难照顾。
　　耳边只是传来一声叹息，钱尔没有说话，但这叹息里面有一丝的释然。

　　钱尔紧紧地趴在我的背上，我知道，这是依赖，也是信任。我玩心大起，笑道，我背着你转圈你会害怕吗？
　　钱尔在我耳边笑了，道，不会。
　　真的？
　　然后我就真的背着钱尔在电影院中间比较宽阔的平台转了一圈。
　　钱尔笑得更开心了。

　　我跳一跳你会害怕吗？我问。
　　钱尔又笑了，说，不会。
　　然后我就小小点了点脚，把钱尔的身体向上提了提。
　　钱尔嘴里说不怕，可是圈着我的手臂却用了很大的力气。他抱得我紧紧的，那一刻，我竟觉得十分满足。我喜欢他这样抱紧我、离不开我的感觉。

　　我背着他又向上走了几级台阶。
　　钱尔。
　　嗯？
　　我好想一直这样背着你，不放你下来。
　　嘿嘿，你要是不累，我也没有意见。
　　你的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很小的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
　　你一点儿都不能走吗？
　　嗯，我走不了。哎，怪我小的时候没有特别学过用拐杖走路。

　　钱尔的口气里有一丝的遗憾。

　　嗯，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很懒惰的人。如果你以前用用功，说不定你现在就能走路了呢。
　　嘿嘿。

　　钱尔没有生气我说他懒惰，反而有些享受的样子。我故意避开了他重度残障的身体条件，反而把他不能走路的缘由归结为“懒惰”，他似乎有些喜欢我这样的解释。毕竟，伤残不是人人都有的缺陷，而懒惰却是大众的公(sun)敌(you)。

　　最后，我把钱尔放在了我们的位置上，倒数第三排最中间的位置。钱尔似乎很高兴，他第一次坐到了“合适”的位置欣赏电影，表情看起来很期待。等我们坐下，钱尔又带着歉意对我说，“看场电影可真够折腾的。”
　　我笑，道，“没有啦，我觉得是我还没有掌握技巧。多来几次等熟练了这些都不算什么。”
　　钱尔看着我，有些感激地笑了。

　　钱尔的腿短，大腿和小腿都短。电影院的椅子，对常人来说很舒服，对钱尔来说就有些过于宽大了。首先是他大腿太短，要保持小腿自然垂直的形态，他就根本坐不到底，后背和屁股离靠背还有20多厘米的距离，让他整个上半身都得不到支撑。其次，这座位是前高后低，钱尔没有靠背的支撑，单单用手臂撑着自己，就显得十分吃力。他在座位上调整了几次，始终没有找到舒服的姿|势。

　　你是不是坐得很不舒服？我问。
　　嗯。
　　钱尔又吃力地调整了两下，道，这个椅子也太大了，我快躺下了。
　　我观察了一下钱尔，他的脚也悬空着，根本触不到地面。看着也十分难受。

　　你往前坐坐或许会好点儿。我建议道。

　　钱尔听从了我的建议，双手挪动自己，往前坐了坐。这时候，他的脚尖也才刚刚触得到地面。可是我还是错估了钱尔的身体条件，我这才发现他的腰似乎也没有什么力气，即使脚稍稍落地，他两手撑着自己也还是不能坐稳。

　　我从没想过，重度伤残的钱尔，连坐也坐不好。如此，是看不好电影的。

　　我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下来，卷了卷，放到他的身后。
　　你靠着我的衣服，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不用了。钱尔说。我等一下躺下就好了。
　　我没有把大衣撤回，说，你靠靠看，会不会舒服一些。
　　钱尔又吃力地把自己往座位里面移了移，靠上我的大衣。
　　我问，怎么样？好点了吗？
　　嗯。
　　那就好。

　　钱尔有些感激地看着我，我也对他笑，对他眨了眨眼睛。

　　看电影的途中我也发觉钱尔经常在看我，他脸上带着笑，也不知道是在笑电影里的情节，还是在笑我这个约会对象。

　　看完电影，我先是跟钱尔一起坐在座位上，等影院里的人都走光了，我才站起来。背起钱尔。这一次我们两个已经十分默契，谁都没有多说什么。

　　我推着钱尔，跟他一起聊天、吃饭、逛街，我们聊得很投契，像普通朋友那样。钱尔坐在轮椅上很斯文，但一旦离开他的轮椅，他就会显得很无助、很无能。

　　这一天我认识了钱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