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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大寒 ...

  •   三□□寒

      01

      你这所谓隐居之地,住起来倒还像是云梦的别院。除去一切吃穿用度不谈,林证还按时上门来诊脉……更别提金凌那小子,隔三差五又是雪燕又是什么海产,巴巴的往这儿送。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你好生休养,本不指望活过六十,如今已经六十出头,却还容颜尚可,筋骨不坏。

      六十岁的人,特别是你这样早年糟蹋身体掏空了的,免不得要老上十岁似的。你想,七十岁的人有几个耳聪目明,还能自由走动的?哪怕是放了现在,也不过是拄着拐杖,子女相陪。更不必说什么百病缠身,这不能吃那不能喝,牙齿松脱,说话流涎。

      你看着镜中只是稍微有些皱纹的面容,当真算是相当满意了。

      ——不过话说回头,最近你多了些咳疾,想来可能是逢春而起的,拖拖拉拉到现在药没断过,却总不见好。近来一旦吃些热性的东西,还会肺火上炎带出血丝,江澄几乎就是要拉着林证长住了。可惜江澄心如明镜,却不懂得顺随天理,难逃一死的道理。器官用旧了,总会百病蜂起,如此紧张,他还真是太过贪心。

      林证把手从你的腕上拿开,提笔思忖起药方子来。你劝道:“你别听江澄的,他就是那样,死活觉得别人的身子得和他一般如牛壮,六十多岁的人了,哪儿能没毛病。能治就治,不能治,也别放在心上。”

      林证悬着的笔一顿,倒是笑你不知哪来这么好的心性了。

      江澄在旁边本被怼了一嘴,人在身边坐锅从天上来,不过倒是不甚在意地撑头看着亭外的风景。一边说道:“要看便在里头看多好,到这亭子里可不四处着风。”

      你道:“如今虽冷,我已然被你拘了好几日了,现在透个气有什么不好,再说,这炉子已经架好,我待会儿那茶来煮,咱们一起喝茶,又怎么能冷呢。”

      “你都有你的道理。”江澄讥讽道,“反正要是风寒了就得吃药,这茶就给你戒了。”

      你哼地起身,起身往小厨房拿茶叶和茶杯去了。

      02

      江澄看你走了,便问林证道:“这都拖了一年了,咳疾这么久没好,以前从未有过。”

      林证道:“是啊,大约是体质不佳难以痊愈,且久病又伤根本,如今更是难好了。清肺的药又不可多吃,再吃便要胃冷,夫人体质不好,若是还不能运化五谷以食养生,那就更难办了。”

      “那么,施针也不可以吗。”

      林证叹气道:“我不施针倒不是怕夫人和你忌讳,腹深如海背薄如纸,施针见效往往是最快的,然而却太过猛烈,她那经脉老的老死的死,能有几处是好的,实在是经不住折腾。”

      江澄忧心道:“难道是之前落胎的药伤及根本?”

      林证道:“倒也不是,这胎并非用红花麝香或者针石猝然下掉,而是缓慢用药,配以固本之法,除去胎肉不损母体,当时夫人小产之后并无险状就是证明。且日后也常用汤药调理,断没有几十年前的损害到现在还未弥补的道理。还有那几年常吃的药也是,虽则避免怀孕,但也并非有害。”

      江澄强撑额头:“如此,是真没有办法了?我近日早起陪她洗漱,出血更加频繁,虽然见过多次了,每次看见都心惊肉跳。”

      林证眸光略沉,道:“夫人毕竟有年岁了。宗主要有准备。”

      “……我不做宗主有很久了,这话你也不怕江捷笑话。”江澄微红了眼勉强道。

      林证道:“如今是大寒节气,一年中最冷最阴的时候。能过此时或许又可迎的春来,这样左右挨到夏季,借着盛阳之热说不定也可根治,还能长许多时日。”

      江澄含泪点点头:“我知道了。”

      林证站起道:“那就还按旧方子吃,也不必改了,夜晚休息时多替她推拉几次脊背,把督脉部分的血行热一热便是,属下这茶留着下次吃吧,回头还要去给江夫人开药。”

      江澄闭目疲惫道:“好吧,江捷也是要做父亲的人,难免格外小心些,我不送你了。”

      林证辞别。

      江澄一人孤坐亭内,心神难定。

      03

      你本是端着茶盘走向亭子的。连廊曲折蜿蜒,四下安静无比,你耳力又不错,大老远的就模模糊糊听到些七七八八,反正不过就是说你的那些病呗,这俩爱操心的主,除了这个还能谈点啥?

      你端着茶盘向前走着,却忽闻一句入耳。

      “难道是之前落胎的药伤及根本?”

      你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你缓缓退一步缩回转角处,屏息凝神静听。

      “倒也不是,这胎并非用红花麝香或者针石猝然下掉,而是缓慢用药,配以固本之法,除去胎肉不损母体,当时夫人小产之后并无险状就是证明。且日后也常用汤药调理,断没有几十年前的损害到现在还未弥补的道理。还有那几年常吃的药也是,虽则避免怀孕,但也并非有害。”

      茶盘上有金凌新拿的茶叶和一套青瓷茶具,你一定是端着太久了,才会觉得重若千斤,两手发颤。

      脑袋嗡嗡作响,你深深呼气往回走,仿佛脚踩棉花,感觉膝盖都是软飘飘的。

      内心如坠冰窖,你周身发抖,咬着牙好歹是挪回了卧房。开门的瞬间却仿佛一瞬间抽空气力,茶盘也落在地上了,眼泪也拦不住了。

      你喘着气,仿佛一条濒死的鱼,心口堵得像是难以呼吸一般。你挣扎着坐到桌边的圆凳上以手撑住疼痛欲裂的头。

      你从未怀疑过的,一口一口饮尽江澄递来的药。你全心全意的信任他,倾慕他,爱恋他,把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他。而他,甚至难以接受一个与你血脉相通的后代。

      04

      江澄倒是调整好情绪才来找你的,进屋的时候看到脚边碎裂的茶盘,还笑道:“我说怎么那么久都还不来呢,原来杯盘都给摔了,好在林证也有事回去不喝茶了,你怎么这样笨手笨脚。”

      你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却看他几下把那些东西收拾好了先放在另一边桌上,看来倒像是怕你不小心又给踩了。

      “怎么眼眶还红了。”江澄正准备坐你对面那张椅子,忽而看见你脸上的泪痕,还有泛红的眼眶和鼻尖,“出什么事情了。”

      他此时的关心使得你无所适从,但你内心已经无法感觉到绵密的温暖,只是挥之不去的烦躁与悲伤幻化而来的怒气。你强压后镇静道:“江澄,我问你一件事情。”

      成亲过后你鲜少在平常独处之时这样叫他,江澄也一下子提起了心:“什么。”

      “我只怀过一次孩子,后来也在未有孕。年龄大了怀不上倒也没什么,怀上了我也生不出来,不过只此一问,我希望你如实回答我……”

      你的眼中又见湿意,抬头眨了眨眼道:“那些药……是你的意思吗。”

      江澄的眼睛微微睁大,他愣了许久,方才松开了身侧握紧的拳,垂目道:“是我。”

      怒气和委屈同时冲上心绪,你哭骂道:“为什么是你!”

      你拍桌而起,尖叫地哭喊:“怎么能是你!!你在南国宣誓,你在婚礼上与我携手,若是你接受不了我的血脉,接受不了我的身份,就不要和我成亲,给我希望让我自欺欺人!你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啊!江晚吟!你怎么能!”

      你发疯了一般扯住江澄的衣袖,大力拉拽:“要是那些老东西,是林证,是什么狗屁长老,我他妈做人做鬼都杀他全家!是你!你让我怎么办!”

      你气结,甩下他又坐回椅边痛哭重复道:“……你让我怎么办。”

      江澄张了张口,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疯狂地希望他辩解,但你知道,这副神态的江晚吟永远吐不出一句话。

      这是真的。他是真的杀了那个孩子。他是真的不想要与你延续。

      你头炸裂一般地疼痛,你流着泪双目发红盯着他冷声道:“你出去,我不要再看见你。”

      江澄乃是做了几十年的一宗之主,你又百般顺随,他何曾被你这样对过,因此下意识地也冷下声回道:“你说什么。你冷静点。”

      你被气笑,此时脸上又是笑容又是泪水一定很搞笑,你道:“是啊,我发昏了都给忘了。这是你的地盘,你的宅院,我还把自己当主人看似的,实在不该,还是我出去吧。”

      言毕你起身便走,江澄却黑着一张脸,把唇一抿,近乎暴怒地那样转身拂袖而去,如同一阵旋风一般就出了房门。

      这江澄走了,你也懒得和他比谁出门志气高,左右他定然也不想见你这到处咬人的疯妇,你也不想看见他那张脸,就这么呆着挺好。

      屋外飞雪的声音似乎又重了些,你孤身一人坐在房中,忽而脑内空空,一腔怒火全变成了水,从双目淌下,源源不断。

      05

      之前你说过了,这个房子很大。平日里有个江澄还好,你一个人住的时候,就确实冷清了。不过这挺好的,你记得当年你在莲花坞环顾四周,找不到一人独处的地方,而现在,这么大的地方都是你的了。或哭或笑,或疯或丑,或放浪无态,或饥不择食,都不会再有人管你,这挺好的。

      可能是真的精神欠佳,你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睡过的。你揉了揉因为趴桌而睡非常酸胀的手臂,想起这大概是要去做饭的点。

      你倒了口茶,左右江澄也不回来,你也不必做了。

      你起身无事可做,就在屋内闲逛,摸摸这儿的花瓶,看看附庸风雅的字画。百无聊赖眼角扫过房内矗着的妆镜台,你才看见满头银丝的女人。

      你先是愣了一瞬,缓慢走近镜子,触碰那冰凉的镜面方知不是作祟的心魔。

      ——你竟不知你有这么老了。按道理,这镜子天天能见,你前几日都还梳妆打扮,怎会这么苍老呢。花白的头发毫无光泽,脸上也是块状的斑点和深入沟壑的褶皱,暗黄无光,全无血色。

      你确实伤心,但一夜白头,从来都只是夸张和传说。你知道并不存在这样的事情。

      你兀然想起,每日梳洗施粉,江澄都在你的身后,有时捞着你的头发,有时就那样静静地看你。那双眼睛很迷人,纯粹而且深情,几乎代替了他无用的嘴,把一切都表达出来。

      你抚摸上自己的面颊,心内沉沉一痛。

      他煞费苦心,让你看起来是原来的那副样子。他对你成亲那年的容貌神态,都记得那样深刻。是如何蹙眉或者微笑,戴上钗环对镜摆弄,又是什么样子,何种神态,他全都一清二楚。让你自己都被这幻象给骗了过去。

      你年轻之时不算惊艳,衰老之后更远离美丽,他比你知道的更清楚。他知道你介意什么,小心翼翼,心细如发虚构了好几个十年来保护你摇摇欲坠,稍受触碰就要破碎的自尊。你以为尚还算惹人心软的泣容,已然是现在镜中连哭难以入眼的丑态。你还在穿鲜嫩的粉色,可这些东西早已经把你的皮肤衬得又黄又土。你每日抿上红唇,实则大概像个发了疯的老妖怪。

      而江澄从未对你说过,他从来只是说好看,付钱去买,和你一同吃饭睡觉。

      江澄从不会哄人,然而确是瞒了你许久。

      你哭得厉害,几乎逆过气去,而后猛咳了几番,嗽出一汪的血。

      06

      入夜更冷了一些,你烧起一个炭盆卷起被子睡了。

      外头还在刮大风下大雪,你突然庆幸这是寒冬时节,年末的时候。金凌不回来,否则此时定要问他舅舅去哪儿了。那你还真是无话可说,鸠占鹊巢,不知那里还有脸面。

      风雪的声音很大,显得屋内无比宁静,你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也能感受到心脏跳动的频率。床上空荡荡的,你没办法把那冰凉的小脚缠到他的腿上取暖,身边也没有他烧好的汤炉。

      你有点想江澄。可当这个想法刚刚露尖的时候,你又忍不住哭一场。

      你越是想起他的好,就越是心如死灰。

      你们是相爱而有情的,可是他不愿意自己的后代流淌着你的血。

      ……你有这么难以让人接受吗。

      07

      你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日,每日醒来也懒得梳洗,只是习惯性的洗漱一番。你瞧了眼桌上摆着的热粥小菜,心内清楚明了记得自己并未做饭。

      外头下了一夜的雪刚停,银装素裹,虽则冷的很,但煞是好看。

      你没吃桌上的粥菜,抬脚走到院中,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倒是觉得精神舒爽了些。你在院子里踱着步,倒着走去看自己的鞋子留在雪中的印,然则忽然一个踩空,你整个人仄歪了一下,膝盖磕到一边尖锐的石头上,你痛呼一声,摔坐到地上。

      背上一痛,你抬头一看,是撞在了院内红豆的树干上,树枝上的冰雪被你一撞扑簌簌全部掉进了你的后领和身上。

      “嘶……好冷。”你瑟缩一下,一手撑地想起来,腿骨却一使劲就痛得钻心。几次三番,你疼的冷汗直出,还是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靠。不会是折了吧。

      你靠回树干上,倒是很快消了气。

      怎么说你也是老年人,骨质疏松很正常咯。你外婆当时在家帮着装修,从并不算高竹梯上摔下来,因此躺了将近六个月呢。

      你靠着树干,仰头看天空和树枝。

      ——很好,你现在从百无一用,又变成了二等伤残。

      你想起这红豆还是当年迁居这里的时候栽下的幼苗,他说看它成长,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甚是浪漫。而你看着这很是高大但是光秃秃的树丫,只觉得寒风冷冽,透心冰凉。

      说来,江澄怪傻的,傻到你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娶你为妻,自找罪受,难不成还真是个M体质吗?

      当年魏无羡献舍魂还,是如何对他的,他还巴巴地跑上去,说起十三年前的承诺,都不知道人家早就想剪短缘线各自两清了吗?

      想到魏无羡,你冷冷笑了一声,心里忽然明了了起来。

      江澄就是这样的人,人家待他好些,他便还上百倍,好骗的很。而你,不过是恰好从头与他相伴,他心地善良不忍丢弃而已。念情还恩,管他到底是谁,是魏无羡,是蓝曦臣,是谁都可以,这不是你的专利。

      而还情,总不能连带着孩子偿还。他江澄是虞夫人和江枫眠的儿子,最明白没有父亲疼爱的孩子,成长起来是多么痛苦。

      这么一想,以往种种不解尽数贯通。

      为什么出现在南国的一切会那么突兀,为什么孩童时期都还嫌弃家仆之女的他,还能将你娶作妻子。为什么你所要求的一切都有回应,不过是你在他最艰难的岁月里,恰巧给予了绵长的陪伴,而他用他所能给予的最好,来报偿你。

      如果他只想对你好些,那么又何错之有。他已经做得够好了,你还居功自傲,不放过他的孩子吗?

      你长叹一声收回看着天空的视线,身上全无力气。

      你好累,你从未这么累过。不论是初来这个世界疲于消化慌张和绝望的时候,还是伐温之时漫长的孤独蛰伏,亦或是掏空躯壳的小产的时候,你都没感受到现在这样累过。

      细细密密的冰凉从天而降,落在你的手背,你的面颊。

      『“宗主,您在找什么?”

      “平安扣呢!?我的平安扣呢!!”

      “宗主,这平安扣,我再给你做一个便是了?”

      “你给有什么用?!那是我姐姐做的!”』

      ——“你给有什么用?!那是我姐姐做的!”

      那时候的吼声也是消散在飞雪之中的。你是一个可以给予温暖和关爱的幻想地和留恋处,并非情深意重也不是无可替代,你明白的太晚。

      唔……也不能说明白的太晚吧。这有多少早就可见的预兆,不过是你忽略了而已。自欺欺人,不过如此。

      天上的冰雪缓缓而降,美不胜收却也着实寒冷刺骨。

      你颓然扬起头来。

      ——下雪了。

      08

      你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熟悉的房顶,你在温暖的被子中,周身的汤炉烤的你滚烫。

      “你醒了!”

      你垂眸看见了江澄握紧你的手,眼眶红红的。

      “把汤炉拿出来吧,我好热。”

      江澄哽咽道:“我没有放汤炉,你的手还冰凉着呀!”

      你忽而想起,被活活冻死的人,往往最后会体感神经错乱,觉得太热而脱下身上的所有衣服。因此在极寒雪地之中,常常见到光裸着身子被冻死的尸首。

      你心里明白,却只点头道:“是我说错了。没有就没有吧,你哭什么。”

      江澄问道:“那你还冷吗?要不要我把炉子熄掉一个?”

      你觉得身上没有什么汗,估计并不是真的热,摇摇头表示不用了。

      “林证就在来的路上,你且等一等。”

      你只觉得胸闷气短,连说话都很费力,干脆闭眼节省些精力道:“不必等了,来去都要两三日的路程,我大概是过不了今日了。”

      “你不要说胡话!”江澄哭道。

      “我没有。”你平静地说话,但听他声颤难免又是心疼不已,睁眼瞧他便知他愧疚,干脆转而看着房梁,搜肠刮肚想出一些安慰的话来。

      “你不必多想,我也不是自寻死路。只不过,就算没有这次意外,也大概就是这小半年的事情,当日你娶我为妻,难道不是心知肚明吗?说来我能多活这些年,也是拜你所赐,你就不必内心难安了。”

      “像我这种年岁的正常人,有的百病缠身,有的没钱吃药,哪里像我这样,日日吃用都是好的,还有医生定期改方,已经是少见的好情况了。”

      你这话是宽慰江澄,然而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江澄对你委实算是好的,如若不纠结这份情,不站在情人的立场去看待这一切,他的桩桩件件都与你有恩,你还任性甩脸,给他受气。

      他骗了你,你也骗过他不是吗?

      有因才有果,这如何能怨他人。

      “都是我没有及时回来看你,才会让你在雪地里一整晚的!”

      “如果不是我惹你生气,你又怎么会走呢。世事总是不尽完美,总会在某处出现裂痕。有的浅淡无伤大雅,有的深如天堑沟壑,刻骨铭心。此次咱们不吵起来,或许下一次也会知道这件事,我想兜兜转转,总是逃避不了的。所以才会有人退而求其次说,只要结局好一切都完美。我们处在一处多少个十年,就吵这么一次架,放在那儿说都是模范夫妻了,我觉得挺好。”

      “可是我——”他的声音就此哽住,再也无法往下说。

      你的手背被滴滴答答的温热液体润湿,你反握住他的手道:“江澄,放宽心罢……”

      “你放下心结过好余生,我也才好了无牵挂。”你平静地说道。

      从方才开始,你就如同被夺舍一般,话语平淡,神色如常,毫无留恋之意,无论他如何开口,都无法改变分毫。而此时这句话一出,江澄恍若遭雷一击,眼里闪烁着的光芒黯淡下去,双唇翕动着却再没说出一句话。他紧握着你的手颤抖着放开,绝望地垂下头。

      笨嘴拙舌,心气高傲是他积年累月得而病症。他总觉得男子汉大丈夫,不会说几句巧话又能怎么样,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患难之交永远不会靠甜言蜜语得到。少年时候,纵然魏无羡靠着那张巧嘴哄的人人爱,他有过无数次的羡慕,却又始终无法成为那个样子。而现在,他不禁在想,他若是魏无羡那般个性该有多好,左右死皮赖脸几句话,又能够留下来。好话多几句,总还能照顾她一些。不想见着他又如何,住所如此之大,刻意相避,也不会烦她心神。不原谅他又如何,就腆着脸赖着,烧水吃饭,至少不让她在寒天雪地里难以动弹都无人帮扶,受冻一夜。

      从小开始,都是她退让几分,容忍柔顺。从下属到他的妻子,这么多年,这样的相处模式却也未曾变过。他被惯的越发坏了,阿娘和父亲吵架十分频繁,父亲还总都是温言相劝,再不济也没有甩袖走人,她就和他拌过这一次嘴,他却赌气多日。左右在山上探视着蛇虫野兽是否都冬眠不出,不会伤人的时候,想着她总该知道他的好。等她静下几日他在回去,总归是一切都能好起来。

      可就是这短短几日,她却已经彻底死心。

      他不该这么傻的。

      “对不起。”他不再流泪,却忽然平静地说。

      你听见蜡烛燃烧,烛花劈啪作响,摇曳的火影在你眼皮上不得安宁。你只因为这句颓然的话语,徒生出动摇的怜悯。

      你睁眼瞧他,他静默的脸上有数道尚未干涸的泪痕,他垂着眼,只看着你被褥上的花案。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你既然已经看淡,那么就用这样一副毫无价值的躯壳换他半世安心又如何。你歪过头道:“我有些冷。”

      江澄起身,轻声道:“我去拿炉子。”

      你缓声道:“你上来睡吧,这样便暖了。”

      江澄抿了抿唇,除了外衣,轻手轻脚翻身上床。

      你缩在他的怀抱里,确实觉得十分温暖适意,你费劲力气抬手环住他的腰,却气喘如风箱。

      闭上双眼便是长夜,你本该心如死水沉寂不受惊扰,却总感觉床榻上传来轻微的颤抖。

      温热的液体落在你的发顶,却忽而记起,那日喝药的夜晚,床榻也是这样颤抖的。你当时,还以为他在……

      原来却是在哭,他那时原来也是这样伤心的吗。

      漫无边际的黑夜里,破开一个裂隙,透进些许的光亮。你怀着希冀,在他的胸口问道。

      “能告诉我,为什么不想要孩子吗?”

      你的视野内,是狰狞的戒鞭痕,随着呼吸起伏仿佛具有生命。

      “你本自从未来到此造访,那个孩子由你所生,真真切切地作为一个生命活着,你到底是存在于今时还是未来呢。”

      这是一个时空的悖论,必须先有你,才有可能再有孩子。而这个孩子,却在历史之上比你更早出现。一旦由此改变,未来的你将不再存在。

      暖意从四肢百骸汹涌地翻滚上来,你总觉得心下开阔明亮,连呼吸都顺畅不少。

      你湿了眼角道:“你太傻,这划不来。”

      他本可以有一至亲,或许资质平平,但至少相伴漫漫余生。现在,他没有这个机会拥有了。

      未来的你尚在又如何?他能遇见吗?他能认出来吗?

      即便可以,那其中跨越千年的寂寞又何人能解。而且尚未成仙者,每百年遇一天劫,那么多前人未能捱过,他哪来的自信就一定能成。这果真是一步臭棋。

      在这世界上,不会有比他更不会做生意的人了。

      “傻逼。”你长叹一声。

      “什么?”

      你沉默了一会儿,对江澄说:“就是……你特别好的意思。”

      烛花太久未剪,烛芯太长了火光晃眼的很。你难受的推了推他道:“熄了灯罢,想睡了。”

      黑夜沉沉袭来。

      耳边是南国断崖那处,不绝于耳的海浪涛声。

      09

      林证来的时候接近子时,月黑风高,凉风阵阵。别院里一点灯火都没有,他心下一沉,三两下熟门熟路地找到房间,却见房门大开,冷风往里头灌着,江澄一身柔软的中衣坐在床边,散下的发丝趁着脸比月色还白。

      林证手一抖药盒给啪一下掉下,还好死不死掉在门槛上,结果一翻,瓶瓶罐罐全抖落出来。

      江澄食指竖在唇边。

      林证慌忙点头但其实不明所以地蹲下,静悄悄地把药拣了,轻着脚步上前。

      “……晚了。”江澄放低了声音,轻轻地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大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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