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者的世界》楚泽归血

1、朗读声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在群聚的孩子中间朗读的青年，白色的鸽子停歇在灰白的围墙上，他穿着黑色的外套，笑容似阳光下飞舞的尘。
　　那天她随着人流在大街小巷中穿梭着，灰心丧气地在这座已经居住了两年之久却未曾有任何可以铭刻的记忆的城市中迈着颓然的步伐。穿过平整的柏油路，步入老旧的小巷，脚步在许多年前的石板上踏过，手扶着遍布微癣的墙，她漫无目的地从一家家商户前径行，直到最后，忽然听见了一个福利院里的朗读声。
　　那是一个十分清澈的声音，就像温润的不停息的河流，但又似海一样深邃开阔。她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悄悄进去，然后就看见了那个青年。
　　穿着黑色外套的青年坐在板凳上，身边拱卫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孩子，有些孩子还穿着露趾的鞋子，张大眼睛，流着鼻涕，头发乱糟糟的；有些看起来却已经有初中的年纪了，初步发育的身体显得鹤立鸡群。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前后左右地坐在了青年身边，听着他朗读的声音。
　　——而就在青年膝上，还抱着一个看起来懵懵懂懂的小男孩。
　　“……黑色的树已经长成了，树冠有几百米大，上面像能装下大象似地——阿莉塔看着这棵树，仰着头，分外惊讶：这是我曾经种下的种子吗？”
　　微笑着的青年翻着书，声音缓缓传来，有一种古沉的韵味，却又像一篇新章。
　　她听到这段话，立刻发觉这是《阿莉塔与多罗克的故事》里面的内容。《阿莉塔与多罗克》出自国外一名童话作家之手，一经出版便在全世界引起轰动，被称为“小王子之后最好的童话故事”。她以前无聊的时候也看过，甚至很是痴迷。不过她以前从没想到，居然会有像这样听见福利院里的某个青年对着一大群孩子朗读它的一天。
　　她侧身于福利院大门一旁，听着那个青年温和又笃然的声音。不知为何，一股静谧的感觉袭来，那个青年朗读故事的声音就像把她带入了深海一样，从身体内部油然升起的，是一种很久未曾体验过的平静与和缓。
　　就在这时，青年微微抬起头，目光轻轻掠了一眼。她一惊，刚想离开，却看见青年笑了一下，然后便继续低下头，在孩子的王国中朗读着。
　　她一下子有些放松，心安了下来——仿佛青年那一个微笑给了她在这个王国中畅通无阻的凭证似的，但又隐隐有些气恼，好像生气于自己居然如此轻易便被旁人的一个微笑就引得心情变化。进退维谷间，她还是选择留在原地，继续默默听着。
　　“……黑色的山谷中，白色的小溪肆意地流淌着，阿莉塔和多罗克追逐着蝴蝶，苹果树已经成熟了，上面的果子吸引了多罗克的目光。他管不得什么蝴蝶了，伸出指头指着已经成熟的苹果，流着口水对阿莉塔说道：‘姐姐，我们去摘吧！’……”
　　清润的语调不急不缓，朗读这样平缓温和的故事算是恰好。她站在原地，一时间心中仿佛被这声音塞满了一般，只觉得眼前如同真有一个奇妙而童真的田野世界，稚弱善良却又无所顾忌的两姐弟就在这世界上奔跑跳跃着，嬉笑着，摘着苹果追着蝴蝶。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就像是自己是一切的主人那样——既小心翼翼，却又欢笑无忌。
　　——然后故事便结束了，那个声音突然停了下来——随后，那个青年顿了一下，轻轻把书合上，脸上依然在微笑。她看见他轻轻托住那个坐在膝上的小男孩，动作轻柔地将他放下，然后对身边的孩子们宽慰道：
　　“今天的故事讲完了——下周我再来，好不好？”
　　“不——好！”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大声喊道，而那个原本还在青年膝上，看起来柔弱矮瘦的小男孩这时却转过身，叉起腰，一时间竟让人觉得气势凛然：
　　“不行！齐幽你以前说过的，会跟我们玩一整天——这都好几周了，你还是没有实现自己的承诺，我们都很——不——高——兴！”
　　小男孩站起来头还不到正坐在凳子上的，那个名为齐幽的青年胸口高，说起话来却气势昂然，就像是一只凛凛发威的小老虎。而其他小孩子听到他的话，竟也像有了个主心骨一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是啊，齐幽你这几周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了……”“齐幽哥哥不喜欢我们了……”“齐幽哥哥上大学了，就不想回来了……”
　　“好的，好的！”
　　齐幽艰难地在孩子们的围攻下举起手，如旗帜一样高高地竖起。他满脸堆着笑，无奈而又温柔地对一个个孩子耐心地解释道：
　　“齐幽哥哥今天不是不想和你们玩——只是今天下午齐幽哥哥要去打工，不能陪你们……这样，下周我陪你们玩一天好不好？给你们讲一天的故事……”
　　“你上周也是这么说的……”
　　叉着腰的小男孩嘟起嘴，语气哀怨的像是被抛下的小怨妇。
　　“下周我绝对实现自己的承诺——而且还带你们出去玩，玩到开心，怎么样？”
　　齐幽仿佛投降一样高举双手，笑着做出承诺。小孩子们面面相觑着，像是“带你们出去玩”这六个字打动了他们的心弦一样，都迟疑了。
　　“好吧！”小男孩像是做出了结案陈词的法官一样，不甘却又不得不放手一般低下头，沮丧地走到一边：
　　“下周……下周你一定要来哦！一定要待一天，出去玩——记得哦！”
　　“一定……一定。”
　　齐幽摸了摸小男孩的头，站起身，抓着书，微笑着迈出孩子们的包围圈，迈步朝福利院的大门走来——同时也是朝她走来。
　　“你好，你有什么事吗？”
　　齐幽看着她，依然在微笑着，但是相较于之前面对孩子们的状态，他的笑中却明显带上了一丝疏离。青年温和又清淡的眼神无可挑剔地令人感觉舒适，但又无法不让人生出这样的感受——“我不属于这个人承认的范围内，我与他心中的世界毫无交集”。
　　她顿了一下。齐幽的眼神给了她一种很分裂的感觉——一方面心中升起了一股被过分尊重以至于疏离的恼怒，一方面是被忽视的面容姣好者的忿忿，还有一方面，则是莫名其妙的好奇。
　　想了想，她开了口：
　　“我无意间经过这个福利院，听见你的朗读声，感觉很有趣就走进来了——你的声音很好听。”
　　“谢谢夸奖。”
　　他微微欠了欠身，然后望着她，笑容仍旧无懈可击，但是目光明显在问：“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的话我就走了。”
　　她暗地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没有人如此抗拒过她，以至于让她心中甚至都升起了一股气馁的感觉。
　　“嗯……请问，你是哪所大学的？”
　　“齐幽，陵江大学。”
　　他干脆而平静地回答道。
　　“好巧啊——我也是陵江大学的！”
　　她惊喜睁大了眼睛，然后看见青年的眼角也微微挑了一下，他不可置否地回应道：
　　“嗯……好巧——请问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的话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她本想露出的示好的笑容被堵在中途，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她已经从齐幽先前一系列的举动和话语中了解到这个青年的性格，于是很干脆地从身后的背包中取出一张纸，一支笔，写下一串号码，递给齐幽——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我叫宋秋草，是陵江大学广播部副部长——最近广播台想要在晚上九点左右开一档栏目，但还不确定是什么。我听了你先前的朗读，觉得你的声音很有感染力，我觉得晚间朗读这种形式挺好的——所以，希望你能不能来参加这档栏目的竞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