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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长生梦(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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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丹青全身颤抖,几乎支撑不住,结结巴巴道:“那次大病,家叔几乎要命丧西天,府中妻妾亲属,只道他活不过来了,哪有人去管他,只是天天吵嚷着分家。所以家叔病好之后,认为人生无常,从此便醉心于炼丹的仙术,妻子儿女,与木石无异,甚至他说这些都是他成仙的心魔和阻障……从他杀死第一个妾室起,他……他早就把这天下所有的一切生命,都看作是是与药石无异的仙丹原料了……他说……他说要炼制仙丹,单是女人的鲜血还是不够的,还要用……”
苏兰泽哼了一声,冷冷道:“他一定是说,要用服下朱砂的婴儿,和上女子的鲜血,才算是真正的姹女婴儿,可为炉引罢?”
几乎是所有人都面无人色,唯有苏兰泽冷如冰雪的声音,在室内缓缓响起:“所以,你们竟不惜给一个小小的婴孩,服下那样大剂量的辰砂!”
杨恩神色冷峻,淡淡道:“对施公子你而言,施小公子这施家唯一血脉只要除去,施文华又醉心寻仙之术,只怕这大半个施家,倒成了你的产业。所以他是妄心如昏,你却是刻意促成。不然的话,你又何必急急忙忙在那两句话下,刻意划出印痕,特别拿去给他看呢?”
施丹青张口结舌,道:“我我……”
王半江定一定神,喝道:“所以你就一不作二不休,干脆连他一齐毒死,对不对?”
施丹青瘫软在地,颤声道:“家叔对我恩重如山,我怎肯下这样的杀心?更何况……何况他的身体日薄西山,便是这次不暴毙,也熬不了多少时日,而小公子……一死,我……我……我又何必铤而走险?”他身上衣衫已被汗水湿透,连声道:“大人!大人!家叔为何暴毙,在下实不知晓!大人,在下句句是实,是实……”
他连连顿首,一时间情急交加,涕泗纵横,瞧这情状倒不象是在作伪。
苏兰泽扫了一眼四周,自语道:“奇怪,施文华用这样惨无人道的法子,是为了炼那个劳什子仙丹。可是仙丹呢?莫非是…… ”
王半江断然道:“我们已问过炼丹的方士,但寻常服丹而死的人,往往是全身肿胀坚硬,有如铜铁一般。施文华却是七窍流血,明显是中毒的迹象。再说,”
他指了指苏兰泽手中丹方:“这里面也只有三味药物,磁石曾青和雌黄,并不是什么剧毒之物啊。”
施丹青如逢救星,连声道:“对对,曾青可明目、镇惊、杀虫。治风热目赤、疼痛、涩痒、眵多赤烂、头风、惊痫、风痹。养肝胆、除寒热、杀白虫、疗头风、脑中寒、止烦渴、补不足、盛阴气。磁石镇惊安神、潜阳纳气。雌黄痈肿疗疮、蛇虫咬伤、虫积腹痛、惊痫、疟疾。这……这不是什么有毒的药物啊!家叔一定是被害的,一定是!”
杨恩不作声,忽道:“那丹药,原是唐医圣孙思邈的方子?曾青、磁石、雌黄……姹女婴儿……朱砂……”
苏兰泽见他眉头紧蹙,心中不禁有些怜惜,遂取笑道:“还有青夫人喝下的雄黄酒呢,说不准是青夫人阴灵不散,生生炼出一种药酒,把施文华这禽兽给醉死了!”
“雄黄?”杨恩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雄黄!我怎的忘了还有雄黄!”竹笛倒转,只在掌中轻轻一敲,脸上已显出了然于心的笑意,大声道:“果然如此!施文华是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啊!”
他陡然转过头去,向着施丹青,“目”光炯炯,别有一种眩丽光华,令人不敢正视:“你们的丹方缺了半页,自不知那所谓仙丹,应该正是‘太一神精丹’!”
太一神精丹?
众人相顾无言,不明白这位捕神话中含义。
苏兰泽皱眉道:“这名字好怪,我竟没有听说过。”
杨恩缓缓道:“我少时也曾看过珍籍《明殊摘要》上记载的丹方。里面讲到太一神精丹,为唐朝神医孙思邈炼制,用曾青、雌黄、磁石,加上丹砂和雄黄,少用可治疟疾,多用便是致命的毒药。
这施文华炼丹走火入魔,头脑昏乱,到最后陷入癫狂之际,他也知道自己心魔太重,但仍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这张丹方之上;偏偏丹方不全,仅有曾青雌黄并磁石三味。若将错就错,以磁石镇惊安神、潜阳纳气,以曾青补不足、盛阴气,以雌黄祛惊痫,止痛楚,倒恰恰可以救他的性命。”
他长叹一声,道:
“谁知他丧心病狂,竟想要以自己的爱妾和儿子为引,炼出长生不老的仙丹。却没有想到,小儿刚刚服过大剂量的辰砂,而青夫人腹中喝下的迷酒之中,自然也有雄黄。鬼使神差,五样俱全,竟然将心心念念要求得的仙丹,最终炼成了夺命的毒药。如若不信,可依此方再炼制‘太一神精丹’,并令忤作将其与施文华尸身腹中毒药的药性相对照,当可真相大白!”
“这也正可解释,青夫人和小公子于子时被召入丹房,神秘消失;偏偏施文华却是死于寅卯之交!这近两个时辰之中,郑州却见丹室灯火通明,自然因为那时的施文华,在得到这世上最残酷的药引之后,他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那便是炼丹!炼成神仙丹,成就长生梦。哼,谁知正是仙丹,断送了他这得意的一梦!”
所有的人目光,不由得都投到了那丹炉之上。那高大庄严的丹炉和铜人,此时看来,却是分外诡异阴冷,仿佛待人而啮的妖魔,令人不寒而栗。
不难想象,在那如墨浓稠的夜色之中,唯有丹室灯火通明。病老的施文华独处室中,力竭气喘,满头大汗,但仍奋起最后的力量,咬紧牙关,鼓动起炉下的风箱;使得丹炉中火光熊熊,分明映照出狰狞而遥不可及的长生梦想……直到那被抛入炉中的无辜女子与幼小婴孩,在赤焰碧烟之中,身子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了一堆无知无识的灰烬。
造成这样的悲剧,到底是因为人性阴狠,还是本来孤独?
唯有那块小小的黄金锁片,还有一根金耳挖,作为了残酷而永存的证见。
几乎所有人,都失声惊呼,喃喃道:“原来,他竟是自己毒死了自己?”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一根松木茶匙,被两根玉葱般的指尖操纵,灵巧地跳动在诸多杯盏之间;叮叮当当,清脆悦耳,敲击间自成曲调,居然也是一支《菩萨蛮》。
杨恩望着满树的花朵出神,半晌,突然叫道:“兰泽!”
苏兰泽回首应道:“什么?”一边丢下手中茶匙,直起身来,笑道:“茶水沸了,我这支曲,也该完了。”
言毕揎袖提壶,素白衣色之下,果然露出一截皓腕,当真是肤凝霜雪,衬着天青细瓷,说不出的婉丽动人。
杨恩半仰身子,斜斜倚在曲栏之上,懒懒道:“今年的七幻花,花期似乎特别长。”
苏兰泽仰首看那如雪堆满的花枝,微笑道:“嗯,知道你欢喜它,所以去年冬天,我特别地加了些肥料,为的便是叫你能多欢喜几天。”
杨恩会意低笑,眉梢微微一挑。
逸采横飞之间,那样随意不拘的风神------眼前这白衣男子,仿佛还是江湖传说中,曾“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倜傥少年。
然而他的唇间,却徐徐吐出这样的话语来:“七幻花……人间幻世,七度轮回。它原本便不是该属于这世间的花朵,所以花期只有七天,便是你用了特别的法子,让它多开几天,也是要落的。好比我们人类,再是延年益寿,终究还是要化为尘土。”
苏兰泽一怔,手上的茶壶不禁也顿在空中,嗔道:“好好的,你胡说什么?”
杨恩不以为意,悠悠道:“化为尘土……呵,我只失去一双眼睛,便已失去许多乐趣。我看不到这满院盛开的七幻花、看不到春天绿树的萌芽,也看不到我曾立志要踏遍访尽的万里山河……兰泽,你陪我四年,朝夕共对,我……我甚至不知你的模样。”
茶水碧绿,蜿然注入杯中,有淡淡的茶香弥漫开来。苏兰泽垂下头,眸中仿佛也蒙上了一层茶气水雾,微笑道:“我丑得很,不用看的。”
杨恩并没有笑,反而认真地“凝视”着她,道:“兰泽,我虽目不能视,但你在我心中,却是最美的女子。然而,如果失去生命,则所有的一切,不仅是看得到的、听得到的、吃得到的、感受得到的……还有你,我便都要失去了。你说,一个人想到这样的恐怖,会怎样?”
苏兰泽双足一顿,身形翩若惊鸿,只在空中微微一转,已从树上探得一枝如雪的七幻花。她手腕一动,就势将花枝斜簪入他的衣襟中,这才飘然下地,莞尔一笑,道:“有花堪折只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杨恩,只要今时今日,我们能在一起,便要珍惜现在,珍惜眼前的一切。未来本就是缈茫的,你又何必多想?”
杨恩也淡淡地笑了,手抚花枝,笑意中不觉多了几分欣赏:“你一定会这样想的……你有一颗水晶样纯净的心。可是别人呢,别人呢?”
苏兰泽以指尖试试茶盏外的温度,取笑道:“案子破了,你的名声只有更广,怎么不高兴?”
杨恩淡淡一笑,道:“因为,我一直在想,那案子委实太过惨烈。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私欲,居然可以灭伦常、失人性,实在非常可怕。兰泽,你知道,每次破案,真相大白的一瞬间,总是我最不快乐的时候。我们做捕快的,常接触这样阴戾的事情,更需感知生命之喜悦。”
他轻轻一喟,道:“有时看得太清太明,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苏兰泽将茶盏送到他的手中,笑道:
“‘任你黄泉深藏,我自神目如电’。当今圣上赐你的这两句话,确然不虚。这一案如此迷离,你安排妥当,查探精细,终于拨乱还清。说起来,连我这个马前卒,几乎都要相信你真有第三只眼,是杨戬转世,能勘阴阳生死,解除三界疑难。”
杨恩失笑道:“何必取笑我?你明知当捕快的,做事精细,只是本份。只要用心尽力,人人都会有这第三只法眼,勘破万物的迷局。不过,说来也奇怪,每破一次案子,我的第三只眼,总仿佛看到了冥冥之中,人的区区生命,所不可承受之物。”
苏兰泽倚栏而坐,笑道:“那,你且说说,这一次,你的第三只眼,看到了什么?”
杨恩低首品茶,茶水方一入口,但觉数缕奇异香氛,盈口满齿,顺喉而入,刹那间,仿佛连心都平息了下来。对面的女子,他虽然看不见,但仍能觉出她那温柔的目光,如同春日花树下的一抹暖阳,一直一直,都停驻在他的身上。
不能忘怀,当初失去双眼之后,曾意气风发、倜傥无双的自己,是沉沦在怎样绝望、黑暗的深渊里,甚至几乎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幸而,这世上,还有兰泽。
死之惧,恐怕是来自生无欢罢?如果在当初病危的施文华身边,也会有这样一个如暖阳般的女子……是不是,这一切将永远不会发生?
他缓缓道:“长生梦,实虚空。生、死、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是人生的七苦。这一次,我第三只眼看到的,便是生的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