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爱别离(二十三) ...
-
“琴追阳”仰天狂笑道:“毁了!毁了!只要一柱香的时间,一柱香后,所有的自毁机关便会启动,到时大地深陷,河水倒灌,碧玉画舫沉入水底,地面的陵碑墓体将全部深埋地下,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即算你的手下,还有机会告诉那人什么前朝故事,他也找不到黄金墓,找不到你家小姐了!”
他蓦地转头,松开抱着桅杆的手,向着舫首那座小小的黄金河山扑去:“我要黄金河山……我的黄金河山……”
幽冥主人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狂叫一声,七朵“幽冥寒花”也脱手飞出,在空中围抄“琴追阳”而去,闪出幽幽的绿焰!
扑扑有声!七朵“幽冥寒花”疾飞而来,分别钉在他的脸上、喉上、胸前,琉璃碎裂处的幽幽水光,反射出“幽冥寒花”的暗绿焰芒。
“琴追阳”惨叫一声,整个身子向旁冲去,忽然脚下一步踏空,犹如石头般,径直落下水中!蓬!暗绿火焰遇水不灭,反而腾然而起,形成一团蓬然巨焰!“琴追阳”的惨叫声裹在绿焰之中,犹从水里传来,但只短促的几声,便不能听闻。只见绿焰燃烧渐弱,夹杂有皮肉的焦臭气息,一起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苏兰泽和杨恩奔到水边时,只见水中早就没有了“琴追阳”的身影,甚至连绿焰也早已熄灭,唯有水面上波纹漾开,绽放出数朵无声的水花。
“我还要救小姐复活!”幽冥主人冲到舫边,扶住那半截白玉桅杆,惶然道:“我不愿这里毁去!我不愿!”
“你家小姐,是救不活了。”苏兰泽冷冷道:“三十年了,你真的相信,她还会复活过来么?”
“能的!三十年前,她受到迫害,中了伤心蛊之毒,药石无效之下,为了不让心爱的人看见自己的惨状,便提前服下一种可将身体冰冻起来的‘寒冰丸’,进入棺椁自封于内。她临去前亲口对我说的,她说,你要救我回来!再说……再说伤心蛊的毒,不是不能解的,‘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
“爱别离……爱别离……”他突然抱住自己的头,喃喃道:“三十年来,我一直在找寻‘爱别离’,只要找到了,她就能复活回来,我就能再看到她,而不是这具冷冰冰的黄金棺椁!”
“我们快离开这里!”杨恩已经感觉到脚底有微弱的震动,遥遥传来。“怎么离开?”幽冥主人苦笑道:“当初为小姐择定宝地、修建陵墓时,防人破坏她的安宁,便要工匠把最后这个停放棺椁的墓室造得特别严密。四周条石足有数尺宽厚,以糯米浆调粘泥封死,除了刚才那个入口外别无通道。此时通道被巨石所压,哪里还能出去?”
“那么……我们再也出不去了么。”出乎意料的,苏兰泽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惊恐不安的神情,反而浅浅一笑,握住了杨恩的手:“实在无望出去,也没有什么关系。杨恩,这里真安静,有月亮,有大海,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和你,初次相遇的时候……”
遥远的往事,在那一瞬间穿越时空,穿越这厚土深层,如电闪而来,照亮了曾经最不愿意面对的某个角落。
幽幽的湖水深处、如云如雪的七幻花……还有……那一片血色的曼沙珠华……
杨恩握住了她的手。他虽没有言语,然而这一握之中,却仿佛交换了千言万语、千思万绪。
苏兰泽忽然低呼一声,道:“杨恩,你看,幽冥主人他……”
不知何时,幽冥主人已从地上拾起那具名为“爱别离”的七弦琴,一手抱住,缓步走上了碧玉画舫,肃立在那黄金棺椁之前,另一手轻轻地拾起画卷,将其端端正正地摆在棺椁之前。“月”光洒落下来,给他的身上披上一层淡淡的光影。
他的身影,褪去了阴寒和难测,看上去是那么的寂寞。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杨恩犹豫片刻,终于走过去,站在他的身旁:“难道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肯告诉我这一切的谜底么?关于,‘爱别离’。”虽然有一个答案,已经在心中若隐若现,却终究还是需要一个肯定的回答,来拨开那些飘离的迷雾。
“那也是一个遥远的故事,关于‘爱别离’,关于相爱,却不得不别离。”幽冥主人仍然凝视着画卷中的美人,声音极低极低,仿佛是怕再高一些,便惊碎了她那脉脉的眸光、盈盈的笑意。
“我家小姐,不是中土人氏,而是来自海那边的新罗国。十六岁那年,她遵从家族的命令,飘洋过海,嫁到这远离故土的□□。”
“嫁?”
“是啊,嫁过来。”幽冥主人轻声道:“所幸是男主人对她很好,两人情深意笃,约定生要同衾,死亦同穴,相爱到老,永不分离……谁知后来,她被人施以‘伤心蛊’,毒发不治,服下‘寒冰丸’冰冻全身,总算没有经历皮骨脱尽、只余白骨的那种非人痛苦,保全了身体的完好;男主人虽然将她厚葬于此,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履行与她生前的约定,在死后与她合葬。他又担心小姐独处于墓中会感到孤单,而依照□□的律法,即使贵为王侯,也不能再采用人殉。所以他命令我留在这里,三十年来,用黄金宝藏的传说,引诱许多的人前来,让他们成为这墓中永远的殉品。
“呵,起初我因为要在他们身上试验伤心蛊的解救方法,试过无效后才将他们杀死。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人在将死之前,真的是原形毕露啊。欺骗、抛弃、误会,什么样的惨剧都发生过。渐渐的,我有意地让他们多活几天,到奄奄一息时,我才出手再次试验伤心蛊,将那些中了伤心蛊而死的人,全部做成人鱼白骨灯。三十年来,我就是这样,看着这一幕幕活生生的地狱场景,看着他们由狂喜到失望、再到愤怒和绝望……只到最后互相残杀,彻底崩溃。那样更惨烈的命运,或许能安慰我家小姐凄凉的一生,和身后孤寂的亡魂。”
苏兰泽半晌说不出话来,此时方道:“你们……你们简直不是人……那么江如雪,江如雪就是你的帮凶,你应该有很多这样的帮凶,才能帮你骗进源源不断的人来罢?”
“呵呵,小姐身为异族,嫁来□□,朝中别无亲族势力可为凭恃。所以,我们这些随她而来的武士,便在江湖中成立了一个秘密的帮派,重植势力。到她仙逝后,我们更名为‘幽冥门’,意即幽冥之中,我们仍然是她最忠心的武士。这些年来,幽冥门在江湖上势力渐渐增大,也秘密招收了不少新人,江如雪,自然是其中之一。他自然知道出入黄金墓的通道,又怎肯被琴绣心吃掉?”
“当然,他深知我的手段,又知道琴绣心并不爱他,一时嫉恨交加,竟然也同意施出了‘伤心蛊’来害她。哼,他一见琴绣心,却又为美色所迷,颠三倒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中,对她究竟是爱,还是恨呢!入墓之后,他不敢带着琴绣心等人离开。却又难以克制对琴绣心的爱意,竟然也忍饥挨饿,在墓中陪了她那么多天,只到看清了她无情冷酷的本来面目,才不得不离开她的身边。走之前他居然还来求我,让我千万不要杀了琴绣心,给他一年时间,让他能够下得了狠心,亲手回来杀她!我答应了他,是因为我也知道琴绣心精通歧黄之术,也想看看她究竟能不能解开伤心蛊。但条件么,便是你们……我要他一定帮助我在京中活动,务必要把捕神二位请进墓来!”
“怪不得江如雪对黄金墓一案如此热心,原来……”
“江如雪再见到琴绣心时,果然残存的爱意全部消逝,占有的欲望却更加强烈,他选择让她死亡,因为唯有如此,才是对她永远的占有!”
“可是你却帮助琴绣心杀了江如雪!”苏兰泽喝道。
“江如雪这样的人,我幽冥门中数以百计。可是能解伤心蛊之毒的法子,眼前却只有琴绣心想出来的那一个。我为什么要救他?反正琴绣心就算解开伤心蛊,我也不会放她出去的。她既入墓中,自然要变成人殉。到时,让她在黄泉之下,永久地陪伴江如雪,让他们永不别离,也算是了却江如雪的心愿呢。”
幽冥主人笑了两声,那笑声却分外令人心寒:“三十年来,我不停地试药、杀人、做灯,我日日夜夜,都在思量‘爱别离’的真实含义。我甚至做了一张琴,”他的手,轻柔无比,摸了摸他怀中的那具七弦琴:“给这张琴,取名为‘爱别离’。”
“原来你就是朴正焕!你没有死!”苏兰泽喃喃道:“雷击桐木之痛、丧命雪蚕之哀、冰天雪地之寒、孤寂守寡之怨,四样俱是至阴至冷之情,这样制出来的琴,自然也是至阴至冷,才当得起‘爱别离’这三个字啊……”
“虹姑是你的人罢?”杨恩忽然道:“或许应该说,青虹帮本就是你们幽冥门一手创立的分部?而虹姑正是明相明照清的红颜知已,所以你才能在明相府中,成功地再建了一片跟黄金墓底洞室一模一样的新罗居所,还有……曼沙珠华……你甚至让明照清以做冥寿为名,将那人请到了明府……”
“你所做的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让那人……让那人知道你家小姐与男主人的‘爱别离’一事始末,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家男主人,究系何人?”杨恩问到此处,冷电般的“目”光,已落在了幽冥主人的面具之上。
幽冥主人探手入怀,取出一只玉匣:“三十年来,世事沧桑,我家小姐的名讳,恐怕也早就湮没不闻了。今日已处绝境,我也不愿意再向你们隐瞒,但请启匣一观,便知端倪。”
杨恩心中微一犹豫,伸出手去,接了过来。
那玉匣不过三寸长宽,入手生温,润滑无比,显然玉质并非凡品。按下米粒大小的金扣,匣盖轻轻弹了开去:匣内静静卧有一枚小小碧玉印玺,提钮处的玉中,尚缠有几缕天然的淡淡血丝,愈见珍贵。
这一切,杨恩并没有“看”得分明。然而他的心,却突然砰砰剧跳起来。因为他探指抚摸,已察觉印面上一行小字,极小极微,却分外清晰:“淑贤贞懿之印”。
印下压有一方黄绫,苏兰泽探手入匣,拿起展开。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方血红大印,“受命于天”四个红字怵目惊心。再仔细看时,但见有数行秀丽小楷,书于绫上,她草草扫过几眼,目光停驻到最后一句上,不禁念出声来:“钦赐□□淑德贤和贞婉静懿贵妃金氏……”这十六个工整的小篆形字,不吝于平地惊雷。
“金妃!难道这座墓室地宫,居然是金妃的梓宫所在?”杨恩身体一震,几乎不敢置信地退后几步,目光如电,直射向幽冥主人:
“作为□□属国的新罗,于三十三年前应□□选妃诏书,将新罗名门金氏之女送入宫中,得封妃位,世称金妃。那据说在落梅镇失去的“玉琳琅”,就是随金妃一起入朝的贡物。金妃入宫后两年薨逝,先皇为表抚恤,赐新罗大批珍宝,并将随她入朝的侍从全部遣回新罗,从此再无任何消息。你称她为小姐,你……?”
“三十年后,居然还有人记得小姐。”幽冥主人苦笑一声,道:“不错,我们都是金氏家族的武士,也随之一同进入□□。”他对着苏兰泽怜悯的眸光,无声地笑了笑:“我们当初追随小姐,抛开家人、远离故土来到了这里,谁知那深宫,是隐藏有吃人妖魔的魔窟,是潜伏鱼龙的深潭啊……小姐在朝中别无支援,偏偏又受到了皇帝的宠爱,有如身处荆棘丛中、炭火炉中,从未有过半刻安宁……”
“那你的男主人……”
“我的男主人,当然就是当今皇上的父亲,已故的景贤皇帝。”
虽早已猜到了这里,但将那在位二十年中,以文治武功威震四疆,令得异邦小国纷纷来朝,不仅朝中交口称誉,连乡郊野老都至今追思不已,有“尧舜之景、德贤千古”之称,甚至将“景贤”二字作为谥号传颂的前皇帝,与那诱人入墓残忍杀害的所谓“男主人”重合在一起的形象,仍然叫人难以置信、震惊不已。
“景贤皇帝位极人主,天下江山都是他的,为何不能跟金妃合葬?居然还要用这样……这样阴毒的手段,用三十年来这许多无辜的生命,来宽慰金妃寂寞的亡灵?”
杨恩到底顾念自己臣子的身份,不肯有不敬之语。但以他一贯的性子来说,这样的话语已是到了极限。
幽冥主人长叹一声,道:“哪怕贵为皇帝,也不见得事事都能自主。我家小姐与先皇感情极笃,可皇后心生嫉妒之意,不仅在小姐生前多方为难,对于她葬于皇陵之事,也是百般阻挠。她借口说小姐是下邦臣女,非中原人氏,不能葬在皇陵之中。先皇便让逢羿在京郊秘密建了这处陵墓,将小姐葬到了这里,甚至没有举办任何皇妃下葬的仪式。他令京畿卫守护陵墓的安全,令史官删除了关于小姐安葬在何处的记载,不允许立碑立传,又将我们全部逐走。”
“等等……前朝起居注记载,金妃是以妃位而终,并没有获得贵妃的封诰,这枚玉印……”杨恩皱了皱眉。
“这个封号,是在小姐身故后,由先皇秘密下达的旨意。他说,他说总有用得着的一天……起初我们也是深恨他的薄情,只到后来他派人将此印交给我,将并交付守墓一事,我才知道他的用意。原来那时他身体已经虚弱,皇后却是仍是春秋鼎盛,且皇后家族在朝中势大,他明知自己时日无多,其种种行为,一来是唯恐小姐不得安宁,二来也是为了……为了……”
他指着那些琉璃海面、碧玉舫、圆月、弦月,目中隐约带上了一层泪光:“这些熟悉的场景,都是我们故乡的再现啊,小姐在新罗的府第,就是临海而建。她在世之时,先皇每年都会带她去海边,因为每当她立在船头,仿佛隔着茫茫海水,就能看到故乡的地方,聊以解除对家国的思念。小姐故后,他在这墓室之中,不仅复原了小姐在新罗的府第,还在这里的墓室中,为她重现了这海边的胜景。他说这是你们汉人常说的,幽魂望乡之台。”
杨恩突然回想起那深远的迷宫宅院,那些样式低矮奇特、不类中土建筑的洞室,那些琴、瓶、炉、绣,那些宛若生时情状,没有丝毫改变的女子家居诸品,还有那些萎然飘落的枯干花瓣,这一切一切的谜团,在幽冥主人的话语里,都无疑有了最好的解答。
那费夷所思的一切,不是一个皇帝对待宠妃,而是一个男人对待自己刻骨铭心的爱人,别离后的思念,和深深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