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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爱别离(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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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声轻轻的叹息,在空中幽幽响起。
那叹息,如此温柔,如此忧伤而又如此美好,仿佛海上的清风,徐徐贴着波面吹过来,带来沁人心脾的清新;“影子”神识一清,蓦地睁开眼来,却觉喉头湿润,伸手去摸时,一阵剧痛传来,指尖暗色渍迹映入眼帘!
是血!
一点寒光,挟带透肌而入的杀气,停在离喉头约半寸之处。淡金剑光,在虚空中延伸开去,另一端却执在杨恩手中,冷然而立。目冷如霜,便连那英秀的眉端,也凝结了一片化不开的阴沉戾气,大异他平时温雅沉着的模样。
他的剑尖只是微微一顿,目中异光闪现,手腕陡动,几乎又要将那三尺寒锋,向前递出!
“住手……”柔声呼唤,轻轻响起。画卷在桅间轻轻飘动,画中美人也随之翩然而动,宛若生时。
杨恩蓦地抬起头来,剑锋竟在微微颤抖:“你……是你么……”
一个白衣的女子,从画中盈盈而来。“月”色澄澈,幽冥寒花那些暗绿的光点,宛若星辰,她在这星月之间,雪白的裙裾飘飞轻盈,真如神仙中人。
“小姐!”那“影子”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浓重的雾气在他身边围绕飘动,越发虚幻和不真实。那尖利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惧狂喜,已经扭曲嘶哑,越发剌耳,却还是那样急切地迸出来:“您终于复活了么?在这熟悉的望乡台,小姐,这些年,我们守得你好苦……”
雪白的衣袖,微微褪下,袖间露出一只肌肤晶莹的纤手。指尖微翘,执有一根碧透翠绿的竹笛,笛下流苏轻轻飘动。唇凑孔间,笛声悠扬,在这沉寂的广阔世界中响起。音律庄严肃美,恍若有鸾凤回翔,群鱼戏水,东方日升,照得海面金光万丈——那乐音终于逼退了别离的哀伤、归乡的愁绪,强大的震力渐渐撼动四壁,每一寸“海水”、每一缕“月光”,似乎都激奋起来,随之起舞。
幽冥寒花的暗绿光点,蓦地涨成绿荧火焰,在乐音传递的金光中挣扎翻滚,终于一一熄灭。
杨恩全身沸腾的杀意,迎上那水银般泻入的庄美乐音时,如汤沃雪,瞬间平息下来。
铮!他脱手将长剑插入地面,剑身半没而入,顿时化作龙头匕的模样!他弯腰拔出匕首,先前的冷戾神气,化成温暖的笑,重新浮现在他的唇边:“你来了?”
“我当然要来,我是你的眼睛啊。”只着素白内缣,长裙飘逸,鸦黑发髻随便拢向脑后,略有些散乱,然而那飘逸的气度,幽冷而寂寞,与那画中美人当真相似。
只是,她还是会常常的,带着最温暖的笑意——只要看见他。
“你为什么要用刚才的功夫?真是不听话……”
他和她,这家常的几句话,没有出彩,仿佛在僻雅的庭里,闲话春日的落花。她没有再说下去,但她和他的心中,都是明白的:他方才,险些便动了心/魔,那是于他而言,最大的灭顶之灾和劫数。所以她不能再隐藏下去,哪怕对她查明真相再有利,也是不能。让他为她担心,她不能。
龙头匕锋仍在,笛中余音萦绕。那衣衫袂角间流转的森寒劲气,和那种隐然的威压,哪怕是当世最杰出的高手,也不敢有丝毫的小窥。
“你!你不是小姐!苏兰泽,你是怎么……”
苏兰泽转过头来,脸上笑容收敛不见,冷冷道:“幽冥主人,你的小姐,死了三十年啦,再也不会活回来了。”
“你胡说!她没有死!只要她愿意,她随时都会回来……”“影子”愤怒尖利的声音中,身边飘浮起一团团灰暗的雾气,将“它”更是重重包裹,看不分明。那雾气飘飘荡荡,宛如一滩可以流动的水渍,向四处缓缓扩去。
苏兰泽突然挥笛右拂,而杨恩也蓦地挥腕,龙头匕随腕而行,嗖然在空中划过一道锐利冷风,成功地隔断了一团想要偷偷溜走的雾气!
影子仿佛一惊,扩散开去的雾气悚然回收,使得身边那团雾气更浓重了一些,低低道:“捕神乐神,果然名不虚传。”
声音飘忽不定,有如风中的蛛丝,被从很远的地方吹拂过来。
“‘万地苍烟’的隐术,才是名不虚传。”杨恩执匕道:“早听说这种来自异域的隐术,可以将有形之人体,化为无形之烟雾,从而混淆视觉,攻守自如。只是你方才已被我伤及喉部,真气受损,只怕已不能继续维持下去了罢?”
“可是你看不见,又怎能伤我……”影子不由得摸了摸喉头的伤痕,话语里也带了一丝惊异。雾气开始渐渐扩散,化作无数团浅浅的灰雾,人形在其中若隐若现。
“将有形化为无形的遁术,骗过的是人的眼睛,却骗不过人的心。可惜有时候,我们太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忘了判断最准确的,永远是我们的心。”
杨恩从容道:“对于一个没有眼睛的人,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一个人而已。”
话语之间,灰雾果真徐徐散去,室中显出来的,是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青灰布袍,用白绦系住,宛若丧服。脸上却覆了一张黄金面具,那面具做工精致,金光灿然,有着极为狰/狞的面目五官,却与外面的青铜兽首几乎是一模一样。他喉部渗出的血渍,已染红了领口,整个人颇为委顿。
“咦!”琴追阳突然叫起来,手指那白玉桅杆,叫道:“怎么那上面……那上面还是两个人……”
果然,在“月”的微光里,悬挂在桅上的两个人影,仍是晃动不定,栩栩如生。
苏兰泽抬手从发间拔下一枚月牙钗,挥腕射出!噗噗有声,月牙钗凌空旋得两旋,竟将悬有两个人影的绳子全部截断!人影飘然落下,软软落在舫外,消失不见。
苏兰泽转过头来,向着琴追阳淡淡一笑:“两个人形木偶而已。”
“苏姑娘,你能逃出来,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说话间,总仿佛有咝咝的冷风,夹杂于幽冥主人的唇齿之间,故此口音听上去颇为奇特:“看你功力如常,难道你和杨恩一样,居然也不惧怕曼沙珠华之毒!”
“什么?兰泽,你可还好么?”杨恩微微一惊,转向那苏兰泽。
“别担心。我怎会害怕这种地狱之花呢?”她低声向他道。她的唇边,露出一缕神秘的微笑:“你忘了我来自什么地方么?那里有世界上最圣洁的花朵,四季长开,如雪如云,永不凋败。”她的声音,极轻极轻,仿佛进入了一个遥远的梦境:“它所独有的香气,早就融入了我的血液之中,连同我的呼吸、我的心跳……它是曼沙珠华天然的克星,我又怎么会惧怕曼珠沙华的毒香?
杨恩无声地抿了抿唇,突然觉得手心里,沁出了微寒的汗意。
七幻花,只有他知道,苏兰泽所说的是七幻花……那如雪如云的花朵,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圣洁,和生命的永不凋败。但在生命长存的背后呢?要七幻人间?还是七还人间?还有七年之约……这一切,仿佛在传递着某种独特的含义,或许那是他这些年来,从来不敢去仔细回想的往事。——七还之后,会是永久的别离么?他“看”了一眼苏兰泽,五根手指,不由得用力握紧了龙头匕,仿佛这样就能握紧那不可测的命运。
“我们触发机关,落入墓室夹层后,黑暗中,我被人点中了穴道,带离了那里。中途之中,他们唯恐我自解穴道,居然又对我施出了曼沙珠华的毒香。”苏兰泽轻描淡写道,仿佛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之事,没有任何凶险。
“那人是谁?”琴追阳忍不住问道。
苏兰泽微微一笑:“对我施以毒香的,是您的宝贝侄女琴绣心姑娘。至于点中我穴道的,自然就是早已潜于夹层之中的这位幽冥主人了。”
“当时我假作被毒香所迷,让琴绣心将我带走。我被控制住行动后,先是被带到锦洞天之侧的洞室里,通过琉璃壁的反光,使你们有一瞬间的惊愕,从而让幽冥主人顺利地带走了琴绣心和江如雪,以致于江如雪,终于惨死于琴绣心的手中。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琴追阳低下头去,拉了拉黑笠。倒是苏兰泽轻轻叹了口气:“琴绣心,她……残忍又狡诈,多情又无情,其实,也不过是个寂寞的女人哪……‘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只是她对爱别离的理解,未免过于偏激和狭隘,结果害人又害已,终于还是逃不脱蛊/毒的魔掌。”
“再后来,我被幽冥主人放在舫中的黄金棺椁之中……”
“棺椁?”杨恩脸色一变:“你有没有受伤?还是会害怕?”
“没有,黄金棺椁中,有主椁和副椁,副椁是用来放置殉人的,不过□□早有明令,即使是王侯贵族,也不准以人为殉,所以副椁只是循古礼而置办,里面却是空的,我便被放置在那里。那里明‘月’当空,‘月’光透过虚掩的椁盖缝隙照进来,我居然在椁内发现了一曲悼亡的诗歌。”
苏兰泽轻轻念道:“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琴追阳惊道:“这是外面墓碑之上刻的那首,名字是叫做……《葛生》罢?”
“不错,正是《葛生》。”幽冥主人长叹一声,接下去吟道:“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他此时的发音奇特,与先前在“锦洞天”中一口纯正的官话颇显不同,然而即使如此,吟诵之中,却分明蕴藏有无限感慨、深深悼意。
“墓前的草丛与葛藤交缠,此间墓中的一切,依然华美鲜明。可是,冬之夜,夏之日,要熬过如此漫长的时光,才能回到你的身旁。”苏兰泽的声音很轻,而四周更静,仿佛所有的人,都堕入一个哀伤的梦境里:“我躺在那具棺椁之中,看‘月’色明光万里,想着椁外的画舫、‘海’面,心里反复默念这支挽歌,四下里那么安静,仿佛那墓主的灵魂,也在静静地倾听。不知这墓中主人,究竟有过怎样的生平,才在亡故之后,还有人追思不已,在碑上椁中,刻下同样的哀婉诗句?”
“方才你们只是一心想拿下杨恩,激烈争斗之时,我擅长匿形潜踪之术,自然不会留意到我的存在。只到我见杨恩……”
“你纵然见到杨恩,也未见得你们全有胜算。即算我武功不敌杨恩,苏姑娘又脱离了我的掌握,”面具人缓缓向后退出一步,冷笑道:“可我手中还有一个百若夜呢,他是百草堂大公子,亦是此次捕神大人前来的目的之一,你们忘了么?”
百若夜!
苏兰泽望了一眼杨恩,但见他的唇边浮起一抹微笑,似乎气定神闲:
“百若夜,京城百草堂的大公子,他的确是被琴姑娘吃掉了心肝,做了一味说不清是解药还是毒药的材料。”他目中光芒灼灼,甚至比常人还要凌厉三分:“琴先生,此时我们所指的百若夜,是那跟我们一同入墓,自称夜陌,也自称过百若夜的中年男子。”
“夜陌?他……”
“或者,我不该叫他百若夜,我应该叫的是你,”杨恩还是紧紧“盯”住那面具人:“幽冥主人。”
“他……他就是那个夜陌?”琴追阳失声道。
幽冥主人嗤地一声,轻轻地笑了。他的笑声很奇怪,象是从齿缝中抽出的冷风:“谁告诉你我是那个百若夜?”
“早在平安镇时,你就处心积虑,接近我们。那式‘别载千里发如霜’,我曾以为是死去的几个杀手中一人所为,然而他们分明又功力不够,难道是临死前用了什么邪法不成?在场的人都死了,唯有羊皮袋中的你,是活人。只到将你从羊皮袋中救出来时,我发现袋子的底部,全部是由粗糙的羊毛线编织而成,经纬之间自有小孔。如果说躲在袋中发射,倒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幽冥主人又是一声轻笑:“仅仅便是如此么?”
“还有你身上的气息。”杨恩道:“我目不能视,所以对气味和声响特别敏感。你或许是料到了这一点,又了解百若夜的习惯,来前便在身上薰了药香。然而真正让我起疑的,正是这种药香。”
“唔?”
“你身上所有的气息中,含有檀香、丁香、木香、广苓、排草等药材的味道,此是药汤沐浴日久而生的香气……即算你后来沐浴后才戴上面具出现的,但这香气却不易驱散,仔细辨闻,仍若有似无。其实百若夜出身百草堂,家传之学长于内调,他家有秘制的香体丸,是用白芷、杜若、杜衡、薰草等物研蜜成丸,噙含内服。体内自然萌发香气,又何须用这种外用的香汤?更何况这种香汤本是女子所用!”
幽冥主人轻轻“啊”了一声,道:“□□绝学,果然博大得很。小小一个百草堂,也有如此多的讲究。”
“不仅如此。”杨恩指端在剑身上轻轻一抚,道:“在石室之中,我们遇见了琴绣心。她说她已服过三剂人心为药,江如雪是第四剂。从江如雪跟她的对话中,我们知道苑少卿死在她手里,焦华死在她手里,那第三剂药,来自于谁的人心?她说她把百若夜给吃了,却语焉不详。想来是受你的指使,想让我以为百若夜此时已经死了,然而让我们按照她的说法,来排个序吧,苑少卿是第一剂,焦华是第二剂,百若夜是第三剂,江如雪是第四剂。可是我们一落入那个机关,我与琴先生便与其他人失去了联系,我们从找到机关,到‘锦洞天’中与江如雪重逢,最多不过一枝香时间。如果是那位‘百若夜’真的被杀,也只在这一段时间。可是琴绣心又说,第三剂药已经服用了很久啦,岂不是自相矛盾么?到了此时,我几乎可以肯定,她所吃掉的百若夜,也是真正的百若夜,并不是那随我们入墓的少年,而是那具捆在宝座底部,胸腔打开的白骨!”
他从怀中摸出手帕,取出那根在墓道中拾到的无名指骨:
“当初拾到这指骨时,我便有些疑惑,因为指骨根部,有一处微微凹进,显然曾受过损伤。百若夜少时有一次在药房之中,贪玩打闹中,不慎打翻石埚,将无名指砸断。后经名医接驳后,才恢复如初。但此时我仍不敢肯定这就是百若夜的指骨,只到琴先生帮我查勘过,说此指骨的长短形状粗细,均与石室宝座底部,捆绑好的那具白骨的指骨十分相符。而第三根肋骨泛灰,是因为百家的子弟,自幼便要经历百毒试炼。解毒的法子,除了药物外,还有一种家传秘术,可以将毒素全部逼到肋下第三根骨处,由骨而入皮肉,再由经脉排出。因第三根肋骨承担了排除毒素的重任,年长月久,终会受毒素之害,泛灰变脆,甚至到了老年之时,不得不忍受极大痛苦,切开皮肉,而将此骨取出,以免它随时脆弱断裂,剌伤内脏。”
“百家如此秘辛,你如何得知?”琴追阳越听越奇,不由问道。
杨恩微微一笑:“断指之事,是八年前与百草翁饮酒,无意间跟我谈到的。关于肋骨么,则是因为他们曾求助于兰泽的医术。”
他握紧长剑,剑光闪耀,柄上的龙头更显威势:“到了此时,我所有的猜测都找到了证据,难道我还猜不出,你就是那个所谓的百若夜么?”
“我一直有一种感觉,从接到旨令彻查黄金墓,到入墓之后。无论是明府的曼沙珠华,还是那一曲《葛生》,到木指童子发出‘伤心蛊’,到黄金河山的出现,再到琴绣心的药方……觉得这一切看似偶然,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从头到尾操纵着一切。而我只想知道,”他一字一顿地道:“你处心积虑,甚至能够影响到那人,将我和兰泽诱入墓中,究竟想要干什么?”
苏兰泽明眸如波,定定地凝视着幽冥主人:“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她叹了口气,说道:“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给琴绣心和我下了伤心蛊的,对么?”
四周一片平静,静得连呼吸都停住了,仿佛落入了一个幽远空寂的深洞,唯有分外凛冽的杀气,自龙头匕的刃锋间,腾然而起,直逼眉发,竟然连肌肤的表层,都被刮剌得隐约生疼。
幽冥主人的面具眼孔中,射出含意莫测的光芒:“你……你怎知伤心蛊是我所下?木指童子……”
“木指童子催发了伤心蛊,他的情人不过是盛装蛊虫的容器。蛊虫太过阴毒,平时必须要用雪蚕茧包裹,否则难以控制。木指童子虽然服下十八种剧毒,也能施出伤心蛊,却要唤醒蛊虫,却必须是由伤心蛊的主人才能施为。”苏兰泽袍袖微抬,手指一动,轻轻按下杨恩握紧龙头匕的手腕:“所以你才扮成百若夜,因为你必须要在蛊虫的近旁,用啸声将它唤醒。但即使这样,你大可在我中毒后即刻离开,先行在墓中等候。然而你还是扮成了百若夜,因为你想要紧紧地跟在我们的身边,这样才能时刻观察我中毒后的反应,从而猜测得出,伤心蛊到底是否无解?只到你亲耳听我说,我暂时也无法解开伤心蛊,你才在我们大家掉入墓道机关中时悄悄离开,恢复你另外一个身份:幽冥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