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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爱别离(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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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骨灯
苏兰泽跟在他身后,二人向墓道深处缓缓走去。百若夜是吓怕了的,此时更是紧紧跟随,不敢落下一步。
倒是江如雪叫了一声:“捕神大人!这琴……琴先生向来狡诈,他的穴道又已经解开……”
杨恩并未回头,唯有声音淡淡传来:“无妨,有一处穴道‘巨阙’,他是不敢自行冲开的,功夫顶多只能自保,伤人却是不能。若没有我独门秘法,自行解穴,极易冲击肝胆,震击心脏而死。”
江如雪如释重负,跟了上去。琴追阳却是陡然黑面,恨恨跟在其后,闷声不语。
江如雪讽剌了琴追阳几句,心情大畅,突然之间,却又想起一件事来:“杨恩说,但凡是人,一见那宝库,自然忍不住对黄金的贪欲,所以眼睛反而会蒙骗我们的心。我们五人之中,我和那姓夜的还有琴先生都大为失态。杨恩他是因为目盲而避惑,苏兰泽呢?她从头到尾,也没有被黄金所打动,难道她就不是凡人?不是人?”
一路行走,虽然提神戒备,却再没有触动什么伤人的机关。心怀放宽后,便觉墓中虽然阴寒了些,但并没有湿水渗入,通风尚算透畅。道路也甚是宽阔,若不是光线幽暗,几乎可当作是一场普通的散步了。
江如雪陡见前方拐角处,隐约又有亮光,忍不住又道:“怎么那里如此明亮,难不成也是有个宝库?”
苏兰泽脚步快捷,迅速转过壁角,突然一怔,已是站立在那里,任由光线照映,把她的身躯,拉成一道长长的投影。
杨恩敏锐地感觉有异,快步跟上,问道:“兰泽,怎么回事?”
所有人的脚步,突然都不禁一滞:自拐角处起,地面已由青石砖面,奇迹般地换成了清一色的碧金凿花琉璃砖,色色相嵌,严丝合缝,仿佛一大块天然绚丽的琉璃地面,虽然比不上那黄金河山令人瞠目,却也堂皇富丽,巧夺天工。
甬壁、墓顶全由琉璃镶嵌,夜光石也换成了十余颗真正的夜明珠,每颗足有鸽子蛋大小,晶光闪耀,照得此处有如白昼。
更令人惊骇的,是在这天宫般华美的墓室,墓道两边,却整整齐齐地排有两行骷髅,四周落满了衣衫腐朽的碎片,只留下灰白骨骼,森森怵目。且这些骷髅全部是作跪行之姿,双手反按于头顶,高高扶起一盏双耳螭龙形白玉灯。灯中油膏有如琼脂,尚只燃去小半盏份量,灯焰却是分外明亮,边缘带一小圈青色光晕。
江如雪喃喃道:“这……这……这是哪里……这灯真是邪门了,不知燃烧多少年了,居然还没有熄灭。”
杨恩一直在听苏兰泽小声描述情景,此时恰好听完抬起头来,便答道:“大约是东海人鱼膏熬制的灯油,人鱼发捻就的灯芯,据说可以燃烧一千年的时间,不会熄灭。”
琴追阳突然插话道:“只有王公贵族,才会有这样珍贵的灯盏。何况还有那些黄金山河,那些青砖……看来这墓主身份,非比寻常啊!”
杨恩道:“琴先生和雪剑客二位,都是江湖名宿,见识广博,不知可否知晓这黄金墓的来历?”
江如雪摇头道:“不知道。我听闻黄金墓一事,还是绣娘告诉我的。我再问她时,她也语焉不详了。”
他厌恶地看了一眼四周的骷髅和灯盏,道:“我也是从绣心那里听来的。她是江湖第一美人,追逐者们为了博取她的欢心,是什么都肯说的。而青虹帮的最大长处,也正是在于打听讯息,作江湖各派之斥喉。如果连她们都不清楚,我想不会有人知道得更多。”
“这就奇怪了。”杨恩静静地道:“如果墓主藏宝于此,理应保守这个秘密,又何必流传出去?纵然是不慎流传出去,又为什么要在墓门设下机关,每年都让人自由进入?”他伸手入袖,取出一管翠绿的竹笛来,轻轻抚摸。笛端翠色,竟泛出玉的光润,显然是常受到他的抚摸之故了。
苏兰泽当真胆大得很,并没有一般女子的柔弱娇怯,竟然走到那些捧灯骷髅跟前,一具具地仔细看过去。
江如雪只看得一眼,便觉那些骷髅面目可憎,齿牙呲出,仿佛随时会择人而啮,心里一阵怦怦乱跳,慌忙扭过头去。
百若夜忽然叹道:“谁知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些人留在这里,他们若是有心上人,也一定在等着他们回去。哪想到一旦分别,却是永远都不能再见了。”他“咦”了一声,问道:“苏姑娘,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苏兰泽在听到这几句话时,心中一动,但觉一种哀伤之意,无可抑制地从心底冒出来,宛若尖刀,剌得痛彻心腑,几乎站立不稳,便要蹲下身去。
她心知是被百若夜这几句话有所触动,引发“伤心蛊”的毒效,当下再次咬破中指,果然这次滴出的还是黑血。琴追阳一直凝视不语,此时忽然道:“哼,伤心蛊,这种毒乃是一个苗人女子所创,本来是为了要报复对她始乱终弃的一个汉家男子。听说相爱而别离后,多有情侣自残以抒解心头的痛苦。爱及至深,与中毒又有什么区别?唯有剌骨的疼痛,暂缓一时,”
江如雪全身一震,道:“‘伤心蛊’?难道会厉害到连苏姑娘都解不开么?”
杨恩早上前将她扶住,关切地摸索着抚上她的手,问道:“怎样?”
苏兰泽微笑道:“不要紧,控制得住。”
琴追阳冷笑一声,道:“‘伤心蛊’之毒,世所罕有。姓江的小子才吃了几年米饭,自然只闻其名,却并不了解此毒的厉害。苏姑娘精通医术,自当是已经用黄莲堵住了伤口,又施以放血之术来控制痛苦。只是放血之术,仅能控制三次发作。苏姑娘已发作两次,再有一次,又当如何?到了放血也无济于事,便要忍受极大折磨。这种生不如死的痛楚折磨,就算忍受得住,但一年之后,黄莲也会失效;那时即使不死,却比死还要令人疯狂!”
杨恩的脸色已越来越沉,到最后,沉默半晌,才放柔声音,向苏兰泽道:“兰泽,琴先生所说,正是‘伤心蛊’的可怕之处。可是你……你不是说你还有办法么?”
苏兰泽身子微微一晃,哀伤的表情一闪即逝,低声道:“是的,我有办法。只是我现在不能做!”
杨恩眉宇间露出焦灼来,道:“兰泽,你先回去调养……”
苏兰泽咬了咬牙,抬头微笑道:“现在回去,也没有用。那个法子……一年后再说……”
百若夜也颇为焦急,道:“苏姑娘,解毒救命,迫不容缓!怎么还能再等一年呢?”苏兰泽看他一眼,答道:“你看,墓门已合,就算让我出去,我们也得寻找出路才行啊。”
江如雪却被琴追阳所描述的中毒之状,惊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伤心蛊’,这名字取得真好,伤心之毒,也唯有黄莲之苦可以暂时遏制,或许还要流出几滴热血,亦能缓解一二。但这样不过是暂时之举,一个人真正伤心,那是什么药也治不了的,到了后来,终于是心灰如死,心冷如雪,虽生犹死,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杨恩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兰泽,看看地上有什么物事?我闻到一丝异样的气味。”
“气味?”江如雪耸了耸肩:“这里通风很好,没有什么腐败的味道啊……”
苏兰泽目光四面一扫,突然停住了,叫道:“怪哉!”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薄如蝉翼的素白手套,戴在手上,这才蹲下去,从地上拾起一根细小的白骨来。若不是她目光如炬,其他人竟没有发觉。
所有人都屏息盯住了她的那只手套,手套似乎是某种极细的银丝织成,细密光华,套在修长的手掌上,处处熨贴,宛若只在掌外附上了一层皮肉。
“这是一根人的无名指骨。”她举起那根白骨,递到杨恩的面前。
惨淡苍白,骨枝森森,指节处还残留有灰白的腐肉,
江如雪一阵作呕,急剧掉过头去。琴先生的身子也微微一晃,百若夜急道:“快丢了它!当心有尸毒!”
“没事。”苏兰泽手指曲回,慢慢摩娑那指骨,道:“它是自然腐烂,并非中毒。再说我戴了‘银丝柔’,就是腐蚀极强的天水,也不能透过的。”
杨恩不知何时,也戴上一只这名为“银丝柔”的手套,接过那根指骨来,抚过骨根:“唔,骨面参差不齐,不是利器斩断的,倒像是被人生生拗断的呢!”
苏兰泽凝神注视:“残存肌肉略有腐烂,但仍未烂到脱骨,说明这根指骨被截下来的时间,不到月余。嗯,指节纤细,指端又不甚长,死者生前定然养尊处优。”
“黄金墓中如此排场,墓主生前一定非富即贵。而且一路我看过来,见四处墓角的泥土都十分干燥,甚至没有虫蚁出没,说明当初择地之时,必是一块上佳的风水宝地。既然如此,”
“我刚才一一看过了,排在最后的这几具白骨居然还微有湿润的感觉,岂不是很奇怪吗?在这样好的风水宝地中埋葬,即算是人殉,没有好的棺木收葬,在短短的三十年时间里,也是不可能腐烂得如此彻底,毫无皮肉,仅余骨殖。二来即算是烂成白骨,也应是枯干之极。除非……”
她看了看手中的白骨,若有所思:“除非这是刚死不久的人骨!”
苏兰泽道:“还有一件事情非常奇怪。我仔细看来,才发现这最后的两具白骨,居然都失去了左手的无名指。”
果然!
那高举人鱼膏灯的左手骨,只残余了四根骨枝,安然地置于骷髅头顶。
琴追阳不禁退后一步,江如雪更是吓得叫了起来:“乐神姑娘!你可不要吓我们!”
苏兰泽似笑非笑,站起身来,悠悠道:“更吓人的,我还没有说出来呢。”
江如雪结结巴巴道:“什……什么更……更吓人的?”
苏兰泽指了指那两排骷髅,道:“你瞧瞧它们,虽然化作骷髅,可是全身骨架居然未散,可能是生前便服下一种药物,进入骨骼之间化作粘胶,即使骨筋烂断,那胶仍能将骨枝粘合在一起。这倒也罢了,那些骷髅端端正正地排在两边,除了最后这两具丢了无名指外,一根骨架也没丢失。”
她指着杨恩手中的那根白骨:“可这根多出来的无名指骨,又是谁的?”
他们一言一递,在高大的穹顶上嗡嗡回响,恍若冷风,一丝丝直钻入人的骨头里去。
那风,是不甘身死的亡灵,还是隐伺暗处的厉鬼?
“我……有些气息不继……”百若夜的脸色苍白,哀求道:“我们快走……这根骨头……”
“没事。”杨恩安慰道:“墓室阴寒,疑心生鬼,其实此时的白骨,生前也是我等一族。生与死,□□与白骨,不过是两种不同的存在方式而已,人人将来都会如此,又何必将它们视为异类呢?”
他语音虽然安然平淡,听在耳中,却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杨恩用一块手帕包住指骨,放在腰间皮囊之中,又将手套一并取下,交给苏兰泽放好:“只是,这根指骨,是从何而来呢?”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了墓道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