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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长生梦(二) ...

  •   归州天字牢房。一间间牢房空空荡荡,并不似别处狱中塞满坑谷,显见得郡中大治,狱无余人。

      杨恩所乘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牢前。

      牢内肮脏不堪,一股酸臭气味扑面而来。他浑然不觉,手中一管崭新竹笛,指指角落中抱膝如泥塑、污脏满身的长须男子——问道:“他在么?”

      王半江连忙大力点头,扬声叫道:“郑州!郑州!”

      那男子迟滞地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了杨恩:无簪无帽,辩不出是官是民的身份。倒是一把乌黑长发自在不羁,竟由肩下沿路披散开去,衬着那一尘不染的白衣,在这黑暗肮脏的牢狱中,倒自有一番俊爽风神。

      他眼睛一亮,第一句话竟然是:“观音菩萨?!”

      王半江哭笑不得,斥道:“大胆!这是杨大人。青天白日,哪来的菩萨?是你姐姐撞衙告状,断臂鸣冤,将你的案子惊动郡守大人……”

      郑州血污难辨的脸上,乍然变色:“姐姐?”王半江不管不顾,继续道:“郡守大人素来清明,为你姐姐而动容,又想着上天好生之德,怕万一屈了你去。这才责令我等查探。只是此案太过离奇,诸证俱全,还你清白甚难。”

      他看一眼杨恩,道:“杨大人游历巴楚,也是你的福气,恰被我千辛万苦寻到。天下大案,杨大人历之甚多,为我公门前辈,又屡破大案,曾得到圣上的亲封,名传寰内。此时杨大人问你话,你需得如实招来——你便有何虚假,也须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顿了一顿,见郑州惊惶之下,仍是那木然的神情,不禁加重了语气:“他,世传是二郎神杨戬转世,生具第三只法眼,澄澈无尘,能勘阴阳生死,解除三界疑难……”

      “第三只眼?”郑州陡地睁大眼睛,突然一跃而起,连滚带爬地扑上前来,紧紧抱住牢栏,呼道:“杨大人?你就是得到钦赐天下第一捕神封号的——三眼捕神杨恩杨大人?听说你……你不是看不……看不见么……”他看着眼前这白莲般的年轻男子,神情渐渐黯淡,身子缓慢滑落下来,颓然道:“小人我……咳,你,罢了……罢了。”

      王半江等一干捕快齐喝道:“大胆!”

      杨恩将竹笛在掌中轻轻一转,笛尾玛瑙红流苏随之扇状散开——他淡淡一笑,道:“不错。四年前,我与太湖盗盟一战,伤了眼睛,从此不能视物。看我现在的眼珠与常人一般生动,”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珠:“是因为当今圣上赐给的东海鲛晶,覆在我的瞳上莹然生光,才看上去一如常人。郑州,你是不是在想,我这样一个瞎子,如何能破得了你的案,洗得了你的冤屈?”

      王半江不安道:“大人……”

      杨恩不以为意,道:“无妨。”他微笑道:“郑州,我先时进来,周围牢房甚多,你又一直不曾出声,但我仍能辨出你的所在。”

      王半江忙道:“大人天纵英明……”

      杨恩一摆手,道:“天生万物,气机汇聚。牢狱本是阴气极重之地,寒森入骨。但唯有到你这间牢房时,有些微暖意,自然因为你是活人,且身负不平抑郁之气,阳烈颇激,阴气稍降。”

      郑州低头不语,杨恩也不以为忤,又道:

      “我还知道,郑州你端午那天,原是想要出远门,所以洁身净面,除去布靴,足着革履;却不料午膳后即被抓获,是也不是?”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名姚兴的差役,更是忍不住道:“当初郑州是我送来监中,果然是……但不知大人从何得知?”王半江也期期艾艾道:“小人并没有说过这些……”

      杨恩将笛管一指郑州:“王捕头只说,你是于端午节捉拿到案。归州风俗,端午中餐人人饮雄黄白酒、佩艾草香囊。我嗅到你身上体味甚重,那是因为狱中沐洗不便的缘故了;不过奇怪的是,竟然没有雄黄艾草的气味,说明你午膳后洁身净面过,甚至有过熏香。至于革履么,”他那青翠笛管,竟是如有眼助,准确无误地一指郑州的足尖,那里果然是一双甚是脏破的乌黑革履:

      “革底浊重,布底轻浮,方才你扑过来时,我听声便可辨出。郑州,端午是团聚之日,你却于午膳后沐浴更衣、换穿革履,自然是打算出趟很重要的远门,是也不是?”

      一干捕快闻言,不由得张开耳朵,暗中跺足,想听出自家鞋履的异样声音;又大力掀动鼻翼,试图也要闻味辨识。但耳边一片杂响,入鼻仍是那令人作呕的酸臭,有的不由得勃然变色,一把捂住自己嘴巴,不敢再作尝试。

      郑州瞠目结舌,王半江却面带惭色,道:“小人疏忽!大人不愿去后堂,却要来牢中查探;小人只急着将大人带来,却忘了将这些事宜一一禀知。”

      杨恩以手抚摸笛身,淡淡道:“三眼捕神,不过是些虚名。盛名之下,是否难副?你们有这样的念头,故意不将许多事情预先告知于我,也不足为奇。

      只是,身为捕快,当要明白:天下罪案千奇百怪,但如鸿飞过空,总有踪迹所寻。然而破案者往往受声色幻象所迷,不能分乱寻源,追寻到冥冥之中留下的真正踪迹。佛言,眼耳鼻舌声意,都是幻象群生的根源。天下本无神仙,但破案者,却当炼成一只勘破幻象的法眼。所以我历案年久,便能感受到无形的气机、嗅到被掩藏的味道、看到你们明眼人所看不到的东西。”

      王半江等冷汗涔涔,扑刷刷地跪下一片。

      杨恩示意他们起来,目“视”郑州,那一双眼瞳,柔和温润,精光闪现,竟然使得郑州在刹那间,竟有一瞬的眩晕:这样仿佛能直视人心的目光,怎会来自一双根本无法视物的盲眼?

      杨恩将竹笛挂在腕上,任其荡动,甚是悠闲:“我怕麻烦,也无谓官体。所以径自来这牢中,只想看看你素日的情态。”

      说到这个“看”字,众人本能地又去瞟他的双眼。他仿佛有所感觉,自失一笑,道:

      “看过,便在这牢中问你罢了,”

      郑州突然趴倒在地,向着杨恩磕了个头。抬起脸来时,已是满脸热泪,直将脸上血污垢脏冲开数道,颇为凄惨。

      杨恩在姚兴搬过的椅上坐下,与郑州隔栏相对,温言道:“姚捕快,是你将人犯捉拿归案,你先说说那日情形。”

      姚兴干脆俐落地行个礼,道:“禀大人,那日恰逢小人当值,得到城中富户施家报案,说是主人施文华暴死,青夫人与小少爷不知去向。一时惊动阖府上下,家丁们四下搜寻,唯见青夫人房中放有包袱,而这郑州魂不守舍,正等在花墙底下,这便一起拥来见官。”

      杨恩“哦”了一声,道:“青夫人是?”

      王半江俯身道:“施家的如夫人——施夫人早死,未曾续弦。施家妻妾也颇为稀少,唯青夫人诞下一个儿子,年才两岁,施文华对她母子颇为宠爱。”

      “宠爱?”郑州愤激地仰起头来,呼道:“大人你不知青儿有多惨!施文华哪里是妻妾稀少?都是一个个活活折磨死!青儿若不是生了这个儿子,只怕坟上早就长出大树罢!”

      杨恩眉梢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挑:“郑州,你与青夫人可甚是相熟哪!”

      郑州一怔,有些赧然道:“小人我……与青儿是姑表兄妹,青梅竹马。”他脸上重又浮起那种愤激神色:“若不是小人姑母贪财,将青儿许配给那施文华为妾,又怎会有今日惨事?”

      姚兴忍不住道:“青夫人和小少爷跟了你,现如今还不是一样不知所踪?”

      郑州脱口呼道:“不是我!我没见到过他们母子!”

      王半江扬声向外呼道:“带麻婆!”

      郑州张了张嘴,却没出声。脚步声响,有捕快带进一个婆子进来,她一双大脚,头裹锦帕,身材却甚是壮硕。麻利地磕了个头,口中叫道:“参见大人,这位大人好个观音模样儿。”一双眼却好奇地看着杨恩,显然不明白这是哪位尊神。

      王半江喝道:“麻婆不要胡说!这位杨大人重查施家灭门一案,你要好生答话,把当初这郑州与青夫人之事,一一详细禀给大人得知。”

      麻婆应道:“若论此事,小妇人最是清楚——大人不知,我原与他二人家中都是街坊,同住一二十年辰光呢。后来小妇人常穿闺走阁地卖针线翠花,一个月中,也能到施家三四遭。青夫人……”

      郑州咳嗽一声,麻婆瞥他一眼,道:“郑官儿,你休羞。这是官府问话,我可瞒不着你的一丝半分儿。大人,郑官儿和青儿少年交好,后来青儿入施家后,郑官儿还是托着亲戚的名声走动过,有几次私会,也是小妇人牵线,前日那支金耳挖,不是你托我送给青儿的么?当然他也没叫小妇人白忙,总是落些好处。”

      郑州毕竟年轻,顿时大为羞窘。杨恩笑道:“麻婆,如此说来,施家情形你也略知一二了?”

      麻婆揎了揎袖,不慌不忙道:“大人容禀——起先也好,施家是个大户,日子当然是富贵极了的。只后来施老爷做梦也想着要求长生不老,天天跟些道士谈经论道,又烧起丹炉炼仙药。满城的人谁不知道?到后来越来越疯魔,妾室们一个个看得跟石头似的,一概抛诸脑后。偏也短命,两年里死了三个,两个是夏天中暑死的,一个说是跳了荷塘。怕发坏身子,都赶着烧化了,幸得那三个妾都是外乡买来的,没人跟他吵闹。

      端午前郑官儿来找我,说是青儿在施家呆不得了,和他相约逃走。他定下时间,约好就在端午这天,趁着白日过节累了睡觉时,便要翻墙出来,青儿舍不得儿子,便连小少爷一起带上。当时小妇人寻个缘故去了施府,把这些话告知了青夫人。青夫人说好便是好,只是老爷最近性气差,万一发现走不掉,只怕连命也难保!她还给我看臂上的新伤,啊哟,皇天煞人!她说是老爷恼起来,随手抄起一只镇纸打的。

      小妇人问她老爷为何事烦心,她不肯说,只是坐在椅上落泪。哭了半晌,才说,若当真是那样,宁可先把他弄死罢了!”

      郑州忍不住叫道:“大人!施文华绝不是青儿杀死的,小人也并没有带走青儿母子!”

      姚兴不屑道:“大人明鉴,施文华便不是青夫人杀的,也与你脱不了干系!若不是□□之事,时已三更,你为何在施府外游荡?想必是二人约好先毒家主,再行私奔,谁知施家一时乱起来,你却走不脱身。”

      郑州满脸通红,叫道:“我郑州熬遍三木重刑,筋骨断裂,受尽痛楚,难道是为的怕死?我姐姐拼死再告,难道不相信她的兄弟?那施文华,若他不死,我早晚会杀了他!死便死罢,只是青儿母子下落不明,小人我死不瞑目!”

      他脸上青肿触目,自颈以下的皮肤多有溃烂,显然确是受尽苦头,但眼睛却亮得吓人:“大人!施文华不是人!本来施家也是富家,青儿嫁他我也罢了。谁知这几年施文华却迷上了求仙问道,成天炼药炼丹,脾气狂躁,一不顺心便动鞭子!起先只打下人,后来渐渐连妾室也不放过!他……”

      牢外驻足的苏兰泽只听到此处,不由得摇了摇头,暗道:“蠢才,这便坐实了你杀人的动机啦!因爱生恨,护爱杀人的罪名,看你怎生摆得脱?”

      杨恩突然打断他的话头,问道:“若依你推断,青夫人母子去了何方?”

      郑州张口结舌,半晌,方颓然道:“小人不知。”他摇摇头,竭力回想道:“麻婆所言是实,小人不忍看到青儿受虐,确曾起心带她私奔,还带上她的儿子……约好端午那天半夜的三更时分,我在花墙外等候。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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