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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不老人(四) ...

  •   张银娘低首道:“昔年梅曲四小班之一的百花班名扬天下,此曲便为百花班红牌戏子所写。我们小姐曾与他相恋,会唱这曲子,也是他教的……”
      鲁韶山听到此处,不禁望了苏兰泽一眼,周九昆已赞道:“这样难的一支曲子,难为苏姑娘你只学得一遍,居然能唱得如此动人!”
      苏兰泽嫣然一笑,道:“后来呢?”张银娘识趣,忙答道:“小姐后来便要与他私奔,却被老爷捉了回来,将那戏子羞辱一番,又将小姐锁在孤鸿馆中,想要断了他们念想。谁知那戏子愤愧之下,投水自尽。头七那一天,我们合府上下,却清清楚楚听见他在墙外唱出那支《陌上花》,我们这边民间有谚,说是痴迷而死,当化为一种叫做‘魅’的鬼物。我们小姐……从此便疯了。”
      她说得平平淡淡,但一阵寒风吹来,众人耳边仿佛响起那幽幽曲音,背上却禁不住一阵发冷。
      绿萼缓过劲来,嚷道:“所以咱们落梅镇没人会唱,府中也没人敢唱。那天我听凤梅姐姐唱曲,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奇怪。”
      她长吸一口气,接下去道:“我听她一边唱曲,一边对镜梳妆,她素日就喜欢打扮梳妆,那妆台也是她求银夫人赏给她的,平常妆台上的胭脂水粉,从不上我们动一动,我们也不敢去坐她的妆台。过了一会,她站起身来,推门出去。”她瞳孔蓦然睁大,显然想到一样恐怖之极的事情:“我觉得有些蹊跷,又听到门口李嬷嬷在叫她,她也不理。”
      杨恩蓦然转身,道:“我们出去看看!”
      众人随他出来,却见他走到院门外,侧耳聆听孤鸿池中水声,突然停下脚步,叫道:“兰泽!”苏兰泽随他时久,心意相通,即指向池边,问道:“银夫人,凤梅可是从这里投水?”张银娘点头道:“正是。”
      众人见那池边光秃秃的,一株草木也无,一带灰白石岸,衬得那碧水更是幽沉无比。回想暗夜之中,唱曲的女子飘然而来,毫无预兆地投水自尽,魂归水底,不禁都心生寒意。
      绿萼抖抖索索地跟着出来,她毕竟年幼胆小,拉拉旁边一个年老仆妇,叫道:“李嬷嬷,凤梅姐是从这里投水的吧?”
      众人一齐看向那年老仆妇,但见她脸色苍白,连连点头道:“是!是!那天我侍候上房茶水回来,在门口遇见她。我跟她说话,可她不理我,推出院门向池边奔了过去……”她紧张地绞住手指:“天黑,院外又没掌灯,我就听她在暗里叫了一声‘青婉’!然后是‘扑通’一声水响……”
      众人一齐色变,失声道:“青婉?!”

      李嬷嬷松指抚着胸口,似乎想平息当初的惧息:“她叫的那一声‘青婉’,简直不是她平时的声音……那是……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有些惶然地望了一眼张银娘,声音低了下去:“银夫人,真的,那是……那是当年凌玉树的声音……我记得清清楚楚,带一些苏南口音的……好明显……”
      秦全已是按捺不住,厉声喝道:“青婉是谁?这凤梅临死前为什么叫她的名字?”
      张银娘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大人息怒,青婉……我家小姐姓青,单名一个婉字……”
      一时众人噤声不言,唯有寒风吹过,仿佛一直吹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唯有杨恩轻声道:“青婉?”
      周九昆突然道:“银夫人,你说你家小姐多大年纪?”张银娘脸上浮起一缕古怪的神情,犹豫片刻,还是答道:“她比妾身小三岁,今年虚岁四十七,属兔的。”
      微微一窒,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难言的寂静。杨恩沉吟不语,苏兰泽微带笑意,周九昆神情平静,秦全目光游移不定,赵久一呆着脸庞,一旁的衙役王嵩却咕哝道:“凤梅年轻轻的,没有什么伤心事,为何要溺水自杀?可若要说是他杀,那晚守院的院公可是亲眼见她回屋了就没出去过,同室的不过是一个小丫头、一个老嬷嬷而已,有谁杀得了她?”
      绿萼尖叫一声,连连摆手道:“我没有!凤梅姐那晚……那晚古怪得紧,我又晕晕忽忽的……”
      李嬷嬷看了一眼女尸,突然一把抓住张银娘的手,颤声道:“银夫人,我知道!我知道凤梅为什么会自杀!我知道!”
      “银夫人,老奴该死!老奴该死!老奴早就知道,”她枯老筋绽的手指远远一指,道:“凤梅死前一天,曾跟老奴说,近七八天以来,每晚都听到小姐在院里唱曲,唱也罢了,三十年来她时时都唱的。可这些天似乎还有个男人声音与她唱和!凤梅说她悄悄进去过一次,明明听着有男人声音的,一进去,里面什么也也没有!就远远看着个女子,身着戏服,在那院里的戏台上一个人唱曲!”
      张银娘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失声道:“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老糊涂了?”
      李嬷嬷几乎要哭出声来:“老奴一见凤梅死了,吓得什么都记不起了!我只知道叫救命!救命!还好夫人你来得最快,不然老奴吓也要被吓死了!”
      众人悚然回首,望向那极深之处的孤鸿馆。馆中似乎种有不少大树;树冠参天,叶落殆尽,只有无数苍黑枝杈直剌天穹,看上去分外妖异。
      周九昆喃喃道:“怪事……难道青府当真受到诅咒,引来鬼物做崇?”
      众人脸色陡变,绿萼又尖叫一声,紧紧抓住李嬷嬷,几乎要当场晕倒过去。
      鲁韶山目光炯炯,漆黑的两道眉毛向上一扬,展露出几分年青人的桀骜英武之气来:“天地之间,浩气长存。幽冥之事见不得天日,况且往往是人心生鬼,岂是鬼真来缠人?凤梅之死虽然诡异,但这天下无不可破之命案,只有难逃逸之法网!”
      周九昆冷笑一声,倒是杨恩微微点头,神情中已露出赞赏之意。
      苏兰泽也笑道:“鲁捕头这话大有道理。”
      她这一笑,当真靥颊生艳,清丽不可方物。鲁韶山抬起头来,只与那秋水双眸一触,便觉神昏目眩,忙不迭又低下头去,心道:“真是邪门,天下竟有这样的女子!美则美矣,偏也象那捕神大人一般,叫人不敢正视。”
      苏兰泽抿嘴一笑,向鲁韶山道:“若是摒弃鬼神之说,鲁捕头对此命案有何看法?”
      鲁韶山心头怦怦乱跳,强自胸有成竹道:“问案之先,自然是地点、人物、时间这三大要素。”他转向听得呆住的张银娘,问道:“银夫人,凤梅既然是小姐的侍女,寻常活动的地点,无非是里面小姐居住的孤鸿馆,和馆外这一所下院。对否?”
      张银娘点头道:“正是。”
      鲁韶山道:“嗯,地点有了,便是人物。这孤鸿馆中长驻之人,除了小姐,便是下院里专门侍候她的人。算来算去,也不过只有绿萼、李嬷嬷和凤梅三人;从问案来讲,论说跟凤梅接触最密之人,只怕嫌疑也是最大。”
      李嬷嬷急得叫起来道:“官爷!我和绿萼可跟凤梅无关哪!”
      鲁韶山扫她一眼,笑道:“你急什么?你们是住在里面的人,可不是只能跟凤梅接触的人。这府中还有许多人能接触到凤梅,比如送粮米衣食来孤鸿馆的下人,还比如说象银夫人这样的主事人。时常瞧瞧小姐的近况,走得勤了些,也是有的。”
      张银娘怔怔听到这里,勉强一笑,道:“赵捕头你绕来绕去,可把贱妾也绕进去了。”
      鲁韶山问那李嬷嬷道:“凤梅死的当天,除了你们,还有什么人来过孤鸿馆?”
      李嬷嬷摆头道:“谁也没有。送东西是每月的初一十五,银夫人住得远,离这儿也有好几重院落呢,过来一趟得要一柱香时辰,也只能三两天来一次。可前几天恰逢听说大人们要进驻咱们府里,银夫人忙着布置客房,也有好几日没有进来过了。”
      周九昆忍不住一笑,调侃道:“如此看来,害死凤梅之人,不是绿萼,就是这位李嬷嬷了?”
      李嬷嬷一听,又要叫屈。
      鲁韶山心中突然一跳,想到一事,脱口道:“这院中若无他人,唯独通向孤鸿馆,难道是……”
      秦全大声道:“莫非是你们小姐发起疯来,又里面跑出来害了她?”说到此处,自己也摇了摇头,道:“不对,那至少李嬷嬷要看见有人推凤梅落水才对。”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百思不得其解。鲁韶山也大为搔头,颇觉难以自言其说。
      杨恩一直坐在铜镜之前的锦凳之上,没有出声。此时方才缓缓站起身来,说道:“赵捕头,问案必有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这原是不错。不过天下的案件,千奇百怪,却不可一概以常理推断。”他微微一笑,道:“只因天底下所有的凶手,都有着千奇百怪的想法,若以常理推断,可是万万抓不住他们的。”
      他眉锋一挑,向王嵩等问道:“你们得知命案发生,便赶到青府,封锁现场,是也不是?”
      王嵩得意道:“这个自然!我们鲁头儿教过我们,蛇出没七步之内,一定找得到解蛇毒的药草;杀人现场之中,也一定能找到破案的线索。”
      杨恩紧跟问道:“凤梅有多高?”
      鲁韶山扫一眼那女尸,尚未答言,绿萼已回道:“凤梅姐比奴婢要矮了半个头呢,比银夫人也要矮许多。”
      凤梅身材确实娇小,停尸床上时脚头空出一截。杨恩点了点头,转过身来,一指那妆台前的坐凳,道:“绿萼看到坐在镜前梳妆的女子,一定不会是凤梅!”
      众人不明其意,苏兰泽却猛地一合手掌,道:“正是!我怎么没有注意这只凳子?”杨恩笑道:“我看不到凳子,方才不过是无意中坐了下来,谁知一坐便知有异。”苏兰泽如明了他的心意一般,伸手扶他过去,竟又在那妆台前坐下。
      杨恩笑道:“喏,这凳子矮了。”苏兰泽笑道:“你还是高了些。”杨恩以手按按台面,又缓缓拭过那径寸不过尺许的镜面,道:“不错,对于身材高挑的女子来说,这凳子可以合适得多了。可凤梅如此娇小,怎会用到这只凳子?”
      绿萼突然一拍脑门,叫道:“这凳子是我的!咦,”她转身从旁边扯过一只略高些的半旧锦凳来,道:“这才是凤梅姐的,她……她为什么要用我的凳子?”
      杨恩“目”中锐光一闪,鲁韶山却突然明白过来,叫道:“她不是凤梅!那个坐在镜前梳妆的人,根本不会是凤梅!”
      他遇上杨恩赞赏的“目”光,更是一鼓作气说下去道:“凤梅最爱梳妆,镜子自然要正对着脸的高度才行,可这个高度是照不出她的脸庞的!没有镜子映照,她如何梳头?如何点上梅花妆?”
      秦全失声道:“什么?屋里的居然不是凤梅?可那院公和李嬷嬷都说……”
      李嬷嬷也茫然道:“她跑出去时,可是与凤梅一般高矮的呀。”
      杨恩微微一笑,道:“夜色昏沉,院公与李嬷嬷年岁已老,看不太清;她匆匆入室,又匆匆跑出去,连叫她都不肯停步,岂非心中有鬼?再者她低头弓腰身,自然与平时身高无大异状。”
      张银娘惊呼一声,喃喃道:“但此人为何要冒充凤梅?她投水自杀……岂不是害了自己性命?”
      杨恩冷笑道:“谁说她是害了自己性命?她根本没有投水!”
      只听他又道:“方才绿萼说,凤梅奔出门去,只是‘扑通’一声,便跳入了池中。李嬷嬷,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她从你身边跑过,才到池边,便‘扑通’一声跳入池中?”
      李嬷嬷连连点头,道:“正是!那水声好大,可把我吓了一跳呢!她就叫了一声‘青婉’,然后扑通一声……没声息了。”

      杨恩突然唤道:“兰泽?”
      苏兰泽会意一笑,道:“我倒想请大家去外面池水边瞧瞧。”她瞟了鲁韶山一眼,道:“杨恩已有见教,只不知鲁捕头肯不肯帮个小忙?”

      池水岸边,俱是灰白长石砌成,因年代久远,略微有些残破,水面碧清,飘浮有一层枯败草根。
      鲁韶山只穿一身单衣,犹豫地站在池边,道:“当真要跳?”
      杨恩淡淡道:“子非鱼,安知鱼?亲身历为,才是破案的主要凭恃。我破太湖盗盟时,仅凭口衔一根苇竿换气,在寒冬的湖底蹲守足足四个时辰。鲁捕头,凡成大事者,必具有大胸襟,也要能禁大苦难。你年岁尚轻,莫非就吃不了苦么?”
      鲁韶山无言以对,只好横下心来,咬一咬牙,猛然跳下池去!
      “哗啦”一声轻响,众人纷纷后退,但见水面纹痕漾开,显然是鲁韶山在水底游动。
      王嵩十分担心,趋身池边,叫道:“头儿!可要我找根竹竿拉着你么?”
      “哗 ”地又是一声水响,却是鲁韶山从水中冒出头来,一边口里嘶嘶吐着冷气,一边叫道:“不用!这水……”苏兰泽笑道:“放心罢,这水是生有苔色,看上去深,其实浅得很。”一言未了,果见鲁韶山从水中站起身来,那水却只到他的腰间。
      苏兰泽笑道:“小心些,莫往后走……”一语未了,却听他唉哟一声,脚下似乎踏空,整个人又沉入了水中,慌得他连划数下,这才浮了起来。惊魂未定,口中一径嚷道:“就是池边很浅,往前走深得紧!我都探不到底呢!”
      苏兰泽格格笑道:“起来罢,莫要当真着了凉。”言毕竟伸出自己一只欺雪赛霜的手来,意即拉他上岸。
      鲁韶山脸上无端一红,只得握住,入手只觉又嫩又滑、柔软如绵,一时间心头怦怦直跳;也不知怎样被她拉上岸来,只浑然忘却了身上寒冷,心里隐隐约约,只盼永远这样被她拉住才好。
      王嵩忙带他去下院换过衣服回来,远远便听秦全道:“苏姑娘真会折腾人,好端端的,叫那鲁捕头下水冻了一回。”
      苏兰泽眸光如水,停留在鲁韶山身上,问道:“但不知鲁捕头有何见识?”
      鲁韶山微微一笑,道:“此时我已知道,当时凤梅跳下水时,其实根本不会死!”他目光一转,扫过脸色微变的众人,道:“又或者说,那跳下水去的,根本不是凤梅!”
      他一指池水,道:“方才我尽力一跳,那岸边水位却只到我的腰身。凤梅一个弱女子,根本不可能直接跳入深水区中,又怎会‘扑通’一声之后,便再无声息?只怕是‘哗啦’一声后,便要嚷叫这水淹不死人呢!”
      杨恩笑道:“那鲁捕头的意思是……”
      鲁韶山大声道:“当时跳入池中的,根本不是人!我在池底摸到一块大石,池底生满滑苔,偏偏这石上却甚为干净。只怕那扑通一声的,倒是这个物件!”
      李嬷嬷张大嘴巴,喃喃道:“皇天啊,那凤梅……凤梅投池后,老奴跑去叫人来救,他们……他们把凤梅的尸身,明明是从这水池里捞上来的呀!”
      杨恩手中正拿着先前苏兰泽用过的长竿,插入水中,停了半刻。此时冷冷一笑,道:“那有什么难的?早在那扑通一声之前,只怕凤梅早被害死,其尸身已经安安稳稳地沉在这边的池底了!”
      周九昆倒吸一口冷气,道:“何出此言?尸首如何过来?又如何刚刚便流到此处?”
      鲁韶山大声道:“池底高低不平,这水由西流向东边,东边恰有一道低坎,如果尸首是被暗流推过来的,就一定会被那道坎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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