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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死别与新哥哥 ...

  •   晚上10:00,月色透过斑驳的树荫划进来,越过窗帘渗透进来,在窗帘上留下点点的痕迹。有时候人们会惊异生长在遍布废弃瓦砾的贫瘠土壤的一棵樟树,居然能长得那么高。
      樟树是长沙的市树,不名贵,温和,但是四季常绿,不生蛀虫。铁路区的百姓便从这课健壮的树下来来回回的穿过,过着普通的生活,但是你总是可以感受到弥漫在夜香里的生命活力,不光来自看错了时节兀自开放的月桂,一株开的不免安逸了些的腊梅,樟树芳香的叶子,更来自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张齐家眼见着张恨晚在自己怀中翻滚地睡不着,便索性帮他穿好衣服,微微低下头轻轻地说:“枣枣,睡不着的话我们聊聊好吗”?
      张恨晚揉了揉眼睛,以几乎看不见的幅度点了点头。
      “爸爸,你今天说的不会是安慰我的话吧”,张恨晚怯生生地问,“你说你……”
      张齐家顿了顿,感到背上酸疼,双手把腰略微撑起来,又把张恨晚也轻轻拉起来,让他能躺在自己胸怀里。抱起来的时候一如既往的轻松,自己的儿子,一个小学生,一个一米五不到的小个子,遗x,有了发育,开始变声,然后告诉自己喜欢男生。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切有了变化的?
      张齐家拍了拍张恨晚的脑门,“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确定你喜欢的是男生,你是喜欢上了你们班上哪个同学了吗,是曾旋他们那群人之间的一个吗?”
      张恨晚的声音更小了:“爸爸,我能说出来嘛,到时候能不能不要讨厌我……就是,我做梦的时候有时候会遇到把我们之前新房子里邻居家那个大哥哥……变成娃娃,然后让他永远陪在我的身边……然后还有,以前范长歌下课的时候给我们看的图片里,我对那些光屁股的大姐姐没有感觉,他们说反而是……反而是我看到那些脱光了衣服的哥哥我脸才会发红,他们还笑我,说我变态”。
      张齐家大学里辅修过一点心理学,从张恨晚的描述来看,他的确多半性取向和别的男孩儿不太一样。
      “没事的,枣枣”,张齐家说,“喜欢谁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应该说,你愿意向爸爸说出来说明你相信爸爸……但是,你要记住,这是一条很难走的路,你既然已经误打误撞走了,就一定要咬咬牙走下去”。
      张齐家神色有些怅然,眼神中恍惚出现了一张瘦削的脸,还有更早些时候一张更加圆润的脸,还有那张圆润的脸上的青紫色痕迹,和那张脸上写满的惊恐,一种被排斥的绝望,和那瘦小的身体本能的颤抖。
      有些东西是时候该还,有些东西是时候该做了,张齐家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用一种谁也听不到的声音碎碎地念着,仿佛要揉去那投射在脸上的三片月光两横树影。
      “对了,枣枣”,张齐家看到张恨晚仿佛还没有睡意,料定性向、喜欢什么样的人对于这么一个懵懂的孩子来说是一个太难说得清的话题,那些成年人世界让人不快的事情也不应该让他过早的了解,决定转移话题,“听说你昨天去了湖南省博物馆?那是个好地方,听说那里要大装修的计划已经提上了日程,到时候就要好久看不到了。马王堆老太太你看到了吗,我第一次去看的时候还被吓了一跳呢。那一次好像和你一起去的来着,不过你太小,大概忘了。”
      张恨晚有点迷惑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忘记了整个博物馆里有什么,只记得门口那个让人不快的、一踩上去就飞溅泥水的砖块,还有爸爸,还有铜官窑,铜官窑上次看过吗?可能没有吧,这次去看的时候有发现瓷器上一首诗特别好,叫什么来着,君生……,还有那个奇怪的大哥哥。
      啊不能和爸爸说,我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的事情估计已经让他很伤心了吧,如果和他说喜欢这首诗,他会不会觉得我的心思都没有用在学习上。
      这时候,张恨晚看到张齐家的手机忽然响了,大概是短信提示音。接着他看到张齐家的脸色变得有点不好看,并且更加奇怪的是张齐家余光看到张恨晚的视线正在朝向他的手机时,下意识地熄了屏幕。
      接着张恨晚感觉到爸爸的直起来的腰一下子有点塌了下去,眼睛直直地望着墙面上,那里有张恨晚的涂鸦,一个在张恨晚的假想中和他一起上学的小伙伴。张齐家轻轻搓了搓手,哈了一口气,怔怔的出神。
      张齐家拍了拍脸,好像在躲开什么似的,下意识地又开了一个话头:“对了,上次思思姐打电话来说给你讲了一段很难的古文,说你的悟性很高,竟然听的有几分懂,是哪一篇啊”。思思姐就是张恨晚那个中文系读书的姐姐。
      “是……《琵琶行》”,张恨晚自豪地说,“省博物馆的那个哥哥说,那是高中的课文呢,说我能听懂很了不起”。
      “是讲解员吗?”张齐家在脑袋里飞速地检索了一下哪个地方会讲到这篇,“是在水墨画展区,还是在古乐器展区”?
      “都不是……是在……铜官窑展区。那个哥哥也不是讲解员,他会这么夸我只是因为我说有一首诗和这个写的东西挺像的”。
      听到“铜官窑”三个字,张齐家的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急促,他轻轻抓住张恨晚的手,身体又微微坐直了,这一下的用力又引得他的慢性咽炎有点发作。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低沉而又迅速有力地说,“是哪首诗”?
      “我记不全了,大概是……君生我未还是我没生……”张恨晚咬了咬嘴唇,仔细地回忆着,“我只记得那一句,因为那个哥哥说他的名字就是来自这首诗。他叫……对了,他好像叫什么君生,对,魏君生。”
      听到这个名字,张齐家在床边握紧手机的手悄然松开,手机掉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但是仔细看过去的话,又觉得是掉落进了温柔的月光的海洋里。张齐家慢慢把手机拿起,默默换好衣服,把门轻轻带上。
      透过门缝,张恨晚看到张齐家撩开了客厅的窗帘,将头探进如水的月光中。缓缓合上窗户后,他拿出手机,拨打了某个号码,蜷曲在沙发上低语着,他的手死死抓住玻璃桌面,张恨晚仿佛可以看见玻璃上留下深深的指引和小小的凹陷似的。
      窗帘拉开以后,月光肆意倾倒在他的脸上,身上,凉的像霜,那摇曳的横斜的樟树的投影又仿佛藏着下一个春天。
      但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张齐家的激动突然又转为的平静,继而是有点克制的悲伤。他缓缓地起身,走进房间,几乎是颤抖地问着张恨晚,“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联系方式”。
      “……有”,张恨晚小心翼翼地说,不想太刺激爸爸的情绪,“他存了……手机,在我的小灵通里”。
      张齐家的腿突然受了重击一样有点发软,勉强扶着门起来的时候,他又碰掉了自己的保温杯,没盖盖子的杯子啪的一声摔了出去,溅起一地的热水。
      张齐家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地走向厕所拿拖把,张恨晚见到他有一阵没回来,抓上裤子去厕所看的时候,发现张齐家在厕所静静地呆着,眼泪潺潺地躺下来。
      爸爸哭了。
      已经半夜两点了。魏君生坐在ICU病房外,怔怔地看着医务人员走来走去。有起搏器,有好多好多的设备,各种花里胡哨的管子,还有大瓶小瓶的药。“没心跳了”“情况严重”“瞳孔也有扩散的痕迹”“快上这个仪器”的各种尖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个不停,透过“肃静”的门清晰地射向他的耳朵。
      各种灯在不停地闪烁似的,魏君生仿佛还可以看到有魔鬼贪婪地守在魏承国的身边,一点一点吸食着他的生命力。魏君生只能戴上耳机,把音乐调到最大,抓上自己的帽子,把脚卷到椅子上,用双手狠狠地抱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魏君生看到ICU病房门口的灯,熄灭了。几个神色黯然的大夫走了出来。
      “才70岁不到,可惜了,如果发现的早的话……”医生的声音很小,音乐很大,可是他却听得很清楚。魏君生抬起头,看到爸爸的秘书脸色苍白地向医生问了几句,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应该是在忍着眼泪。
      这就是魏君生从湖南回来后再一次见到爸爸,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他已经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逐渐变得冰冷,比外面零下数十度的寒风还要冰冷。所有的仪器连成一条线。他的眼睛似乎在微微睁着,嘴唇似乎要说着什么再也说不出来的话,是病痛,更像是不甘心。但是他的嘴角似乎有点诡异的微笑,似乎又是得到了某种超脱和满足。
      虽然魏承国得病的一开始就瞒着他,他已经进入高考最后冲刺阶段了,但是魏君生还是能隐约地感觉到。或许魏承国正是预感到了什么,突然说要去湖南看一个东西,告诉他魏君生名字的秘密。在魏君生出发前,他因为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只得留在新疆,却这时候又不顾魏君生高三,执意让他去湖南。
      而就在魏君生看瓷器的那个下午,魏承国的病突然发作。后来医生告诉他,他之前已经是胃癌中期,本来还至少有几年的寿命,但是他年龄太大了心脏不好,胃部的疼痛引起了心脏的反射性疼痛,造成了突发的心绞痛。
      在两千多年前的长沙国,年迈的辛追夫人正是胆绞痛引发的心脏病一命呜呼。魏承国直到死,都和湖南有着某种神秘的缘分。魏君生一直觉得魏承国和湖南的缘分不止于此,尤其是,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把不怎么精美的铜官窑卖到新疆去,同样的路途去景德镇进货不是更好吗?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无人可问了。问那个早就改嫁不知所踪的妈妈?还是问……魏君生脑海中反复思考着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毕竟这些问题早就没有亲人可以回答了,连唯一的……他觉得眼睛有点干干的,眼泪却迟迟没有征兆。
      魏君生只觉得自己坐在、踩在一大块没有边际的棉花糖里,蓝白色的一切扭曲成了柔软的海洋,海洋中有黑影攒动,黑影的下面浮现蓝白色的波浪。紧接着好像几个波浪聚在一起,然后散开,然后这些黑影向这边飘荡了过来,仿佛发出了什么声音,团聚在他的周围。隐约地是什么天堂啊,一直在啊之类的词语,不过这些声音都很渺远似的,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在那个海上面是阳光,还是阳光投射在海面上的波光粼粼?那自己确凿是在水下了,嗓子好干,是那种呛进了苦涩的海水的咸味。他小时候和爸爸去过一次海边,那次他游的太远,要不是爸爸,爸爸?他看到爸爸古铜色的脸好像渐渐模糊,成了一个瓶罐,里面有一缕白色的烟尘,上面写着什么字。仔细去看的时候,觉得眼睛好酸。魏君生埋下脑袋,眼泪决堤般地静静涌了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上,魏君生醒来的时候,他挣扎地用一只手撑起枕头,感到昨日的泪痕还在刺骨的冰冷,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高三的生物钟让他即使经历了那么绝望的一个晚上,也在这时准时醒来。
      他摸出眼镜,这是他上学的时候才会戴上的东西。虽然或许已经有人帮他请了假,但是魏君生还是决定戴上来掩盖红肿和有点发黑的眼圈。等周遭的一切在泪眼逐渐重新变得清晰地时候,他看到身边的床头柜上多出来一封信,和一个小小的茶壶,外形是铜官窑的经典的仿古款式。茶壶还没有上釉,看上去像未完成品,但是做工非常精致,也不像是失败之作。魏君生扒开信封,胡乱地展开,看到上面只有几行字,活像是爸爸童年的时候经常和他玩的解密游戏。

      亲爱的君生,
      平安,312910,12415
      爱你的爸爸

      这时候秘书进来了,看到魏君生正默念着什么,这个秘书跟了他们好多年,在他爸爸生意不好的时候也一直陪着他,还经常和他一起去湖南进货。
      “王叔叔”,魏君生说道,“这是爸爸留给我的东西对吗”?
      “是的……少爷,其实我今天过来,还有一个事想说……”这位姓王的秘书欲言又止。
      “没关系的,你不用内疚。爸爸之前就立下过遗嘱,说公司之后就交给你打理,我只继承这套房子,和能够维持我生活的股份。”魏君生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说罢,他忽然抄起那个铜官窑茶壶,高高举起,摔得粉碎。
      “碎碎平安,我至多还有半年就离开新疆了,之后也不一定会回来,”魏君生使出全身力气好不容易让嘴角扬起来,笑着说,“我读书很早,16岁就上高三了,也可能是爸爸预见到这一天吧,要让这个小公司继续发展下去啊”。魏君生知道,王叔接手他爸的公司以后,以经济成本的考虑,是绝对不会再去湖南进货了的,即使前去,也是去醴陵做高端瓷器。
      等有些愣神的王秘书走了以后,魏君生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从茶壶的一大块碎片的夹层里抽出一张信纸来。
      “我恨已老,君生未迟”,魏君生絮语道,“是对谁说的呢”。看起来又像对某个心爱的女子的倾诉,而且那个女子似乎……说罢,他缓缓展开信,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张恨晚醒来的时候,感到有些后怕。昨天和爸爸讲的那些会不会让他生气,虽然他爸爸一而再地和他说依然爱着自己,可是自己的奇怪会不会还是让爸爸感到伤心?
      腹中的饥饿感袭来,昨天晚上心中有事,没吃什么饭,现在正在咕咕响了。张恨晚走向厨房,发现爸爸正在煎培根,他昨天似乎说过帮自己请半天假,是要和我出去玩吗?张恨晚几乎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张齐家,却发现张齐家几乎机械地做着饭,并不回应他。
      “糟糕,果然还是生气了”,张恨晚想。但是他看着张齐家的脸,布满血丝,可是却有一丝很难察觉的喜悦,又有一线喜悦中夹杂的哀伤。
      没有人搭理,张恨晚兀自拿起张齐家的手机,却发现切到的是来电记录的页面,上面密密麻麻好几个电话,都好像是那天在博物馆认识的那个小哥哥的号码。
      “枣枣”,张恨晚突然开口了,手中还翻搅着培根。
      “如果我们家来一个新的哥哥,你会答应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死别与新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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