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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五章 故园西子何日还 ...


  •   【万历四十七年秋·茶园】

      “你认识南屏么?”
      雨越下越大,密集嘈杂的雨声将魏子然的声音吞没,而前头那健步如飞的少年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再次将他抛在了秋风冷雨里。
      魏子然不死心,再次提步追了上去,尚未开口,李屏山便蹿到了他伞下,恶狠狠地盯着他,低声警告着:“再跟着我,当心我将你这张脸搓扁了!”
      “我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魏子然注视着他,低声说,“她曾经也住在东坑村,和你一个村子,应该也是今年年初被人送到郎家来的。她叫南屏,你……”
      “我不认识!”李屏山突然打断了他,一双眼如冰似雪,似利剑一般戳着他的心,怒气冲冲地说,“不要跟我提‘南屏’!我是李屏山,从不认识什么南屏北屏!”

      魏子然被李屏山那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的眼神吓得微微后退了几步,再定睛去看那人时,他忽又看着自己笑了,笑容清冷诡异,令人心里发瘆。
      “你找南屏做什么?”良久,李屏山才恢复了一脸常色,淡漠地看着魏子然,“告诉你,她死了,早就死了,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死了?”魏子然觉着他在吓唬自己,稳了稳心神,道,“你见过她,是么?她真死了?”
      李屏山依旧是一脸淡漠地看着他,并不回答他,笑着离开了他的视线。

      这回,魏子然并没有再追上去,只是痴痴呆呆地伫立在这片青葱嫩绿的茶园里。直至雨水、泪水模糊了视线,再也看不清那道渐渐远去的身影,他才收回了视线。

      “怎么会死了呢?”他低声喃喃,“不可能会死的……”
      他都没能见一见她,没能替她讨回公道,怎么可能会再也见不到她了呢?
      他不相信,也不愿相信。
      他抬头望了望这风雨如晦的天空,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雨线,只觉头顶那片天好似胸腔内的那颗心。它破了个窟窿,任雨水在他周身肆虐,大有将他吞没的趋势。

      魏子然不知自己在这片天下伫立了多久,见到罗衡满脸喜色地跑向他时,便对他笑了笑,平静地开口道:“李屏山说,她死了。”
      罗衡心口一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竟一时忘了来寻他的意图。
      许久,他反应过来:“她骗了你!那李屏山就是你要找的小娘子!”
      魏子然蓦地抬头朝他看去,一时理不清头绪:“是么?”
      “是!”罗衡笃定地点头,拉他到自己伞下,“你不是同说我过,这两人长着几乎一样的脸么?世间也许真有面貌相似、性情迥异、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可若这两个人的经历、身世都一样,又该作何解释?”

      魏子然慢慢想明白了:“你是说……将李屏山卖入郎家的家人,是东坑村的那个春水?”
      罗衡点头:“郎春白亲口说的,错不了的。”
      “可……”魏子然想不通,“可李屏山是同我一样的少年人啊……”
      “憨痴!”罗衡笑骂道,“你有时挺聪明通透,有时又愚笨痴傻得令人发笑!若真是个同我们一样的少年人,你让她当着我们的面剥了她那身衣裳,看她敢不敢!”
      魏子然羞赧道:“你笑话我便笑话我,别在口头上占她便宜。”
      “哟哟哟,不得了!这就护犊子了?”罗衡觉着好笑,时刻不忘嘲笑身边这位小年弟,“你在这儿春心荡漾,人家却心如止水,改装换脸也要装作不认识你。你这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伤心么?难过么?”

      魏子然此时已是拨开云雾见了天日,心里高兴,随他如何讽刺嘲笑,也不同他计较。
      只要南屏还活着,不管是以怎样的面貌活着,就算装作不认识他,他也不在意。
      因为,他找见了她!
      然,当务之急,他得想法子将人从郎家救出来。

      罗衡说:“要救她其实也不难。南家曾在官府报过失踪案,这案子至今未破。如今人已找到,只要宋妈妈愿意出面作证,证明‘李屏山’就是‘南屏’,告发她女婿奸污掠卖幼女,郎家也不得不放了她。不过……此事关键还是在李……南屏身上。寻常女子经历了这些事,怕是早已自寻短见,不会愿意将这些事闹出来。南屏既然要以‘李屏山’的身份面貌示人,甚至对你说‘南屏死了’,便是不想被过往所羁,是真的打算让南屏就此‘死去’。若她不承认自己就是南屏,哪怕你煞费苦心地救了她,她都不会感激你,反而会怪你多管闲事,甚而怨恨你——魏子然,你要如何救她?”

      魏子然一心沉浸在寻见南屏的喜悦里,一时并没想那么多、那么深。罗衡的一番话,并非全无道理,但他并不想就此放弃。
      他想了想,说:“若官府衙门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只能走郎家这条路了。”
      罗衡知晓他在想什么,笑了笑,道:“你也看到了郎春白对她的珍视——郎家是不会放人的。”
      魏子然道:“他郎家罔顾大明律法,与那个禽兽春水串通一气掠买掠卖幼女,还敢不放人么?”
      罗衡道:“你看,你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官府这条道。郎春白绝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不知李屏山底细而将人买了进来,你要他放人,他慑于我朝律法,也许会放人。但也绝不会吃下这个哑巴亏,最后定会闹到官府面前。”
      魏子然实在没辙了,恹恹地说:“那要怎么办呢?她要以李屏山的身份面貌活着,那就这样活着,不做‘南屏’也好,装作不认识我也好,可我却不能装作不认识她,不能对她放任不管……”

      看他如此烦恼困惑,罗衡也很想帮帮这个小年弟,可若李屏山不愿做回南屏,纵使眼前有再多的路,也无门可通。
      他叹着气,拍了拍魏子然的肩膀,笑着宽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现今你已找见了她,总会想出个合她心意的法子救她出来的。”
      魏子然沉默着,沉思着,许久才道:“郎家当家作主的是郎春白的父亲,也许可以试试打通他父亲这条路。”
      罗衡提醒道:“你得明白一个事实,魏子然。在郎家,真正有话语权的是他家里的那位老祖母,不巧的是,那李屏山又颇受这老太太的喜爱,都不愿将人让给她孙子。即使你打通了郎春白他父亲的路,老太太不放人,你也没辙。”

      魏子然听他总是说这些扫兴的话,正要发发牢骚,却又听他笑着说道:“不过,这条路倒可尝试着走一走。但我还是有一句忠告给你——你心心念念的小娘子,经历了诸多磨难,怕是再难信任谁,她也许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南屏了。”
      魏子然却道:“你说她不再是从前的南屏,可我连从前的南屏都没看透过,如何能知晓从前的她究竟是怎样的?在我看来,从前的她,温柔坚强,却也神秘悲伤,不同于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位姐儿。”
      罗衡笑道:“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①,眼里只看得到她的好。”
      魏子然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你的彩铃姊姊,在你眼里,不也是‘西施’么?”
      罗衡神色黯淡了几分,笑说:“我从不将她看作‘西施’,西施命不好。”
      魏子然道:“你何必专注于她不好的结局?沉水与归隐二说,我情愿取后者。我的‘西施’若是愿意,我会带她泛湖归隐。”
      “甭只管做这些白日梦了!”罗衡道,“你还是琢磨着如何将你的‘西施’从‘吴宫’里解救出来吧!”

      魏子然察觉到他是有意要避开“彩铃姊姊”,心里不免替他担心,也为他不与自己说说这番心事而心有不满。
      “我的事,你了如指掌。你的事,”他故意气愤不平地说,“你却不肯向我透露分毫。罗子意,你不信任我么?祭典那日,她上吴山找你,你们谈了些什么?”
      “我说你……”罗衡气得发笑,“魏子然,你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怎么偏爱钻营人家床头床尾的这些事?”
      魏子然被他揶揄得面色发赤,只好不再寻根究底,却见文卿撑伞走进茶园,笑着对罗衡说:“魏小贤弟这是关心你,你总是瞒着他,也不怪人家猜疑你。”
      罗衡不想这人也来横插一脚,没好气地道:“你好好同郎春白喝茶,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文卿道:“茶喝过了,我来找贤弟一同去山谷那边赏桂,你要来么?”
      “没诚意。”话虽如此,罗衡依旧接受了他的邀请。

      雨中赏桂,清静闲淡,桂花的馥郁幽香在细雨里反倒愈发浓烈了,连鞋底也沾染上了香气。
      三人回到郎家庄院的花棚时,那里头正热闹着,锣鼓喧天,歌声震地。
      魏子然在那群弹曲唱词的人里头看到了李屏山。她似乎兴致颇浓,夹坐在那些戏子乐人之间,神态自如,歌声嘹亮,似乎已忘了周遭的人和事。
      他不禁想到,这样快活自在、无拘无束的少年,真的是南家那个沉默深沉、忧思满面的姐儿么?
      一个人再如何改变,意图抹去过去的一切痕迹,又怎会将那些痕迹抹除得一干二净呢?

      罗衡说,她已不再是从前的南屏。
      直至此刻,魏子然才相信,她真的不再是南屏,而是李屏山。
      他完全陌生的李屏山。

      回去的马车上,魏子然脑中挥之不去的仍是李屏山肆意无拘的面貌,如此熟悉,却如此难以亲近。
      南屏冷淡是冷淡了些,却不会让她觉得不可亲近。
      他觉着心头有些郁郁,不愿加入父亲与弟弟的谈话里,便揭了车帘一角,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缓缓而过的街景行人。
      雨中,行人匆匆忙忙,有登高归来的学子游人,也有挑担提篮的商贩走卒……无人去欣赏这阴沉晦暗的杭城景致,只想快些回家喝一口热汤驱驱寒气。

      车马在家门前停下,便有仆从撑伞将人迎进了净荷堂。
      见了姗姗而回的人,杨连枝忙出屋来迎,见魏显昭喝得满脸通红,脸上便有些不高兴。但因两位哥儿还在跟前,她不便发作,只能强忍着,让玉竹吩咐灶上厨子煮些醒酒汤来。
      玉竹离去后,薛鼎便将魏子焘送回到了薛氏院里,魏子然也被映红领回了屋里。
      杨连枝见身边没了人,将魏显昭扶到暖阁里躺下,这才将心中的不满说了出来:“出门前,我叮嘱你少吃些酒,好好看顾着孩子,你又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此时,魏显昭酒的后劲上来了,头疼得厉害,不耐烦听人在耳边聒噪,便不高兴地回道:“出门应酬,吃酒是常事,你懂什么?再说,他两个也不是无知无识的小娃娃,去别家做客还能丢了不成?”
      杨连枝不想同他理论,便又问了一句:“有南屏的下落了么?”
      魏显昭摇头:“我没见过这姐儿,也不知在郎家见到的那些女童里是否有她。先别管南屏了,她只要人在郎家,就跑不掉。你去看看子然,他回来的路上便心事重重的,同他说话也不理人,没准是那痴病又发作了。”
      闻言,杨连枝如何能坐得住,吩咐侍女好生看顾着魏显昭后,便急急朝魏子然的屋子而去。

      屋内,魏子然已是入帐睡下了。
      许是杨连枝到来的声响惊醒了他,他便在床帐里小声唤了一声:“娘。”
      杨连枝轻轻应了,在映红撩开床帐后,便坐在了床沿,笑着问他:“今日在郎家的宴席上,玩得高兴么?”
      魏子然点头:“高兴啊,就是有些累了。”
      “好,”杨连枝帮他掖紧被角,温温柔柔地看着他笑着,“那娘便不吵你瞌睡了,若是不舒服,记得跟娘说。”
      她细细叮嘱着,又对映红嘱咐了一番,方才回了暖阁。

      她回来的动静并不大,也不愿吵到暖阁里头醉酒不适的人,便吩咐守在抱厦里的侍女莫声张,轻声细语地问了一句:“玉竹回来了么?”
      “回来了,”有人答了一句,神情却古怪,“在暖阁服侍老爷。”
      杨连枝觉着这些侍女的神情个个古怪,但也没有心思追究,径直往暖阁而去。

      尚未掀帘进阁,她便听见了里头细细微微的娇声燕语,那钗环叮当作响,似疾风骤雨敲打在她心头。
      她在帘外静默了半晌,叹着气放下了将将掀起的帘子,回到抱厦心不在焉地吩咐了一句:“让灶上多烧几个好菜送来,酒也送一些过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二五章 故园西子何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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