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大咩哥

59、一梦南柯（修）

　　裴戎托着伤脚拄着刀鞘，捡了一块略平整的碎石坐着，安静地旁观两人交谈，同时在识海中翻阅刺部过往的情报，但未能找到哪位名号是“红尘不染”的李姓高手。
　　结合阿蟾方才讲的捡孩子的故事，他曾经历过中原战乱，而据裴戎所知，大商朝廷自得慈航扶持以来便再无叛乱之事。
　　阿蟾若是经历过大商立国，那他应是与天人师、众生主同辈的人物。
　　裴戎一面撑着下颌思索，一面盯着一行大师收尸。
　　白发老僧将武僧与傅庆的尸体抱起，放在佛龛前。他手掌抚过武僧面孔，合拢那对凝固着悔恨的黯淡双眼，抬头再看海灯，傅庆头颅已被烧焦大半。
　　孙一行振袖拂灭火焰，捧下人头安放于断颈处。
　　裴戎凝视他乌黑如墨的掌心，提醒道：“大师，你中毒了。”
　　孙一行微微一笑：“无碍。”
　　他翻过手掌，只见一团金光浮现，剧毒蒸成黑烟从伤口飘散，掌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
　　裴戎愕然：“你的修为没有被禁锢？”
　　孙一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算是还能使些法术。”
　　“但贫僧在此方天地待得越久，灭法之力便对身体侵蚀得越深，怕是再有半年，贫僧便将彻底沦为凡人。”
　　裴戎问道：“大师是何缘由能保住部分法力？”
　　孙一行笑呵呵道：“我与二位进来的方式不同。”
　　“你们是被鲲鱼一口吃掉的，而我则是自愿进入的。”
　　蟾公子坐在一截断臂托举的莲台上，婀娜莲瓣恰将松形鹤貌的男子拱绕其中。他将手肘搭在观音扬起的指尖，俯身审视孙一行，眉骨低压时越发冷峻威仪。
　　“你是知情人。”
　　“告诉我，三年前秦莲见受你邀请参加摩诃壁画集会时，发生了何事？”
　　孙一行叠起僧袍，仔细擦去武僧尸身面上血迹，长声一叹：“说起来，也是一场无妄之灾。”
　　“但在详说此事之前，请容我先向另一位小友解释一番我南柯寺的来历，毕竟这与祸因有几分关系。”

　　得蟾公子允许后，孙一行转头面向裴戎，问道：“尚未请教小友名号？”
　　裴戎微微躬身：“裴戎。”
　　孙一行道：“裴小友可对南柯寺有所了解？”
　　裴戎见对方似乎与阿蟾关系匪浅，便挑了一些恭维的话来说：“南柯寺佛影缥缈，寺踪难寻，在佛法上独辟蹊径，开创梦禅一脉，被天下人尊为释教三大圣地之一。”
　　“百年前，大商景帝荒淫昏聩懒于政务，在位时又恰逢数十年难遇的天灾，中原饿殍满野，百姓流离失所。景帝却依旧沉迷享乐，游猎时竟遭落草为寇的山匪袭击，在失血昏睡之际，竟遇南柯寺自梦境中显化，令其避入寺中，方得活命。”
　　“景帝盘亘寺中七日，出寺以后竟一改往日脾性，从无道昏君变成勤政爱民的明君，在位三十余载，治下国泰民安，且开疆拓土，将大商版图向南北两面拓展五百里沃土，开创‘景元之治’。”
　　“在商景帝的这份功绩中，南柯寺的功劳少不得要占个四五分。”
　　一行大师慈眉善目，将颌下白须摸得一翘一翘，似是十分喜欢裴戎恭维。
　　他又问：“小友猜猜，这南柯寺传承了多久？”
　　裴戎道：“据商景帝的起居注上记载，景帝年老时与丞相闲谈，忆昔年南柯寺旧事，言宿寺七日如做千年大梦，历经古时王朝更迭，天下兴衰流转，方知肩头祖宗基业的分量重于泰山。”
　　“有如此雄厚积累，在下斗胆猜测，南柯寺该有千年传承。”
　　孙一行再问：“小友又猜猜，这南柯寺中僧人几何？”
　　对方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古怪，但裴戎依旧耐心回答：“听闻南柯寺每年要举办三场法会，上至王公贵胄，下至农夫走贩，年年都有数万人参与，南柯寺僧人应不下百人才能接待得过来？”
　　闻言，一行大师哈哈大笑，他虽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犹如大肚弥勒般大腹便便。他大笑时，手掌拍着肚皮发出秋收时节瓜农拍打熟瓜的咚咚声。
　　孙一行如变脸般一改名寺主持老成持重的姿态，带着洋洋得意的笑容，扭头对蟾公子道：“当初，我建立南柯寺时，尊驾训斥我对佛经半点不通，学得一身野狐禅，断言南柯寺的谎言欺骗世人不了太久。”
　　“但您瞧，如今非但没被拆穿，还成了那劳什子释教三大圣地。”
　　“天底下这么多聪明人，怎就被我一头驽驴骗了三百年呢？”
　　阿蟾拂了拂袖，手指撑在脸侧漫不经心道：“只能说天下智共一石，我独得八斗，你得一斗，慈航那几个共分一斗，其余人一分不得吧。”
　　本存着炫耀心思的孙一行顿时被这狂傲口吻震住，不由咳嗽一声谦虚道：“您过誉了过誉了啊，我那一斗可以让给天人师的。”
　　裴戎被他二人说得摸不着头脑，但也没着急催促，只耐心等待解惑。

　　孙一行将佛珠盘上手臂，褐色袈裟在同傅庆打斗时拉扯得松散，此刻松松垂落叠在腰际，露出健壮的臂膀与半个胸膛。
　　他肤色古铜，胸壮肚大，锃亮的肌肉好似抹了一层灯油，一副不动明王纹身栩栩如生，从左肩游走至胸膛。
　　老僧敛去笑意后，双目炯炯，神色如刀，顿时从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变得比他身上的明王纹身还要威势煊赫。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裴戎。
　　“三百年前，群雄割据，兵祸迭起，开启乱世之局。然而，乱的不仅是凡人，佛、道、仙、魔的修行者们投身这场争霸，以期将自家选中的君主扶上帝位。”
　　“那段时间，生灵涂炭，人心沦丧。为了争夺名望与权力，纵使一些名门正派也做了不少比如今苦海还要可怕的事情。”
　　“在这样的乱世中，诞生了一名修不成佛的僧人。”说着孙一行目中流露一丝怅惘，有点怀念，又有点悔恨，“他出生便欠着一条人命，他是从一个已死的女人肚皮里爬出来的。”

　　这世上天生就有一种命硬之人，娘亲在饥寒交加中死去，小小婴孩却凭借强大毅力从尸体腹中爬出。
　　他被一名驱马路过的僧人捡到，用袈裟包裹，取名孙一行。
　　孙一行的师父是天龙寺的高手，奉命辅佐江都王逐鹿中原，却壮志未酬马失前蹄，在一次秘密行动中遭人出卖，被当做菜肉送入饿疯的灾民手中。
　　孙一行因为人小肉少逃过一命，却眼睁睁看着自家师长被灾民分食，而他自己也被人掐着喉咙，灌下师父的肉汤。
　　被作为储备粮圈养起来的他几经周折终于逃脱，多年流浪辗转后学得一些本事，便穿起师父血衣回到那个村庄。
　　那时灾荒过去，曾犯下食人之罪的村庄已复旧观，春韭翠绿，稻花烂漫，一派纯善朴质的景象。
　　有孩子见他满身血污，牵起他的手，请他来自家歇脚。
　　“你流了这么多血，是受伤了？”孩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笑嘻嘻道，“我阿大最有本事，保管把你治好。”
　　孙一行麻木地看着孩子纯真的小脸，握着他柔软细嫩的小手，心中一片冰寒。他不明白，为何有些人犯下重罪，转头却能活这般无辜？
　　孙一行就这样被孩子牵着走进了村庄，而他出来时，整片山岭燃起熊熊烈火。那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非但没能浇灭火焰，反倒引起滚滚黑烟，带着无尽怨恨冲上云霄。
　　除了一群啜泣的孩童外，孙一行杀了村寨里面所有人，包括那个最有本事的“阿大”。
　　他斩下对方头颅时，盯着他的眼睛：“肉汤，香么？”
　　那人没有回答，只从喉间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这些年来我一直都睡不好，那老和尚一直在我腹中叫啊叫的，似乎想要剖开我的肚子爬出来……但没办法呀，我们想活着，谁都想活着……你们佛典里不是有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么，我给菩萨烧了那么香火，你们赏我一块肉救命就如何？为什么还有这么大的怨恨呢……”
　　孙一行没能忍耐到把他的话听完便一刀宰了他，但报完仇后，他心中没有涌现丝毫快意，反倒是一派茫然。他心想，是啊，佛祖为什么会把自己喂给一头畜生呢？所以佛祖也是赞成这世道可以吃人的么？
　　在孙一行思考起这个问题的那一刻，他入魔了。

　　一个入魔修士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他天资卓越，拥有开宗立祖的资质，自创一套梦禅法，能够通过捏造梦境骗人钱财，杀生取命，虽然受到各方通缉，但在梦中高来高去，始终没有落网。
　　“直到某次我为换酒钱揭了一单赏金，竟招惹到……”孙一行顿了顿，朝着阿蟾拱了拱手，“那次遭遇根本算不上交锋，李神仙如摘花拂柳一般轻松地将我抓住。”
　　“我并不服气，叫嚣着当今天道鼓励世间争斗杀伐，自私唯我，我不过顺利天命有何罪孽。”
　　“李神仙没有辩驳，只是玩笑似的与我打了一个赌，要我自建佛寺，自开山门，以一百年为限，将那佛寺经营得名扬四海。”
　　“若是我成功，他便对我磕头认错，承认人性本恶，天下无可救之人。若是我失败，只要求我在深山孤寺中清修百年，百年后便可自行离去。”
　　孙一行笑道：“输赢都有好处，实在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我便应承下来，以梦禅法建了一个虚假的佛寺。”
　　“找来我的鲲鹏老友……嗯，便是吞掉你们的那头鲲鱼，将这梦中的佛寺安置在他的脊背之上。”
　　看着裴戎越发惊愕的目光，孙一行双眉扬起，流露一抹傲然之色。
　　“谁人大梦不觉，谁人一梦南柯？”
　　他跺了跺足：“我足落之处，便是南柯寺的所在。”
　　他拍了拍胸：“只我一人，便是南柯寺千万僧众。”
　　最后，他咧嘴大笑，落字铿锵。
　　“我，就是南柯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