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大咩哥

57、阿蟾旧事（修）

　　两人目送小和尚离开后，裴戎问阿蟾：“你怎么看？”
　　“自然用眼睛看。”蟾公子抬手伸向裴戎，“去瞧瞧灵均寺主持与那赤甲军来人的交涉？”
　　裴戎没有什么异议，握住对方的手被人抛上后背。他腿伤未愈还不能下地。
　　阿蟾携裴戎踏上屋顶，几番蹬落，来到灵均寺前殿，脚踩飞檐，轻轻一翻。裴戎则稳稳攀住阿蟾腰背，仿佛长在对方背上似的。两人的胸膛与脊背贴得很紧，隔着一层薄薄衣料，他能感觉到对方肌肉、骨骼的起伏。
　　阿蟾修长双腿盘住拱斗，以倒挂金钩的姿势将自己与裴戎抛入殿中，如同一片随风而来的飞叶，轻巧落于梁上。
　　裴戎脑袋从阿蟾背后探出，目光向下一扫，瞧见两个半的光头。
　　两个光头是一名长须雪白的老僧与一名斜裹袈裟的虬髯武僧。
　　半个光头是位红袍戎装的男子，观其装束应是一名武官，想必便是秋鸣口中的赤甲军来人，但中年谢顶，顶着半个秃瓢，看来是个与佛有缘之人。
　　红袍武官与老僧相对而坐，各自身下垫着一张蒲团。武僧则守在老僧身后，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武官。

　　裴戎没能观察多久便被带离，阿蟾顺着房梁疾走，如飞鸿踏雪不闻丝毫声响。行至横梁尽头，身形高抛后一个燕跃，落在一尊千手观音像身后。
　　这尊千手观音高四丈有余，几乎要顶住殿宇，全身漆金彩，一双妙眸由纯金镶嵌，身佩七宝，明净庄严。
　　制作它的工匠手艺奇巧，将其塑成一尊两面佛。正面是千手千眼观世音，背面是盘腿坐莲的大势至菩萨。
　　两人稳稳当当地落在菩萨摊开交握的掌心之中。
　　裴戎从阿蟾肩头翻下，靠在菩萨胸口，偷听武官与老僧交谈。虽然视线被佛像遮蔽，但并不妨碍刺主通过各种微小声响知晓此刻几人的动作。毕竟这可是杀手吃饭的本领。
　　老僧道：“小寺地处偏僻，山路崎岖，有劳傅统领日日前来探望。”
　　武官道：“我家王主十分挂念大师，常常在卑职面前提起与大师听雨弈棋共论诗画的日子。”
　　“王主待大师情深义重，大师只要肯前往王都便能被封为护国圣师。寒林闹市，仙山红尘，何处不是修行地？大师又何必非要守在这深山老林中与猿猴说经解闷？”
　　老僧口诵佛号：“闲庭听雨如烟云，幽窗棋罢难追忆。贫僧是曾与一挚友弈棋论画，但那名挚友非是毗那夜迦。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他既将自己认作梦中之蝶，又何必提及前尘往事？”
　　傅庆不懂老僧所言何意，但涉及王主过往他不敢探究，只讪讪道：“王主听闻大师收留逃犯非但没有动怒，更命我等不得对灵均寺动刀兵，足见王主对大师的厚情。大师若因一些小事与王主生出嫌隙，却是伤了王主之心。”

　　裴戎听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他不喜欢这种绕来绕去不入正题，十句中有九句假话的坐推太极。
　　若是由他裴刺主出手……听说这里流行一种叫做“血瘟”的疫病，直接杀几个病人用尸体污染水脉，令一寺之人染病，再封锁寺门，令他们缺医少药，看他们是愿意绝望等死还是乖乖出来……
　　想到这里，裴戎猛然在伤腿上掐了一把，令他疼得浑身一颤，顿时冷汗涔涔。他怎么会生出如此恶毒的想法？是因为苦海的影响，还是死人刀？或者两者皆有？
　　裴戎一时有些惶惑，他虽身处毒坑但却害怕真正被染黑，说是为了苍生大义自然是假话，他自被送去苦海长到这么大心里总憋着一口气，那口气日日撞得他不得安稳，不得有朝一日做出惊掉慈航殿尊们眼睛的大事或是震得裴昭从坟墓里跳出来就不会散去。
　　他不会向苦海或者魔念的侵蚀认输，毕竟他人生中唯一能够自傲的就是这份坚持与不屈服了。
　　裴戎这样想着，缓缓收紧按在伤腿上的手指，用更多的疼痛令自己保持清醒。蟾公子察觉到他异样，轻轻拥住他，传念道：“怎么，不舒服？”
　　裴戎装作无事发生般勉力笑了笑，同样传念道：“三个。”
　　阿蟾微微一愣：“什么？”
　　“我听你与小和尚闲聊时说养过三个孩子。”
　　虽然是用来转移阿蟾注意力的话题，但裴戎也是真的好奇，他在苦海待了那么多年可没听说过御众师认有义子的。
　　“这可真是稀奇，御众师也会养孩子吗？你跟魔罗怎么分配，你来做饭，他来换尿布么？”
　　蟾公子神色忽然变得莫名……变得不那么像他？
　　在裴戎看来，这位御众师的“善面”犹如嵯峨玉山，拥有一种可畏的沉着，无视一切人或事加诸给他的影响，但此刻他却能轻易察觉到对方的动荡。
　　裴戎在愕然中惊觉，他这无心插柳的闲扯似乎触碰到了阿蟾神秘面纱的一角。这令刺主不禁像头警觉的雪狼支棱起双耳，感到有些紧张与兴奋。

　　阿蟾是不会对裴戎说谎的，他略微思考了一会儿，像是在称量这个故事讲出来的分量，手指挑起裴戎缀着鹰翎的发辫握住把玩。
　　“那是我年轻时候的故事了，那时我不是御众师，这个世上也没有苦海，我只是一个浪迹天下的旅人，在岁月枯荣与世代更迭中寻找自己的大道。”
　　“某日我偶然遇见一场厮杀，一方是训练有素犹如狼群的杀手，另一方是死战不退的护卫。虽然双方都有不少高手，但护卫一方累赘太多，其中混有一些不通武技的显贵者及其家眷。”
　　“结合当时中原诸王叛乱的局势，我猜测护卫队伍里大约有身份显贵者的眷属，而那群杀手则是敌对阵营前来截杀或者掳走他们的。”
　　这个故事的开头很简单，但裴戎照样听得认真。他对于阿蟾的一切都很着迷：“然后你出手了？”
　　毕竟里面有孩童，他料想依着蟾公子的性子是不会放任幼崽在眼前惨死的。
　　但阿蟾却是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这下裴戎是真的好奇了：“这是何意？”
　　阿蟾道：“我年轻时可不是如今这般稳重，恣意随性，骄桀轻狂，只有浩渺天地、日月沧海堪可入眼，红尘世俗、凡夫蝼蚁无有可入我目中者。”
　　“因此，那时我只将眼前发生事情视作王朝更迭时应有的杀劫。那群显贵者与其家眷既然享受了权势与血脉带来的荣华生活，自然应当承担相应的风险。”
　　裴戎问：“但就结果而言，你带走了三个孩子，说明你还是出手了，为什么？”
　　阿蟾流露追忆般的神情感叹道：“因为，在他们生死一线的关键时刻，那只队伍里有一名五岁幼童逼我出手。”

　　尽管蟾公子许久没去回忆过那段记忆，但再次翻出依旧新鲜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那孩子一看就是个不凡的。
　　他在那群显贵者家眷中地位算不上太高，比起被那王爷王妃模样的父母抱在怀里的兄弟，他被人群挤在外围，直面护卫与杀手们的拼杀。
　　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安安静静，不吵不闹，有尸体倒下便从容躲过，被血溅上便平静擦掉，表情里没有丝毫惊恐，映照着惨烈厮杀的眼瞳情绪匮乏，就好似他并非身处危机的漩涡而不过是一个置生死与度外的隔岸观火者。
　　更别提那双瞳深处还时不时隐隐流露一点明净如琉璃的道光。
　　只要是有一定眼力的修行者见之都将抚掌惊叹，此子天生道心。
　　但“蟾公子”只是个有一定眼力的修行者么？当然不，他天纵奇才，年纪轻轻又没有宗门师承拖累，不需要考虑什么传承呀势力呀，所以一个天生道子对他来说，就跟路边抹着鼻涕向娘亲要糖吃的小崽子没什么两样。
　　然而，当那天生道子以法眼天赋窥破他隐藏起来的身影，连滚带爬地冲上来抱着他的大腿不放，并眼泪汪汪地大喊“师尊，我好想你呀，你终于来救我了”时，事情就变得很不一样了……
　　听到这里，裴戎几乎被逗乐了：“小小年纪就有这般眼力，还懂祸水东引借刀杀人，就算不是天生道子，光凭这份聪慧机敏长大必然不凡。”
　　阿蟾似讽似叹道：“不错，长大后当真不凡。”
　　“我想着一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牧，便在那场战乱中又收了两个合眼缘的，以年岁排序收入山门。一个天生骨头好是个练剑奇才，一个开了心眼于卜筮数术颇有天赋，结果个顶个的有出息。”
　　裴戎没能听出其中蕴含的复杂情绪，还在缠着对方追问那三个孩子是谁。
　　阿蟾是不会对裴戎撒谎，但他很会“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说话，更可怕的是这位超尘脱俗的道君似乎并不介意屈身折节，对区区苦海刺主施展美人计——尽管是裴戎单方面觉得——但当他被揽住靠入对方萦绕着苦梅香气的怀里，并被托住伤腿不令他因施力感受到疼痛，刺主几乎就要忘掉自己那些疑惑与探究。
　　“你大约都听说过他们，顶聪明的那个还挺有名的，将来必然有相见之日，届时我再介绍与你。”
　　蟾公子以一个含糊的回答划下句点，但在裴戎眼不见的角度，那双瞳孔逐渐幽深发暗，仿佛傍晚时刻苦海深涌的暗潮，似乎一旦念及某个人名就令他魔念滋生。
　　在他道心动荡的一瞬间，善恶双魂通感交融，顿时无数声音在他耳畔嘈杂起来，那噪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化为无穷无尽的哭泣、悲嚎、怨恨、诅咒……那是被血祭的五十万罹难者所发出的声音。
　　他们的魂魄被束缚在死而复活的男人神魂里不得解脱，日夜不休地诅咒着这个穿着他人皮囊的魔头随他们一同永堕地狱。
　　道心缺口仅出现短短一瞬很快便被阿蟾弥合，但也就是那短短的一瞬，这副泥塑假身的耳膜已被震破，一道血线从耳道流出，在即将滴落时被人用内息蒸发。
　　但蟾公子面色不改仍是那般平静，几十万具阴魂纠缠数百万道怨恨啼哭不能牵动他眉梢毫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