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6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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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漫长的一刻，一秒仿佛一个世纪。所有的动作都像是被刻意地慢放了，连声音都在那个须臾消弭无形。天空张开了黑色的巨口，如怪兽一样大口吞食着世界，荒原如斑驳的墙纸般撕裂剥落。天不再是天，地不再是地，空气无数次弯折扭曲，最后坍缩在以莫扎特与“萨列里”为中心的焦点，接着是炸裂、巨大的闪光、炽热的风暴，直至终末。
铺天盖地的压迫感袭来，藤丸感到肺部的气体被抽空，手脚仿佛被气浪碾为齑粉，速度快到连痛觉都未感知便已失去。眼前一片雪白，似是患上了眼盲症，所有的一切都化作虚无。□□的主动权被窃取了，她如羽毛一般飘起、落下，无所凭依。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有了一丝感知。仅仅是听觉方面的。那是一段极为明快的乐律，提琴声与钢琴声交替出现，时而绵远悠长、时而跳跃顿挫，闻之令人愉悦而充满期待。
正思考着这音乐从何而来，藤丸的眼中也渐渐有了些轮廓——视力正在逐渐恢复，目光之所及，除了陌生的、莫名泛着旧日色彩的场景之外，还有熟悉的人影——莫扎特。
可是，这又是在哪里呢？这样古旧的剧院，这些衣着古朴的观众。
藤丸尝试着迈步，却忽地发现自己不过悬空漂浮着，竟连一个实体也没有，她惊慌失措地想伸手去拉莫扎特的衣缘，行动起来却意识到四肢也是不存在的。那么声音呢？她忙不迭张口想呼喊莫扎特的名字，然而不知为何，那几个字节就卡在了身体的某个角落，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
她是怎么了？这是死亡？还是什么？藤丸感到本应剧烈跳动的心脏也静默无声，空落落的连恐惧的感觉也无。
乐声戛然而止，掌声响了起来，指挥家自台上转过身来，冲着莫扎特所在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那神情带着些骄傲与自得。藤丸被他的动作吸引过去，这才注意到这位指挥着乐队的男人，拥有着和“萨列里”一样的外貌。
——亦或者，他就是萨列里？
演奏完毕，莫扎特匆匆奔向了后台，萨列里正在那里拉扯着领结，似乎那让他有些透不过气。藤丸迟疑了片刻，然后轻飘飘地移动到两人左近，她尝试着在他们之间穿梭了几个来回，但遗憾的是，他们压根就看不见她，就好像她是空气、是鬼魂、是不存在于这世界的事物。
藤丸曾听达芬奇说过“梦魇”的故事，那些能够自由地穿梭于人类的睡梦中、窥测人类的内心与大脑的奇妙物种，她发现自己凝视着莫扎特和萨列里时，也有着窥探他们的世界的感觉，只不过，藤丸认为自己看到的并非梦境，而是真正存在过的“历史”。
与莫扎特和萨列里有关的历史。
“您说我无法指挥您的音乐？”萨列里微微抬起些眼角来，似是质疑。
“或许您不知道，”莫扎特笑了：“有人认为我的音乐‘太多音符’，并不适合演出——很显然，您让这样的流言不攻自破了。”
萨列里向来阴云密布的眼神里也透出些笑意来，当然，他并没有生气，不过依旧提醒道：“莫扎特，您知道，并不是人人都懂得音乐。”
“噢，我当然明白啦，那些……”他咂咂嘴，几乎是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我们说那些不愉快的事做什么呢，先生，现在的状况已经很糟糕了，陛下并不喜欢音乐。”
萨列里清了清喉咙，声音压得很轻：“那不是我们应该在乎的，莫扎特，言多必失。”
他的表情既局促又无奈。
“我早就明白了，先生，”莫扎特坦白：“我们现在讨论的是音乐！天啊！当然是音乐啦！所有的阴谋诡计都该离得远远的才是。”
萨列里眼中的不安一闪而过：
“那是当然。”
“总之，您愿意担任我的钢琴协奏曲（1）的指挥，让我倍感荣幸，”莫扎特由衷地感叹：“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比有人懂得自己的作品更快乐呢？”
萨列里身体几乎是不易察觉地一震，声音也是不可避免的上扬了些许：
“……您真的这么认为吗？认为我懂得您的作品？”
“否则我又怎么会邀请您呢，”莫扎特反问：“您是一位音乐家吧，大师？”
萨列里脸上的神情愈加复杂了起来。
“莫扎特，既然您认为我们都是音乐家，”他的五指紧紧地握成拳，语气里带着某种暗示：“那就请务必继续恪守一位音乐家的本分。”
莫扎特一怔，旋即笑开来：“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场景倏地一换，莫扎特消失了，昏暗的房间里弥散着破败的味道，女人低低哭泣着的声音凄绝而哀凉，她穿着黑色的裙衫，身段纤瘦，此时正用力擦拭着桌台上一尊小小的莫扎特画像。
“夫人，午安，”萨列里自门外进来，黑色衣衫，帽子拿在手中，他朝着女人微微压低了腰：“请原谅我贸然闯入……但您应该记得我。”
女人抬起脸来，那是张何其苍白的面容！她的眼角犹自发红，眼睑下方是青黑色的眼圈，两片薄唇毫无血色，现在正微微颤抖着。
“萨列里先生，您是为我丈夫送葬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我当然记得您。”康斯坦斯韦伯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呜咽。
“我在想……是否能有什么帮得上忙。”他有些局促，不太确定康斯坦斯对他的态度。
“萨列里先生，已经足够了，您能参加他的葬礼已经感激不尽，”康斯坦斯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可怜的沃尔夫冈一定很高兴……说起来可能有些冒犯，先生，我一直不太喜欢您对他所做的那些事，但是……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萨列里的身体晃了晃，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说这些话有些太晚，但是夫人，关于您的先生……我十分抱歉。”
康斯坦斯露出虚弱的微笑，她吸了吸鼻子：
“那您一定会很乐于听到沃尔夫冈对我说的那些话，‘请不要责怪萨列里，我们早已化干戈为玉帛’。”
“您的先生是一个大度的人，”萨列里露出愧色：“不仅如此，我认为他的音乐也十分出色。”
“所以您才在背后做了不少小动作吧？”康斯坦斯的语调忽然有些尖锐：“这是嫉妒还是畏惧呢，先生？您的这些行为让沃尔夫冈吃了不少苦头。”
面对康斯坦斯的指责，萨列里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恼怒，反而显得更加愧疚，但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像是打算迎接更多的指责与不满。
“不过，”康斯坦斯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莫扎特的画像握在胸前：“‘作为回击，我也曾做过相似的事，在卖弄本领、争取名誉这一点上，我们都是普通人’，先生，这是沃尔夫冈告诉我的。”
“……是吗。”
“沃尔夫冈已经死了，一切就到此为止吧。”康斯坦斯轻轻道。
“夫人，我……”
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有说下去，待到康斯坦斯背过脸去时，他才小声补充道：“我对他……有多仰慕，便曾有多嫉妒。”
康斯坦斯的身体几乎是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我很感激您的坦诚，萨列里先生。”她转过脸来，微笑着的脸上却满是泪水。
场景再次变换。
陈设华丽的房间里，缠绵于病榻上的是风烛残年的萨列里，他半倚靠着枕头，床头柜上是铺得杂乱的曲谱，曲谱上压着几张报纸，藤丸探头去看，看到时间写着1825年5月6日——此时距离萨列里离世不过一天。
萨列里动了动身体，仿佛是想调整一个舒适的姿势，但看他的表情，似乎并不算满意。
“乐谱，”他极其艰难地抬起手指，对身旁的男仆道：“给我。”
男仆看起来有些犹豫，他立在那里没有动，直到萨列里又催促了一次，他才把那几张写满乐谱的纸页从报纸底下抽出来整理好递过去。
“Requiem aeternam dona eis, Domine（2），”他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些解脱的表情：“终于要再次相遇了啊，莫扎特……我已等待了太久。”
他开始剧烈地咳嗽，手指却依旧紧握着曲谱不放。男仆忙不迭地伸手去扶，但萨列里却将对方的手拨弄开了：
“没关系、没关系……这样，已经很好了。”
连说起话来也是断断续续。
“先生，我去请医生。”男仆立即道。
“不，不用，”萨列里轻声阻止着：“在这里陪着我就好。”
“可您看起来很不好。”男仆皱着眉头。
“别指望一个糟老头子有二十岁的体魄，年轻人，”萨列里笑了笑，难得地开了个玩笑：“坐下吧，在那边取一个椅子。”
男仆还在迟疑着，于是萨列里又道：
“别傻站着了，孩子，我只是让你陪我聊聊天而已。”
这才坐下来，磕磕绊绊道：“好的，先生。”
萨列里想了一会儿，才起了一个话题：“回答我，你见过有人死去吗？”
“见过一次，先生，”男仆陈述着：“是我的父亲。”
“真令人难过，”萨列里叹道：“目睹亲人的离世总归不是幸事……是病了吗？”
“是的，是瘟疫。”男仆小声回答。
“害怕吗？”萨列里又问
“我认为没什么可怕的，”男仆摇了摇头：“不过……正如您所说，心里会很不好受。”
“啊……”萨列里轻轻地感叹了一声：“真抱歉……看来你不得不再一次拥有这样的经历了，有人死在面前什么的。”边说着边指了指自己。
男仆立刻回答：“不会的，先生，您会好起来的。”
萨列里有些疲倦地阖上了眼皮：“我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我也一点都不害怕死亡——对我这种年纪的人来说，死亡并不可怕。”
“那么，”男仆好奇道：“您害怕什么呢？”
仿佛是思考了好一会儿，萨列里才缓缓地睁开眼，望向男仆：“孤独，还有无比漫长的等待。”
“那是什么？”男仆并没能理解萨列里的意思。
萨列里轻轻地晃了晃手中的乐谱，浑浊的眼球也瞬间有了神采：
“我希望能够再次和莫扎特相遇。”
“莫扎特？那个英年早逝的音乐家吗，”男仆显然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过莫扎特的事迹：“可我听说……你们互相讨厌。”声音在最末处明显降低。
“互相讨厌……”萨列里玩味似的重复着这四个字，然后轻轻笑出声来：“怎么可能呢？音乐家总归会相互吸引的啊。”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6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