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4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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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1年9月30日，维也纳，狄亚•维登剧院，莫扎特完成了《魔笛》首演的第一次指挥工作。
他犹记得那时候的情形，没有预想中的欢声雷动，观众的鼓掌不过是恰到好处的礼貌。演出结束后，词作席卡内德与莫扎特并肩走出剧场，这位已至中年的天才词作家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十分丧气。
“那个词是怎么说的？”席卡内德的头发毛毛躁躁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反响平平? 可不是反响平平!”
“哦我亲爱的伊曼纽尔，”莫扎特直呼席卡内德的名字，安慰着：“他们一定会明白的，《魔笛》的魅力可远不止如此！”
“如果我有你一半的自信就好了，”席卡内德的一手局促地在胸前的领结上摩挲着：“邀请你为《魔笛》谱曲真是个天大错误！天哪沃尔夫冈，我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您显得太焦虑了，伊曼纽尔，今天不过是首演而已。”莫扎特欣然道。
“首演！”席卡内德更加焦虑：“一想到接下来还要承受无数场这种冷漠的回应，我就完全高兴不起来。”
“放心吧，《魔笛》无疑是最棒的，”莫扎特兴致高昂着：“而且，我已经邀请了萨列里，咱们等着瞧吧……”
席卡内德站住了，回头满腹狐疑地望着莫扎特：“萨列里？您说的是‘那位萨列里’？”
“当然是安东尼奥•萨列里啦，”莫扎特坦然道：“不得不说，他算得上一位音乐家吧？”
席卡内德上前一步，手指在莫扎特的左胸，压低了嗓门提醒道：
“安东尼奥•萨列里不喜欢你，这一点你别忘了。”
“他的确不喜欢我这个人，”莫扎特满不在乎：“不过他一定会喜欢我的音乐的。”
“盲目的乐观是毁灭的起始，沃尔夫冈。”席卡内德皱起了眉头。
“唔，我倒觉得这是个音乐家和音乐家之间的交流机会，”莫扎特道很快道：“与成见无关。”
“我表示怀疑，我的朋友。”席卡内德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后退去。
莫扎特不置可否：“咱们可以打个赌。”
不过是1利弗尔的赌约，莫扎特与席卡内德都没有把朋友之间的小小争执放在心上。当然，当萨列里果然出现在莫扎特的包厢、并看完整场《魔笛》之后，莫扎特还是满心欢喜地接过了席卡内德递过来的钱币。
“我赢了——”他望着席卡内德，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萨列里——如他所料——被《魔笛》征服了，他可以从萨列里的每一句“Bravo”里听出来，可以从他激烈和热切的眼神中看出来。萨列里的热情与狂喜，莫扎特再熟悉不过了，《后宫诱逃》上演时他也曾流露出这样的情绪。
但莫扎特并没有膨胀或自满，他陪同萨列里走出剧院，虚心请教对方的意见，与他激烈地讨论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小节。
车夫已经在门外等候了，但萨列里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回过头来，眼中是混沌的一片。“莫扎特，”他低声叫着莫扎特的名字：“我们相安无事，对吗？”
这是一句带有别样深意和警醒意味的话，莫扎特并非不明，但他只是淡淡一笑。
“只是音乐上的交流，仅此而已。”莫扎特将自己对席卡内德说的话照搬给了萨列里。
萨列里的目光死死地扣在莫扎特脸上，似乎想要确认他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假。许久，他才沉声道：
“这样最好。”
“祝您夜安。”莫扎特道。
“说到这个，”萨列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我听人说您病了，莫扎特先生。”
“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毛病。”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并不想过多地解释。
萨列里的眼珠微微动了一动，下巴几乎是不易察觉地一点，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只简短道：
“请您保重。”
莫扎特有些诧异，一向与自己不对眼的萨列里竟会突然关心起他的健康来。当然，他的惊异神情也落到了萨列里的眼中。
“不要误会了，”他说：“只是如果少一个对手，多半会有些……无聊。”
无聊……吗？
莫扎特不由得扬了扬嘴角。
事与愿违，在与萨列里的这次交谈之后没多久，莫扎特便病重了。
其实，莫扎特对此早有预感。那是二月份的事，天气糟糕得要命，阴云密布着像是预示一场暴风雪的来临，北风和死神几乎同一时间敲开了他的房门。“请您写一首安魂弥撒吧”，黑衣黑袍的男人是这么说的。
可怜的康斯坦斯又出门了，她每天都在为他们的生计辛苦奔波、为他的不治之症奔走呼号。愿上帝保佑康斯坦斯，务必要赐予她最好的归宿，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已经累了太久。若是上天还有一点仁慈，那么请一定要庇佑他的孩子们，“莫扎特的儿女”太过于沉重，如果可以，请让他们过上普通人小富即安的生活。
莫扎特沉浸在光怪陆离的幻象中，如同母亲死去后那晚他所梦见的一样：嘲笑着他的怪异男人、振翅飞舞的美丽精灵、长相怪异的昆虫、令人不悦的小丑，他们交头接耳，似乎在说着与他有关的笑话，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嘲笑。
莫扎特猛地惊醒，全身浸透在湿漉漉的汗液中。他吃力地喘着气，口干舌燥、大脑发沉。
“康斯坦斯……康斯坦斯……”他轻声呼唤着，即使明知她不在身边。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前门响起。
“请您不要再跟随我了，先生，您觉得沃尔夫冈还不够悲惨吗？”是她回来了，正在门口和什么人说话。
“夫人，我很抱歉，”略显低沉而愧疚的声音紧随而起：“我只是想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天哪，请您不要再来添乱了，”康斯坦斯爆发出一阵悲鸣，她啜泣着：“让可怜的沃尔夫冈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莫扎特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穿过走廊：
“别，康斯坦斯……请他进来吧。”
“沃尔夫冈，我的上帝，”康斯坦斯发出一声惊叫，立刻冲过来将他依靠在自己身上：“快回去躺着……”
“没关系，”莫扎特被她搀扶着坐回到床上：“康斯坦斯，能请你去请一下苏斯迈尔吗……我想，萨列里先生可以陪我聊一会儿。”
“你需要的是医生，不是苏斯迈尔。”康斯坦斯呜咽着。
莫扎特摸了摸她的脸，安慰道：“不用担心，康斯坦斯，我没事。”
康斯坦斯迟疑着看了看莫扎特、又看了看萨列里，最终点了点头，匆匆出了门。
“很抱歉，我并非刻意打扰。”萨列里道。
莫扎特摇了摇头，萨列里的面容倒映在他灰暗的眼瞳中。
“没关系……”
“您病得很重。”萨列里显得有些担忧。
“所以，您是来同我告别吗？”莫扎特苍白的脸上浮现起一抹笑容。
萨列里沉默了几秒，然后道：“您很快就会康复的。”
“一点都不像您的风格，萨列里，”莫扎特声音细弱蚊蝇：“我听说……宫廷里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萨列里眼里有些复杂的神色：
“您其实不必在意。”
“怎么可能呢，”莫扎特无力地勾了勾嘴角：“我也是个普通的人类啊，萨列里，”
萨列里一愣，旋即勾勒出一个不言自明的自嘲笑容：
“是吗……”
“我知道您和他们不太一样，他们庸俗而又无可救药，但是，”莫扎特突然道：“凡人总有凡人的欲望，即使是您也不能免俗。”
“所以，即使我曾排挤、打压你，也是可以原谅的吗？”萨列里神色复杂。
“我不是圣人，Monsieur（1），”莫扎特笑了：“我讨厌你的高高在上和颐指气使，可是……这都是身为人类的弱点不是吗？”
萨列里也笑了：“是啊，这一点我倒是供认不讳。”
“萨列里，萨列里……”莫扎特挣扎着支起上半身，一把拽住萨列里的手腕：“我快要死了，诚实地告诉我吧，您喜欢我的音乐吗？”
这个问题，萨列里如何回答呢? 他想了很久，才郑重其事道：
“怎么说呢，或许我将会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吧。”
这是萨列里对自己、对莫扎特最终的评价。
很难想象当时萨列里的心境，那应该是何等的不甘与自我厌弃。
没有必要这样的，莫扎特想，你和我一样，注定是人类历史中灿烂的群星啊。
——尽管，那都是死去以后许多年的事了。
“萨列里，为什么呢，明明那个时候都坦然的你我如今又会变成这样，”莫扎特在黑暗中喃喃道：“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世人早就遗忘我们的‘存在’了。”
“莫扎特，被扔在历史角落的始终只有一个人。”有人从暗处走出，黑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棕色的眼睛中闪烁着冷光，右边脸颊有一颗标志性的黑痣（2）。
萨列里。
“萨列里……”莫扎特望着眼前的男人，时隔两百余年后的再次相遇多少让他有些唏嘘。
“你是被世人拥戴的音乐家，”萨列里的声音一如往昔地低沉而阴郁：“而我，则是被憎恨、诅咒的杀人凶手。”
莫扎特当然明白萨列里在说什么，当他与世长辞后，一些耸人听闻的传言便散布开来。他们猜测，萨列里应当为莫扎特之死负责，更有甚者认为，莫扎特是被人阴谋毒杀的，而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将莫扎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大师、名声赫赫的安东尼奥•萨列里。
无人能证实这些流言的真实性，更无人证明这些传闻其实是空穴来风。久而久之，谣言便成为了“真实”、戏谑便成为了“历史”，一如那个夜晚萨列里的自嘲，他当真是“自我胜利的牺牲品”。
“您明明知道，”莫扎特轻声道：“世人容易被谎言蒙蔽双眼。”
“但是，憎恨就这么发生了，”萨列里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不甘心啊，莫扎特，那些罪名都是莫须有的，只是因为我曾妒忌、曾谄媚，便要忍受世人千千万万的唾骂吗！”
“原来是这样，”莫扎特笑了：“所以你才会成为这样的从者……”
“我们从一开始就站在对立的两面。萨列里轻轻道。”
莫扎特摇了摇头，凝望着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将那笑容收敛了些许：
“但是，你将我拉到这个结界里面来，让我再次回想起身为人类时候所经历的痛苦，真的有意义吗？”
萨列里似乎觉得十分好笑：“‘复仇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烧’，莫扎特，我必须夺回我的一切。”
“萨列里，我们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那又怎样？”
“怎么说呢，萨列里，”莫扎特忽一下逼近萨列里，将脸凑在对方的眼前，手指落在萨列里的心口，眼神的温度冷却了下来：“我和‘那个莫扎特’的本质可不一样哪！”
萨列里眼中一抹惊疑闪过，但很快便换上了冰冷的杀机。
“我已经捉住了你，莫扎特，这样的虚张声势对我来讲毫无意义，” 他讥笑着，伸手将莫扎特的指尖拨弄开：“还有那位橘发的少女，她是你的Master吧？”
“所以我说，在审美这一点上，你永远也及不上我啊，”莫扎特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运用人质的行为可算不上音乐家的浪漫。”
“这种时候还要逞一时口快，还果真是那位莫扎特的性格，” 萨列里的笑声让人不悦：“不过不得不说，这样的感觉让人十分愉悦。”
“亲爱的安东尼奥，我当然是那个莫扎特，”莫扎特忽一把将萨列里的手腕捉住，字句里满是凛凛冷意：“但是，你却不是‘那位萨列里’。我说得对吗，Assassin？”
“这可真遗憾——”
“别想逃，‘萨列里’……”莫扎特突然在Assassin的嘴唇上盖下一个印记，望着勃然变色的男人，他舔了舔嘴唇，仿佛品尝着对方的美味一般：“不，应当是‘萨列里的嫉妒与恨’幻化成的‘赝作’——Avenger！”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4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