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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海1930 ...

  •   1930年上海
      云锦很郁闷的站在自家门边,手扶着已成朽木的门框,小心翼翼的把头伸出门外。
      一月份的上海是不应该下这么大暴雨的。
      天色灰蒙蒙的,太阳根本见不到影儿。冬天北半球的太阳是很早落的,因为去转到了南半球,去普照那里的大地。
      云锦有些得意的想着学堂上新来的地理老师。她在一所教会女子学堂读书,那里有她极不喜欢的白色西洋建筑和偌大的耶稣受难像。云锦一向认为西洋的建筑风格太过棱角分明,显得冷漠淡薄,这和洋人的想法作风正好不谋而合。
      豆大的雨点淅淅沥沥的砸了下来,无情的砸向云锦刚刚露出的半边额头,混着说不出尘土味儿的黑点子弄脏了她洗干净的小脸,也弄花了涂在脸上的雪花膏,一阵油腻翻上心头,云锦实在是不想出门寻他那个不知在哪里鬼混的二哥。
      “还愣什么愣?还不赶紧寻你二哥去!你父亲正在改作业,一会儿晚饭时见不到你二哥,又要气的生病了!”母亲戴着围裙,一手举着刚买的萝卜一手把家里的油纸伞递给她,“快去快回,你二哥肯定又在百乐门胡闹,你站在门口唤你琼哥哥进里面找,他在那里当班倒是可以省去不必要的小费钱。”
      “哦,知道了。”云锦不耐烦的接过油纸伞,走进了雨里。

      云锦独自一人走在去市中心的道上,身后是一片棚屋区。这也是她住的地方。云锦有些茫然的回过头打量着黑暗中的自家屋顶,心中并没有什么异样,她开始有的没的地回想自己的身世,倒也不觉得委屈和不公,其实在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孩儿身上真的找不到过多的奢望,她很本分,本分到不像同年龄的姑娘们那般花枝招展、心高气傲。
      云锦是地地道道的北方女孩儿。
      她和她的大哥二哥都出生在项城,那里是袁世凯的老家,也是云锦的老家。云锦的父亲叫袁子昂,拿出家谱几代几代的推也能和袁世凯扯上些亲属关系。袁子昂最初就是凭着这点不知所以然的关系在袁世凯当政时谋了分教育局小科长的差事。他受过孙文的新思想倒也算是个有骨气的人,看不惯袁世凯尊孔复儒,鼓吹君权神授的嘴脸,就毅然辞官南迁到了南京,后来又举家迁到上海来谋生。
      云锦的母亲倒算是出身名门,早先也是北平城里端王爷家的格格,不过到底是妾生,草草地嫁给项城袁世凯的一个胞弟,结果过门才三天新郎官就去了西,后来又改嫁到不怎么富裕的袁子昂家,生活虽奔波劳累,但也过得舒心。
      云锦在家中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一弟一妹。大哥云威在自己刚出生时就让父亲送到了嵩山的少林寺学些功夫,袁子昂祖上倒还出过几个进士,其他清一色的都是穷书生,不过他倒是很尚武的一个人,希望家里面出个军人,算给祖上添些阳刚之气。袁云威十八岁那年就还俗下了山,现在一直在东北张学良的部队里当着个小小的连长。二哥云景就算是继承了家族的传统,上过私塾也上过新学,上新学堂时认识了几个不该认识的纨绔子弟,毕业后一直和这类人没个正经,为了这事儿父亲也不止一次动怒还气出了高血压,可是云景还是雷打不动的出去鬼魂。
      其实二哥算是挺坚持自我,挺有主见的。云锦经常这样想,当然都是没事儿的时候,像现在这种情况下,她在心里早已把那个特立独行的二哥怨上一万次了。
      现在按阴历算还是腊月,云锦出生在正月二十六,按项城人以阴历计算年龄的传统,再过上一个多月自己就要十八了!想起自己马上就要算成人,黑暗中的云锦禁不住脸上一阵燥红。前几天无意中听见父母给她商量婚事的谈话,从此在这个单纯却又波澜不惊的心开始微微的泛起涟漪。说实话,云锦是很期待的,她觉得自己生在这个时代又上过洋学堂,理所当然算是个新女性,但是保守的正统思想更符合她的爱情观,她见过自己身边的朋友同学搞什么“自由恋爱”、“精神恋爱”的,但是那是有钱人家子女的消遣,作为一个无产阶级,这个词她是在一本叫《新青年》的杂志上看到的,她没有权利去奢望。其实她自己有时候也很纳闷,《新青年》这本杂志在学生群中有着广泛的影响,可是为什么自己却一点也不“先进”呢?

      二十世纪前页的上海是远东第一大城市,这里可以被称为东方的“巴黎”,但是此时云锦眼前却是一片漆黑,只能靠小心的摸索往前进,路灯这种昂贵的城市照明系统只能配得上南京路、江西中路这些繁华的地段。棚屋区的排水设施也不好,要不然就是没排水井,寥寥的几个也被人偷去了井盖。头顶的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污浊的雨水快积到膝盖,云锦脚上那双父亲的黑色胶鞋也开始漏进了雨。
      这是些什么呀!云锦终于忍不住开始小声的抱怨。
      此刻的自己竟然在隆冬腊月穿着旧式灰色的棉袍棉裤,套着一双男式的大胶鞋,手里还死举着一把流行几个世纪的苏杭油纸伞!最讨厌的是偏偏碰上这奇怪的大雨,瑟瑟的西北风根本就会冻伤自己的脸!
      她挣扎的继续往前行,路已走了一半,现在是回也不行去也无奈,何况想到父亲生气的面孔,没办法不为他老人家的身体操心。

      “嘟嘟——嘟嘟——”瓢泼的大雨掩饰住黑色梅赛德斯-奔驰的鸣笛,两道刺眼的光芒划破混沌的天空,云锦正在奋力前进的同时东倒西歪的抢救着自己的棉裤,在恍惚之间突然意识到身后的光束。
      “啊……”恐惧的叫喊声同样淹没在大雨中。

      “有眼没眼!这么黑的天出来转悠什么!”汽车司机不耐烦的摇开车窗,有些愤怒的探出一点脑袋。
      “你骂什么骂!”云锦跌坐在水坑里,肮脏的泥水已经蔓延到她胸前,冰凉刺骨的寒风混着雨滴一起灌进她散开的领口。现在倒好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湿透的,透心凉的感觉算是尝个底。
      云锦有气无力的挣扎着站起身,害怕自己会因此生病,她一向身体弱,可是生病看病又是一笔钱。
      司机随口啐了一下,头也不回的关上车窗准备离去,不料坐在车后的人却一声不吭的打开车门,自己走了下去。
      “程师长,您……”

      崭新的军靴毫不犹豫的踏入水中,模糊中云锦正晕头转向的找自己的油纸伞,可是还没寻到,头顶的雨水就不见了踪影。
      她好奇的直起身子,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伞把上看起来一尘不染的白色手套,那手套的主人似乎和这纯洁的白色一样不应属于这片肮脏恶臭的污水中。
      “小姐没事儿吧?”男军官淡淡的询问随着水汽慢慢升起。
      “啊?”云锦有些缓不过来劲儿的愣在原地,静静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军绿色的男人。斜戴的军官冒似乎很符合他不怒而威的气质,而儒雅清秀的外貌似乎又为这身军装平添几分安静和遐想。
      “啊?哦,恩……”云锦手足无措的应付着,砰然间刚才的愤怒早已抛上九重霄,脸上的霞云再一次出现。
      “程师长,”司机看到自己主人的贵客拿着把伞,却全让给那个脏兮兮的丫头自己淋在雨中,一下子慌了神,连忙好声好气的拿上伞跑下车,替他打上。
      “程师长咱们赶紧走吧,再不走可要误了晚宴了。”司机局促的提醒着,可边提醒还不忘白云锦几眼。
      云锦依旧傻傻的盯着男军官,连身上的寒冷也感觉不到了。
      男军官有些好笑的扬了扬嘴角,略带无奈的冲她说:“看够了吗?”
      “啊?……恩。”云锦的脸更是一阵红,不得已低下了头。
      “小姐是回家吗?撞到了你也是我们的不对,我送你吧。”军官搀住她的手臂,示意她上车,“你没受伤吧?还是去趟医院比较好,你告诉我住址,我派人请你家人。”
      “啊?没事儿,没事儿啊,”云锦不安的抽回胳臂,突然一阵寒风袭来,忍不住身上一阵寒战。
      “那……”军官微微蹙起了眉头,“那还是先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云锦恍然大悟,有些担心的看看大雨,“这样吧,先生送我去百乐门吧,我有急事儿。”
      “好。”男军官没有半点迟疑,但还是有一丝的不惑划过心头,“正好我也去那里,上车吧。”
      “恩。”云锦干脆的点点头正欲上车,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油纸伞,她挣开军官的手再一次跑进雨里,大雨中根本张不开眼睛,她慌忙的捡起伞,又迅速的跑回来跳上了车。一来一回,自己彻底成为一只“落汤鸡”了。

      刚上车云锦就被一股淡淡的烟香所吸引。她父亲和二哥也抽烟的,但是廉价烟的味道总是呛得人喘不过来气,弄得本来就狭小的棚屋乌烟瘴气。可是她从没想过原来香烟味儿也可以如此淡雅,在登上车的那瞬间竟有几分被迷惑的错觉。
      车内她和军官并肩坐着,湿漉漉的两个人把车里是弄得狼狈不堪,尤其是云锦,她束起的头发像刚洗完澡,腥臭的雨水顺着发梢留个不停,在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里,两个人都有说不出的尴尬。
      静静地,云锦开始觉得冷了。原来人必须要运动,不运动可是没有热量的。她小心翼翼的蜷缩起来,但是脸部的抽搐还是让自己意识到刺骨的寒冷。一旁的军官倒还好,他为了减少这沉默的尴尬一直把视线投向窗外,即使窗外一片漆黑。
      “兹……”又是一个急转弯。车内的两人突然撞到一起,在匆忙间男军官不小心碰触到云锦冰凉的脸颊,他这才发现,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儿已经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发抖。
      “你……没事儿吧?”军官问她。
      “没事儿,就是有些冷。”云锦清清楚楚的回话让他倒是放下了心。
      “恩,那就好。”他顺手扯下自己上车时刚披上的将校呢大衣,把它披到云锦身上,“你穿着吧,别冻着了,我们先去百乐门,我看你这样子怕是要生病,到百乐门你办完事我就让司机送你去医院。”
      “真的不用了,我只是冷而已。”云锦有气无力的笑了笑,乖乖的披上大衣,“我的家人有在百乐门上班,我就是去找他们的,过多的谢话我也不说了,反正是你先撞到我,你送我去那里也算是道完欠了,不过这大衣倒还是要谢谢先生。”
      “哦?”军官有些意外的听到她说出这样一番话,冲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这可是你说的,要是真的生了病你可不一定能找得到我,现在还有这个机会,老话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扑哧……”云锦被军官的这番话给逗乐了,忍不住也笑了出来,“听您的口音不像是南方人?”
      “恩,我听你的也不像,我是北平人,你呢?”
      “不像?我在南方可是呆了有十年了,看来这个南方腔调还是没有学地道。”她又笑了笑,渐渐的能感觉到车窗外的亮光,“快到了吧?”
      “恩,”军官也向外望了望,刚才心里的轻松随着越来越明亮的街道而逐渐散去,一个怪异的笑容弥漫开来,因为云锦而消失的紧张与兴奋再一次涌上心头,看来又有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要开始了。
      当然,他心里的一切一旁饥寒交迫的云锦是感受不到的,毕竟这也不管她什么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海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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