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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师徒(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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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以泽许久不曾做梦。
小时候,他的意识不是流动的,东家比天枢阁最厉害的控魂法器还要厉害,把人拴在地里,日复一日挨鞭子,挨饿。
燕以泽甚至不明白什么是苦,日子一直这样过,没有变化,所以感觉不出好与不好。
直到那一天。
带倒刺的鞭子“啪”地抽上脸,他左眼就看不见了,右眼鲜红一片,刚抽芽的稻穗开满血色的花。
他倒地不起。
迷迷糊糊之中,一只温热的手抚上他的额角,拨开扎进血肉的碎发。动作轻轻的,慢慢的,他想,让人瞧见要挨打的。
天地在他眼中一点一点褪去血色,眼珠抡了一抡,他看到一片洁白的衣角,落雪一般拂过他的脸。
眼睛忽然不痛了。
后来,师尊教他念书认字,他明白了,动作这样轻、这样慢,这样认真看着你、不叫你痛,有一个词可以形容。
“温柔”。
师尊温柔地从污泥里抱起他,将他带入青云山。
那之后,燕以泽开始做梦。
青云山太可怕了。
明明是望不见尽头的山,步入云中,却能看到绵延不绝的奢华建筑。溪边一座凉亭,比地主的屋子豪华三百多倍。铺在脚下的一块方砖,能让雇工不吃不睡劳作十年。
师尊带他来这里,给他暖和衣服穿,一天吃三顿精米,还有鱼和肉。
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夜里就开始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一只小鸡仔,不停吃米,主家在一旁看着,等他肥了杀掉。
刀口当头砍下。
他从噩梦中惊醒,吓坏了,不敢叫唤。师尊立刻便发觉他呼吸不畅,问道:“怎么了?”
他一声不吭。
师尊走到床边来,迟疑片刻,将他拥入怀中,轻轻拍着背,哄孩童入睡。他很快睡着,梦里,自己从一只吃米的走地鸡,变成一只被主人抱在怀里的鸡。
修真界说起道君的小徒弟,总会感叹他根骨绝佳,天纵奇才。
燕以泽心想不是的。
他极为愚笨。
师尊的好,他当时感觉不到,每每要等到很久以后,才突然明白过来。
无论他反应多慢,师尊一直在前方等他。
他有全天下最最好、最最厉害的师尊。
正巧,宿怀星也是这样想的。
本座真是顶厉害的师父!眼光真是好!万年难遇的修炼奇才,随随便便就在路上捡到了!
这蜡黄的小脸,怎么看怎么顺眼。
不过……怎么有点儿呆呀?
徒弟瘦瘦小小,目光呆滞,仿佛一件没有自主意识的器具。宿怀星瞧他一眼,小徒弟迟钝地瑟缩一下,低头不说话。
宿怀星不放心他一个人待着,到哪儿都要带在身边。
白天亲手给他喂粥,夜里抱着人哄睡,教他《千字文》、《太上感应篇》,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写大字……
然后宿怀星发现,小徒弟好像真是个傻的。
根骨逆天有什么用?让他修炼,他听不懂啊!
教他开天门,他关上又打开竹屋的门;教他引气入丹田,他跑进苗圃里浇水!
这不是一般二般的傻了。
宿怀星领着小徒弟寻医问诊,原来这孩子在凡间饱受疾苦,智力严重受损。
简单点说,打坏了脑子。
魔教尊主纵横九州肆无忌惮,因为这个徒弟,头一次慌了神。
孤身入秘境,取龙泉洗筋伐髓;赴善渊观,求明心果;登山拜佛,请禅师灌顶;甚至到处寻坐骑开灵智的方子……
有点病急乱投医的势头了。
青云掌门劝道:“修士境界突破,智识自会增长。揠苗助长不可取。”
宿怀星手里正拿着小徒弟抄的《千字文》,这是记不清多少次教认字,又写错好多,他且急且恼:“说得轻巧!傻的又不是你家徒弟!”
弟子一日未转好,宿怀星一日不得安心。传说中开悟的法子,一样一样试。他来到七曜宗,叩山门,问宗主借通明镜。
七曜宗主道:“通明镜是我镇派之宝,岂可轻易示人?”
只听这话,高深莫测,颇有宗主风范。
可惜大家都有眼睛。这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手持一把雕花铜镜,美滋滋照个不停。过一会,他招呼亲传弟子:“诶,花窗支条缝,光打在这边脸上,显得我眉骨更好看。”
这座小楼位于半山腰,四周有山又有水,推开窗就能看见浩淼无垠的碧湖。
七曜宗主用宝镜照湖水中的鱼。
宿怀星竟然不气,这在以往是难以想象的。他平静地说:“荀奕,算我求你。”
“这叫什么话!”
七曜宗主故作惊讶,“道君言重了。”他踱起步来,手心就握着那块通明镜,“非我小气。家师临终嘱咐过,宝镜关乎门派气运……”
为难地皱起眉,沉思许久,叹了口气,仿佛做出极大的让步:“这样吧,元衡笑一笑,镜子借你。”
宿怀星:“……”
欠砍头的老色胚,调戏到本座头上了!
荀奕眨着一双俊逸的桃花眼,表情十分无辜:“这点小事,道君不应么?”
宿怀星闭上眼。
辰时天晴,粼粼波光跃出湖面,跃上窗台。他一身素净白衫,湖光照在他脸上、身上,明亮而轻盈,好似银河温柔地落向人间。
他微微一笑。
青云山百花竞开,都不如这一笑灿烂。
荀奕晃了晃神,不自在地咳一声,信守承诺抛出宝镜:“借你了。”
小徒弟乖乖照了通明镜,师尊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宿怀星柔声问:“以泽,‘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后一句是什么?”
小徒弟嘴巴动了动,口齿不清道:“万 、万……”
他不会。
宿怀星对他笑:“不背也行。”
轻轻握住徒弟的手,温柔地说,“以泽,来,师父教过你的,引气淬体,以意内观……”
小徒弟迷茫地睁着眼睛。
“……不观也行。”
宿怀星无声地叹,摸摸他的头发,“乖,去玩吧。”
小徒弟却连“玩耍”都不大懂,茫茫然走开,到山阳处,坐下晒太阳。
“通明镜没用,再想别的法子嘛。”
七曜宗主是个不着调的,笑嘻嘻打趣,“要不咱问问魔尊,听说他御下很有手段。”
若是平时,宿怀星定要腹诽一通。
如今他什么兴致也没有了。
魔尊能有什么手段。
他只晓得听故事。
故事不都是这样说么:孤苦伶丁的小孩子颠沛流离受尽屈辱,绝望之际为谪仙所救,从此心中有了信念和爱,脱胎换骨成为一代天骄。
宿怀星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如何选材、如何育人、如何教书,他认真学了,也这样做了。
他样样做到最好,为何还是不如意?
小徒弟坐在花丛边看蝴蝶,视线追着绚丽的颜色跑。
蝴蝶飞走,看不见了,他失望地低下头。
——喜欢蝴蝶,怎么不去捉呢。
宿怀星用力握着通明镜,面无表情说:“他就像弱智又残废的傻狍子,太蠢了,我想一锤给他脑袋砸烂,换个新的。”
荀奕骇了一大跳,想伸手又不敢:“元衡宝贝,莫生气,莫生气……别把我镜子捏坏了。”
宿怀星面无表情凝他一眼。
荀奕心底凉飕飕,赔着笑说:“您随便气。”
他想了想,提出建议,“实在不行,另挑一个徒弟呗。”
青云山多的是机敏伶俐的弟子。
天光微亮,善庆堂响起琅琅读书声。
教习领师叔祖参观:“都是未筑基的外门弟子,分天地玄黄四班。天字班的孩子悟性最高。”
教习指了指前排一位女孩,语气有一点得意,“行之天资最好,修行也最刻苦。昨天半夜气海圆满,这孩子啊,师长稍一点拨,便破了境……”
宿怀星忽然想,以泽夜里睡不好,他要陪的。
教习说道:“年底就是试剑大会。师叔祖若是有意,不如择优收入门下……”
这才是青云山收徒的正规流程。
燕以泽未曾试剑,便无弟子命牌。
虽然宿怀星瞧不起青云山的规矩,但别人都有,以泽没有,他心里不痛快。这次大会,他徒弟也要去的。
他又想,年关在即,以泽许多剑式需要精进,他没时间另教一个。
等……试剑之后,再考虑收徒吧。
燕以泽坐在玄字班空置的书案后方。
案上摆着的,仍是那本《千字文》。书册翻出了毛边,墨迹有些不清楚。
他太笨了,常人一遍学会的东西,他要学十遍。
上好的水纹纸铺展开,他提笔写字。如何握笔,师尊教过好多好多次,他学会不把手弄脏了。
从“天”字写起。
这个字练过百次、千次,行笔之间已有几分风骨。
学生散了课。
他继续写。
没人叫,就不会走。别人说这很笨,师尊让他不要听,说他心智坚定,还说他是青云山最好的孩子。
窗边传来轻轻的摩擦声。
雪白衣角随风微动。那只温柔的手拉下幕帘,替他遮去刺目阳光。
他笑起来,缓慢、清晰地说:
“师尊。”
这两个字,发音很难。
他要念一万遍,十万遍。
再也不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