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离》白草神羽

1、第一章

　　我从家里赶到医院时，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今天的工作是前来采访一个男人。

　　出门时便在下小雨，从车上走下时，之前如针尖细芒的雨丝已经变得可怕了起来，落地时还会溅起数颗米粒大小的小水珠，配合着轰隆隆的雷声，好一场倾盆大雨。

　　我对这雨势感到敬畏，撑开了黑色的不透光长柄伞，小心的将自己的身体藏到了这片阴影下，心想快点进屋就好，所以走路的步伐略急。

　　周围的声音很大，因为下雨的缘故，所有东西都显得有点朦胧不清。

　　当我走到门前，正打算跨上台阶时，下一秒，便感觉到眼前似乎有一个模糊的黑影从楼上坠下，仿佛一个软柿子从高处落到了地上一样，啪嗒一声，阴灰色的天空下，水泥地上绽开了一朵红色的花。

　　耳边充满了刚刚那种声音，以至于当我回过神来时，竟有种雨势又变大了的感觉。

　　在那段真空时间里，我仔细的看清楚了地上这具已经扭曲不已的身体。仿佛一个由肉块连接在一起的破肉娃娃，背面朝地，脸对着一边，脖子已经扭断了，脸上喷满了不规则的血液，几秒之后被雨水冲洗干净。

　　这个五官，其实是一张清秀不失为好看的面孔。

　　混合着血水的雨流到了我的鞋边，我迟迟无法做出反应。虽然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尸体，但眼前的画面还是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震撼，毕竟他一分钟前还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

　　这个人的两只手腕上都有很深的割伤，看起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从精神病院为防止患者跳楼而特意设计成不能攀爬的楼顶上纵身跃下。

　　我对这件事情非常在意，但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工作，采访那位知名画家。

　　而当我见到了采访者的主治医生之后，这才得知，原来我要采访的人刚刚已经自杀了。

　　就是他，木秋。

　　今年二十三岁，患有重度妄想型精神障碍，间接性失忆症，解离性双重人格分裂，对自己所处的世界已经彻底失去了正常人的概念。

　　我之所以会采访他，是因为他那让人赞叹不已的才能。这个男人在患病前后创作过大量的画作，总交易额已经超过了九位数。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天才艺术家，一个小时前已经停止了呼吸。

　　采访计划泡汤，于是我只得将目光放到了他的主治医生身上。

　　医生叹了口气，满脸的惋惜。

　　“他前段时间看起来已经很好了，上个月我们开始在他的食物里添加日常药物，因为他一直都想尽办法拒绝用药……服药之后他就陷入了抑郁状态，我们也是上周才检查出他原来还患有重度抑郁症，木秋的精神已经残破到难以修复的状态了，今天做出决定要自杀的，看来应该是他第一人格的意愿吧。”

　　对于木秋这个人，外界传闻并不多，但听说他曾经被变态跟踪并入侵住处长达五年，期间甚至自杀过两次。

　　第一次是封锁自己的住处烧炭，烧到神智模糊后，他自己终止了这种行为，爬到外面去开始呼救；而第二次发生在他被监视的第五年，木秋在放满水的浴缸里割腕，最后在他意识尚存的阶段里，求生欲突然迸发，便自己打电话叫了120。

　　“我记得木秋先生曾经自杀过多次。”

　　医生点点头，表示确有此事。他微皱着眉，身体稍微前倾了一点。

　　“在被变态尾随的那几年里，他两次自杀……不如说是人格自杀。”

　　“这是什么意思？”我有点迷糊了，不过人格自杀，这件事情倒是挺新鲜的。

　　医生解释起了这一点，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多出了一点兴奋的光，不仔细观察很难意识到这个有趣现象。

　　“这就是木秋的病的独特之处，你知道他曾经被尾随过的事情吧？那个人几乎是每天都跟踪并偷窥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他家的钥匙，就像是同居一般，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留下自己生活过的痕迹。”

　　“等等，你说他被跟踪，他中间没有报过警吗？”

　　我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被那个跟踪木秋的人害的，毕竟被人以这种方式骚扰五年，是个人都会精神不正常。

　　“他报过警，但警方并没有调查到相关可疑人员，而且因为这件事情，到现在为止一共已经死了四个警察了。”

　　我吃了一惊，外界传言只死了一个，而且还是后来被木秋自己杀死的。

　　“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死警察？他明明因为害怕都自杀过两次了。”

　　说到这里其实我心里已经有数了，但光凭我个人的猜测肯定不够，我需要从眼前这个人口中得出来的东西。

　　医生笑了，然后往沙发上靠了靠。

　　“你这不是已经猜的差不多了吗？杀死警察的并不是木秋，而是那个一直跟踪偷窥他的嫌疑人，木槿。”

　　木槿，我从未在外界口中听说过这个人，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人，木槿是个女孩子？”

　　“男人。”医生的笑容凝固了片刻，随即继续说道：“他非常非常爱木秋，爱到想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毁灭的一干二净，连周围的空气都得染上他的味道。”

　　“可是木秋也是男的呀，而且他叫木槿，难道他是木秋的弟弟？”

　　医生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然后合上了茶盖。

　　“木秋6岁父母双亡，在外面流浪，一直到8岁被人送进福利院，很快就被人收养。10岁那年，养父母车祸双亡，他又被送回了福利院，12岁时，一个单身老女人收养了他，那个女人非常有钱，而且听说她对木秋非常的好，那段时间应该是木秋最幸福的日子。”

　　医生说了一会，然后叹了口气，“好景不长，木秋十五岁的时候，老女人被人给杀死了，之后他又被一位老画家收养，十八岁那年老画家也死了，也就是从那年开始，木槿开始跟踪并偷窥他。”

　　我听后心情非常沉重，木秋的成长经历也太让人心疼了，看来这些经历与他后期患病脱不开关系。

　　“木槿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医生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地说道：“不，一直以来，木槿都是支持他活下去的动力。”他说着起身，去拿了一个本子进来。

　　“这是木秋自杀前写的日记，这样的日记在老画家死后他就开始写了，不过那些全被警察拿去当作证物保留，我们这边只有他入院之后写的。”

　　我接过来看了几页，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字里行间里对这个叫木槿的男人恋慕至深简直令人发指，木秋看起来就像一个病娇，给人一种离开木槿就活不下去的感觉。

　　“这太奇怪了，木槿给木秋造成了这么大的困扰，木秋怎么还会这么爱他？”

　　医生笑了，他摇头，道：“我以为你懂了，看来你也没有。”

　　被他这么一笑，我有点局促，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是否有遗漏下来的地方。

　　“这……我不是很懂。”

　　医生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地开口了。

　　“木槿就是木秋啊。”

　　窗外打了个雷，我愣了一下，看着自己绞着衣摆的手指。

　　“木秋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大概在他八岁的时候，就已经产生了双重人格。”

　　“为什么？他还那么小！”我不自觉的提高了嗓门，对于医生说的话感到不可置信。

　　医生见状伸手安抚了我一下，示意我冷静。

　　“我们有木秋所有的档案，当年送他进福利院的男人叫做木槿，木秋最开始姓刘，但当时他执意说自己姓木，他一开始以为自己会被那个男人收养。”

　　我怔怔的看着医生，脑子里一片空白，充满了震惊。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木秋分裂出了这个叫做木槿的人格。这么多年以来，木秋一直都是依赖着木槿这个人格来生活的，久而久之，木槿这个人格越来越成熟，成熟到对第一人格产生了威胁。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木秋最开始的那个人格因为性格脆弱敏感，已经越发失去活性，木槿反而代替他成为了主人格。”

　　“这个意思是，木秋已经变成了次人格？而木槿成为了木秋这具身体的主人？”

　　医生点了点头。

　　“老画家死后，木秋烧碳试图自杀，当时他的第一人格已经死亡，是木槿控制身体把他带了出去，之后木槿不出现，于是便出现了一个崭新的木秋的人格。这个人格没有任何记忆，也不知道自己身体里有木槿的存在，所以当木槿出现时，他就以为自己遇到了跟踪狂。”

　　我感觉自己就像在听故事，越发感到不可思议了起来。

　　“可是木槿不是深爱木秋吗？为什么他要一直以这种方式来骚扰木秋？失去记忆获得新生，对于木秋来说难道不是好事吗？”

　　医生又叹气了，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一直在叹息。

　　“其实我们只是形象的比喻木秋是人格自杀而已，从医学角度上来讲，这应该叫做失忆症。木秋还是那个木秋，他只是忘记了木槿。木槿深爱木秋，曾经那个木秋也深爱着木槿，一具身体里有两个独立人格，他们当时就仿佛一对情侣。”

　　“木秋的第一对养父母非常暴力，经常殴打辱骂木秋，也就是这两年，木槿这个人格彻底成型，木槿和木秋的感情在此养成，木槿为了保护木秋，设计害死了那两个人，之后木秋被送回福利院，这时他的身体里已经有了两个人。”

　　“第二次，木秋被那个老女人收养。因为木秋长得很像她死去的儿子，所以女人对木秋非常好，甚至让木秋忘记了木槿。但每次在那个女人忽略他的时候，木秋内心渴望安全感的心理便不断作祟，我说过，木秋自身安全感的来源出自木槿对他的占有欲，这时木槿便开始出现，他嫉妒木秋对于女人的依赖，所以就杀掉了那个女人。”

　　我听着有点无法理解，“木秋明明很喜欢那个女人，可为什么还要让第二人格将她杀死呢？”

　　“因为木秋的性格。他对于安全感的渴望已经远远超过了一般人，可能只是一点点小事情，他都会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失去，他的心里非常痛苦。木槿杀掉那个女人，其实是为了维护木秋心里的平衡，再这样患得患失下去，木秋一定会崩溃。”

　　我才发现自己的眉头已经皱的铁紧，这个故事给人感觉有点太压抑了。

　　“之后老画家看中了木秋的天赋，教他画画，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木秋，但那个老画家窃取了木秋的画说是自己的，所以木槿又把他给杀了。”

　　“那木槿后来为什么要在木秋失忆之后继续骚扰木秋的生活？他之前做那一切不都是为了木秋吗？”

　　医生笑了，道：“我曾经和木槿有过一次对话，木槿说，他为木秋做了一切，但自从他杀了那个老女人之后，木秋就一直非常厌恶他，因为他的内心深处将那个女人当成了母亲。后面木秋就一直想要木槿消失，木槿与木秋的关系彻底闹僵，即便是木秋自杀失去记忆，木槿也一定要让他时刻记得自己，于是就有了那个跟踪狂。”

　　“木槿不断抹去木秋生活中所有重要的人，为的是让木秋只看着他一个，对于一个解离症患者来说，两个人格之间产生这么强烈而纯粹的爱意，真的非常罕见。”

　　我感觉心里很不好受，想到木秋今天自杀了，对他之后的事情更加感到好奇了起来。

　　“那他最后为什么会像这本日记里写的这样？爱木槿爱的这么病态？”

　　医生还是挂着浅笑，但眼神里却充满了悲凉。

　　“因为木槿毁了木秋的一切，他杀了木秋身边所有能拯救他的人，最后因为精神疾病，被警方送进了精神病院。其实木秋在恢复记忆之前是个正常人，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被人跟踪，到后来才知道自己居然是个精神病……大概就是那时开始，木秋这个人格终于精神错乱了。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精神病，疯狂寻找着木槿，进入医院之后开始产生了幻听和幻视，他觉得自己看见了木槿，而且还为他画了多张肖像画。”

　　医生的笑容渐渐消失，“木秋大概是唯一一个不看镜子就能把自己的身体画的堪称完美的人。”

　　我陷入了沉默，医生却还兀自说着。

　　“木槿亲眼看见木秋疯了，他大概也不想这样的吧，但是这时木秋已经不正常了，他只能细心的安抚着他，也就是那段时间，木秋看起来似乎已经好了，而且还非常的幸福……或许木秋才是所有精神疾病的患者，而木槿是他体内唯一正常的灵魂。”

　　如果没有木槿，也不会有现在的精神病木秋。

　　但如果没有木槿，木秋也活不到现在。

　　“一个被分裂出来的人格而已，真的有足以把第一人格逼疯的力量吗？”我喃喃的说道，快被自己胸口的压抑感给逼疯。

　　“一般来说是不可以的，但是木槿这个人格存在于一个极度重要的位置，对于木秋这种人来说，生活中最缺乏的就是一个像木槿那样深爱着他的人。所以，如果要舍弃木槿，他宁愿舍弃他自己。”

　　后来，木秋感觉到自己眼前的幻觉开始变得不那么真实，而且精神上的感受力也开始降低了。

　　记忆中那个美好的木槿，会消失。

　　像这样被人偷偷喂药，总有一天病会好的，最后一周，他索性开始接受吃药，只不过还是会趁着没人的时候把药倒掉，被人发现之后，他吃药的时候，开始有人守着。

　　于是他爬到了顶楼，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从上面纵身跃下，仿佛一朵被折断的花。

　　也就是那一天，木秋吃过药，病症终于有所减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