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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还魂重生(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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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落笔之前,桑榆一直担心自己的笔迹会有所变化,直到写完第一个字后才放下心来。
还好,自己的笔迹并没有变。
从她手里接过信笺后,那人迅速地看了一遍,怀疑问她道:“西北角?只这三个字,德王就能找过来?”
她笃定地点点头:“一定可以。”
她从小便与德王一起长大,小时候他们经常这样捉迷藏,藏起来的人写下自己的大致方向后派人送给对方,而另一个则靠着那两三字找到藏起来的人。
虽然自从六年前德王发生那场意外后他们再也没有这样玩过,但她相信只要能看到这三个字,他便一定能找到她。
那人将信笺收了起来,转身欲走,但刚抬脚时却停了下来,背对着她问道:“还记得你的姓名与年纪吗?”
她回想了一下他方才的话,重复道:“浣衣局方宁,年十八,宿州人。”
他静静听着,默然了片刻后纠正她道:“不,你叫万宁,年十七,宿州人。”
言罢,他抬脚便走。
她怔了怔,很快便明白了他方才的用意。
原来他刚才虽然告诉了自己这副身体的主人究竟姓甚名谁,可却并没有说实话,而是在试探自己是否真的忘了。
好个狡诈多疑的男人。
好在她虽然并不是忘了,可却是真的一无所知,所以自己反应并不是假装出来的,这才让他解了疑心,
她又喃喃重复了一遍:“万宁,年十七,宿州人。”
这个名字她是第一次听说,更不知道宿州在哪里。
“万宁,你究竟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景程殿,是怎样中毒的,又是为何能容得下我的魂魄?”
“更要紧的是,你究竟是生是死?是否也如我一般,将魂魄寄在了别人的身上?”
这些事情她百思不得其解,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答案。
太后曾告诉过她,这世间疑难千万,并非所有皆可破解,若解不得,那便随心而行,无愧于自己便可。
如今这样的状况,若要随心而行,只怕步步艰难。
不知不觉,外面已近黄昏,若是一切顺利,此时她该是已入主凤栖宫,等着皇上掀起她的大红盖头。
这一日,她不知盼了有多久。
她心中清楚,在这深宫内外,不知有多少人认为她欲得凤位是为权为势,可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是为了什么。
遥想十岁与皇上第一次相见时,她便将他放在了心里,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长得那般好看的皇子,更何况还英勇不凡又平易近人。
那时,父亲刚去北疆赴任不久,她随着母亲进宫来拜见太后。午膳过后,宫人带她去东宫拜见当时还是太子的德王。可在半路上,带路的宫人突然内急要去小解,让她在原地等着别动。
她自然没有听,当时她已经被关在家里半年没有出门,好不容易得了个自由的机会,又是在寻常百姓遥不可及的神秘皇宫中,自是对角角落落皆是好奇。
但她还记得母亲的叮嘱,并不敢走太远,见十步远处就有一处池塘,便蹦跳着走了过去。
并不大的池塘中竟有数不清的锦鲤摆尾,虽然她家里也养鱼,她也不见得觉得有趣,可那时玩心一起,在旁边寻了根木棍就凑了过去。
将木棍探进池水后,她玩得很开心,但许是太尽兴,她突然感觉腿一酸,脚下立时不稳跌落在了水里。
那时她还不会游水,而且虽然刚入秋,可池水已然冰凉刺骨,故而她险些被淹死,正是如今的皇上救了她。
当时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皇子,只比她大两岁,一笑就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来。
她应该这一辈子都会记得见他的第一眼。
朦胧之中,他发丝垂落,发尖挂着的水珠滴答落下,映出一张苍白俊美的脸来。
恍恍惚惚地,她听见了他的声音,看见了他的容貌,然后躺在地上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在此之前,她以为自己终于要死了。
那次他虽然冒着严寒救了她,却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她甚至一度以为他是个小内侍,因为在她的印象中,皇子都是光鲜华丽而高傲自负的,可那时的他一身灰衣朴素无华眼神亦躲闪无光,完然不像是个皇族贵胄的模样。
后来她才知道,那时的他虽是个皇子,可却因着母妃出身卑微又被打入冷宫而毫不受宠,所以才会是那样一副落魄而畏缩的样子,就算是救了人也不敢声张,生怕会因此受到责罚。
这些年来,她是看着他如何一步步从人人踩踏的低谷走上如今至高无上的皇位的,她知道他有多辛苦,也清楚他有多寂寞,所以想与他携手想陪他白头。
但她没有想到,就在自己即将梦想成真的这一天,一切竟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她死了,却还活着。
究竟是谁杀了自己,如今又有谁能救得了自己?
她不知道谋杀自己的真凶究竟是谁,不是因为想不到,而是因为能想到的人太多了。
无论是后宫还是朝堂都大有不满她被封后的人,还有父亲为官拜将这些年在京城北疆的政敌与仇家,甚至在她帮太后打理后宫的这些年也树敌无数……
她能想到的仇人太多,也许还有更多她从未知晓的,以至于如今她根本不知道最有嫌疑的人究竟是哪一个。
更何况,如今于她而言,最要紧的是先保住这条性命,凶犯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
起初,在意识到荒谬的事情的确已然发生时,她只想到了太后。
于她而言,自十一岁时母亲病逝而自己被太后接入宫中后,她唯一的亲人便只有太后了,即便是那个远在北疆的父亲也远不及太后在她心目中的位置。
所以,她觉得只有太后才会相信自己的话。可那人无法接近康宁宫,那能救她的人也许还有两个。
一个是如今的皇上,那个原本应是她夫君的人,另一个是如今唯一一个仍住在宫中的亲王德王,亦是她在宫中最信任的朋友。
照理来说,倘若寻不着太后,那她要找的下一个人应该是皇上,这个她心心念念了多年的人,更是原要与她共度一生的男人。
可不知为何,她不敢以另一个人的面容去见他。
一想起那张仍如初见那般俊美的脸,她心中还会涌起一阵甜蜜。只是,那种少年时最纯粹真诚的感情却已经在他第一次纳妃时便有如雨滴入江海,仍在,却不清澈也不重要了。
登基之后,他便不再只属于自己了,后宫妃嫔三千也是迟早的事,这些道理她早就明白,也一直以为自己大度贤惠到可以丝毫不介意,更何况他曾亲自向她许诺过后位只会给她一人,可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明白不等于接受。
定然是太介意了,以至于重活一次还是不敢无名无份地去见他。
更何况……
她想起了那两个以抓人为由而擅动刀剑的轻衣卫。
他们当真奉了皇帝令直接要她的性命吗?还是他们阳奉阴违替旁人做事?
若当真是皇上要杀她,便是不想让她有受审并开口的机会,可那样又怎会查到案子的真相呢?还是说,他已然确定了这个万宁就是真凶?
或许,这件事与他亦有关吗?
定然不会!
她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如今她能确定的是,既然他有可能想要万宁的性命,那她便不能以万宁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
故而,如今她能依靠的人便只有德王了。
只是之前他曾说,在她与皇上完婚后便会搬到宫外的亲王府,也不知他是否已经走了,希望那人还来得及。
不知不觉中已是黄昏,外面的晚霞染了半边天,更衬得这座废宫愈加苍凉了。
她抬头看着四周,只觉昨日恍若隔世。
突然,她听到了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不由大惊,想起了那人在临走前交待给自己的话。
“轻衣司负责搜查的地方,就算是太后的人也不敢在天还亮的时候过来,故而若是有人在天黑之前来了,那定然还是轻衣卫,那时你若要躲过他们第二次,便只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
这也是他要求她在他走后守在院门的原因,只有这样才能及时听到外面的动静。
可是,他所说的那个惟一能助她躲过搜查的地方,实在是……
“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回来,说明已经起了疑心。记住,你没有时间犹豫,若想活命,一旦听到脚步声便只能立刻躲过去,否则就会太迟,给他们留下找到你的蛛丝马迹……”
他的话还在耳边,而外面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她心跳如麻惊慌无措,但在下一刻,终究还是一咬牙往杂草丛生的院中跑去。
外面的人进来时,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野草的痕迹,与他们上次来时并无异常。
他们脚下未停,直接向殿内而去,不多时便传出了两人说话的声音。
“那床底果然还有机关。”
“床板的机关还是有几分巧妙的,但要想在床底藏人根本无需设计得如此复杂,故而床下很可能还会有机关。”
“只可惜还是没有人。”
“这座废宫没有那么简单,说不定还有其他可以藏人的地方,既然来了,就再找一找罢。”
又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后,里面终于安静下来,两人失望而出。
“竟然真的不在这里,我还以为她这次一定逃不掉了。”
“一个浣衣局的低等宫女有胆子有能力犯下这滔天大罪,定然也是有幕后主使的,若是已经被藏了起来或是被灭了口,那的确不好找。”
“说起灭口,那井里还漂着一颗人头呢……”
不远处的井水中,站在污浊的井水中闭着双眼的桑榆不由猛地浑身一颤。
这里便是那人向她指定的藏身之所,以他的话说,轻衣卫定然已经确定了那颗人头的主人并非他们要找的人,故而再确定一次的机率并不大,只要她能安静地躲在井水中,便很有可能躲过他们的第二次搜查。
当时听到他的这个提议时,她觉得既荒谬又恶心,之前看的那两眼已然让她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她又怎么可能与一颗人头一同被困在那方寸之地。
可事实证明,为绝地重生,被用尽的勇气甚至可以在一瞬之间翻滚而起。
她还是跳在了井中,好在如他所说,这是口被封过的荒井,井水并不深,反而有些浅得出乎她的意料。
只是,那两个轻衣卫还是想到了这里。
但愿他们不会再来。
可在下一刻,她听到另一人回应道:“走,再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