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番外一 人面不知何处去（潘安篇） ...
-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有一个人住在水榭对面的房子里，她爱穿桃红衣裳，披散了头发，光脚踩着花瓣，嚷嚷着要爹抱她。
那个时候爹就会抱起她，往房间去，那笑容里没有半分责怪。
仿佛她是爹的整个世界，全部的希望，她叫潘凝，是我姐姐。
爹很英俊，娘看着他的脸，眼睛里全是爱慕的光，以至于很多时候，娘搂着我都要看上许久许久，她说：“安儿，你真像你爹，我们这一家人，多好啊！”
只有我知道，这一点也不美好，因为爹爹从不抱我，他的眼里只有姐姐，那个隔着一道水榭，都能发现藏在桃花树后的小小少年的姑娘，她生得那样好看，明眸皓齿，肤白如玉，十指纤纤弄琴弦，青丝如瀑惹尘埃……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她不是娘亲生的，她比娘漂亮，比娘温和，最重要的是，她看我的时候，眼里只有我，没有其他人。
爹是不许我靠近她的，那一日，我鼓起所有的勇气，站在爹爹面前，指着水榭对面，大声说：“我想跟姐姐玩。”
姐姐在对面看着我憋得通红通红的小脸，大笑不止，不等爹爹拒绝，她就光着脚跑过来，拉起我的手，得意地说：“小安，要跟我玩的话，以后都不准躲在桃花树后面偷看了，小贼似的，我不喜欢。”
我一直都不知道，姐姐这句无心的话，其实是个事实。
我娘是大贼，我是小贼，我娘偷了别人的丈夫，我想偷走爹爹的宝贝女儿。
家里的下人说，我爹本不姓潘，他姓金，名元意，江南商户人家。
那年他来家里为他的妻子治病求药，他求的是皇帝所赐的万年何首乌。他的身份卑微，开口要的又是贵重无比的物品，自然被外公拒之门外。
母亲一时好奇，偷看了一眼跪在门外不肯离去的他，只是这一眼，便丢了自己的一颗女儿心。转而去找外公哭闹，此生非他不嫁。
父亲不过是个商人，无权无势，亦不会武功，只有一副皮囊可以出卖，我不知道他那一刻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了一味药竟然出卖了自己，连姓氏都不要了，从此改名换姓，入赘潘家，有了地位和府邸，还有了一位官家小姐做娘子。
外公临死的时候，曾拉着我的手说：“安儿，你娘真的很傻，一个男人肯为了一个女人出卖他自己的尊严，那他的心又怎么可能会给别人呢？”
我想我爹从来都没爱过我娘，就像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一样，他的眼里只有姐姐，因为姐姐出生在江南，出生在爹的故乡，出生在离爹最爱的那个女人最近的地方。
这本来是下人们都知道的事情，可是当我向娘询问的时候，娘居然遣散了所有的下人，再不许我问爹的任何事情。
其实我根本就不关心爹的过去，我只关心我的姐姐——潘凝，我甚至都不在乎爹爱不爱娘，只要爹能喜欢我，让姐姐和我一起放风筝折纸船，那么即使让我天天说娘的坏话我都不在乎。
我最期待的是爹爹外出经商的日子，这本是官宦世家最不耻的事情，却能财源滚滚，自外公去世后，家道开始大不如前，爹又开始偷偷的重操旧业，说是为娘和我们一家人继续过上以前的好日子。
这样说着，娘也就满心欢喜地答应了爹的要求。
姐姐当时拉着我的手，蹲在娘面前，笑着说娘很幸福，有这么好的爹，还有我们这么漂亮的一双儿女。
可我只是盯着爹闪烁不定的目光，故作认真地说：“爹，我想跟您去看看货，我是男孩子，将来也要保护娘和姐姐。”
在库房里清点货物的时候，爹一扫刚才笑着说好，拉我一起走的温柔，冷冷地站着，看下人们将一箱接一箱的货物装上马车。
几个我从没见过的武师突然进来，冲爹嚷嚷：“金公子有三年没跑生意了吧？怎么做起官府人家的大买卖了？总算是想起我们这帮兄弟陪你回家看一趟嫂夫人了……”
爹脸色一沉，岔开话题：“这次的货物很贵重，你们先去外面清点一下。”
他打断了那些武师的话，他以为我不过是个孩子，可我是潘安，我身上流着和我母亲一样不择手段，喜欢威胁掠夺的血液。
“原来爹是要去看以前的娘子啊，那娘知道吗？”我故作天真地盯着他惊慌失措的眼睛，满脸无辜，天知道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多久？现在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姐姐在一起了，爹有把柄在我手上！
果然，他犹豫了片刻，蹲下来微笑着说：“安儿不是一直想跟姐姐玩么？那你去跟姐姐说，她让你怎么做，你一定会照做对不对？”
是的，姐姐说什么我都会听，我就是这么阴险的小孩，我绝不会对姐姐以外的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这是爹的秘密，我抓着这个筹码，他就会让姐姐永远陪着我。
可是娘却没有我这么聪明的头脑，虽然我管好了自己的嘴巴，可是那些武师们并没有管好，爹这趟生意走去哪里，要见什么人，她都知道，嫉妒烧遍了她的全身，我知道娘只会去做一件事。
娘在爹出发之后，气势汹汹地调兵遣将，我和姐姐坐在花园里，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我知道她要去杀人，杀爹最爱的那个人。
那一刻，我和姐姐都知道她的疯狂，可我们都无能为力，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只敢缩在假山底下发抖。
“姐姐，我很害怕……爹会不会……”我躲在她怀里，想象着爹冷酷的表情，他一定会认为是我告了密，一定会狠狠地打我一顿。
姐姐搂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上下翻动的嘴唇，皱着眉头一声不吭，他们走后，姐姐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安儿，晚上到我房间睡吧？”
那一刻，被人守护的感觉真的特别幸福，我看着姐姐的侧脸，多想一直这样看着她轮廓柔美的线条。
爹回来的时候，给母亲带了一只金步摇，他说他要他的妻子永远这么美。爹的笑容让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
我以为爹不过会打我一顿，姐姐和我再聪明，始终都是过分天真的孩子，她也不过是觉得爹会把我拖到无人的地方痛打一顿，所以要我睡在她的床上，而她边弹琴边为我守夜。
可是我们都错了，外公说的对，爹为了他爱的人可以连尊严都不要，自然也不在乎性命。
那天夜里月光惨淡一片，寂静地恐怖，姐姐在桌案上睡着了，只有我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向院子里走来。
我喊了一声姐姐，她还在睡，我便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独自发抖，她那么累，我舍不得吵醒她。
门被爹一掌推开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把滴血的剑，而爹那身青袍浸透了血水，俊美的面容只剩下万念俱灰的冷酷。
他提起剑，站在门口冲我吼：“孽种……去死吧，跟你那恶心的母亲一起去死，你们全家统统都去死！”
我从来不知道爱情可以让一个人如此疯狂，他怎么可以不动声色地回来，哄骗母亲，哄骗我们，然后提着剑，细致认真地把家里的每个人都杀掉呢？是不是他在回来的路上就一直在筹划这场杀戮？
如今轮到我了吗？我是他的亲生儿子，为什么连我也要杀呢？
在我恐惧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剑刺破皮肤的声音，那是姐姐惊醒后，做出的第一个反应。
她挡在我的面前，爹的剑又急又狠，却在姐姐面前迅速收了力，却还是在她脸上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她的血从脸上流到脖子，再到衣衫……她不去管那道血流如柱的伤口，只是哭着问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为什么？……”
我不知道爹那一刻究竟看到了什么，他的眼睛看着姐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最终发出一声狂吼，提着剑奔出门外，姐姐抱住说不出话来的我，轻轻地说：“别怕，他走了……”
她的血和我的泪混合在一起，看着她晕倒在我身边的样子，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
爹在他的剑上抹了毒药，姐姐的伤口在他走后，开始由青转黑，整个家里只剩下绝望的我和奄奄一息的姐姐。
直到一个老妇人踏进我家，帮我替姐姐疗伤，她说她要带姐姐走，只有如此她才能继续活下去。
她们离开的背影，我一直都无法忘记，十六岁那年，我做官，娶妻，我等姐姐回来。
那一刻我开始明白爹当年待在母亲身边为什么能够那样忍耐，因为他爱的人还活着，他在为他爱的人活着。
我的妻子有一双跟姐姐很像的眼睛，即使她的一切都平庸无比，有这双眼睛就够了，我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为她梳头打扮，为她挑选绸缎裁剪衣衫，为她种满县的桃花。
我以为我很爱她，可河阳县投毒案发生之后的几天，姐姐突然回来看我，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最爱的人一直都是她，我的姐姐。
这种感情让我生出一股绝望的幸福感，她是我不能去爱的人，可我偏偏从小就爱慕着她，即使她已经面目全非，都不在乎。
我听见她说：“安儿，我担心你出事，回来看看。”
她还是一如当初那般温柔地关心呵护着我，我突然觉得用一县人的死换来她的一次归来，很值得。
爹，你当年杀光全家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没有了她，你的世界就不再需要任何人了？
现在我也跟你一样，如果能让姐姐回来看我一眼，哪怕是杀掉全世界的人，都无所谓。
至于我妻子，她在我眼里突然变的碍眼起来了，从姐姐回来的时候她就跟我闹，那天她说：“你怎么可能有那么丑的姐姐？你看看你，玉树临风，她呢？就是一个母夜叉！”
她的话，让姐姐伤心了，我们的相聚那么短暂，就因为这女人的一句话，我的姐姐，我最爱的姐姐，就再一次离开了我。
即使姐姐说七月初七，母亲的忌日，会去洛阳找我，可是她转身离去的那个背影，一如很多年前，让我绝望地想要马上死掉。
当手里的剑刺穿妻子的胸膛时，我终于明白了父亲在那个夜晚的疯狂杀戮，我们果然是父子，所有让姐姐离开我的人，都得死！
可是……姐姐啊姐姐，你为什么是我姐姐呢？你知道吗？我是多么地爱你……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番外一 人面不知何处去（潘安篇）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