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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 墓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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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苏希当了五年多的助理,出于职业习惯,已经将某些重要的时间烂熟于心。若不是这段日子和陆渭闹别扭,她绝不会直到早上才想起来今天是他母亲的生日。
她没有错过陆千源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以及回神后的呆滞。她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毕竟对于他来说,把发妻的生日抛到脑后绝对不是件光彩的事,更何况被她一个外人提醒,则愈发没了面子。
很快地,赵雪芬看她的眼神也没了往日的亲热。
她走出病房,心底冒出些报复性的快感,然而这种快感很快被失落和惆怅取代。说白了,她没有立场去指责陆千源的忘性,而她这样的意气用事,陆渭也不一定会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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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时,沈苏希觉得自己眼花了。
“你怎么还在这?不是要回公司吗?”她略带忐忑地敲了敲降了一半的车窗,然后问了个相当愚蠢的问题,“你不会是在等我吧?”
果然,陆渭反问:“不然呢?”
她打开车门坐进去,意识到某种可能:“你最好是在等我去处理公司的事,不然我会以为你刚才只是为了出来而随意撒了个谎,这显得你很幼稚。”
“随便你怎么想。”陆渭发动车子,驶出医院。
“不去公司就送我回家。”沈苏希莫名来了气,敢情自己在陆千源面前帮他说话完全是“助纣为虐”,“要是你不愿意,前面路口放我下来,我自己回去。”
“前面不准停车。”
“那你找个可以停车的地方。”
“你现在是朝我发脾气?”
“我哪里敢啊,多管闲事的教训还不够吗?”
陆渭见她神情满是不忿,知道是自己的态度把她气着了。想要解释却无从开口。
其实他何尝不明白她的好心,只是这么多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与陆千源相处。在病房里,他看他们三个相谈甚欢,觉得烦躁的同时竟有种奇怪的欣慰,像是心里某个陌生的空处被填满。但很快,他又感到不自在,因为他开始抵触沈苏希和他们的亲热,就好像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要被抢走一样。
这样的认识很可笑,却让他分外无奈。
“我们现在去哪儿?”沈苏希忽然问。
“墓园。”
“原来你还记得。”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
“记住这些特殊日子是我的本职工作。”沈苏希顿了顿,忽然觉得用工作两个字来和血亲间的联系作比较是件很不恰当的事。然而陆渭没有反驳,只是说:“能找到像你这么敬业的助理,我真是不亏。”
沈苏希没再接话,只顾靠在座椅上休息。车行了半路,她从浅眠中醒来:“公司真的没什么要紧事需要处理吧?”
“没有。”陆渭应了一声,把手机调成静音。
刚才在病房,梁超打过来说新来的摄影师不懂规矩,没让主编签字便把照片送去了印刷厂,印到一半发现底稿出了问题,印刷厂亏了人工物料,抓住这一漏洞想要推卸责任,摄影师则指责对方交接的人没说清楚。
这事可大可小,梁超的想法是先跟他通个气,再让沈苏希过去一趟。毕竟沈苏希和印刷厂打交道的次数最多。
换作平时,他肯定马上告诉她,但不知为何,他今天鬼使神差的,偏不想让她去处理。
就这么一回,他跟自己说。
就几个小时,哪怕她全程不说话,只要陪在他身边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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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园在城东远郊,离市区医院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沈苏希第二次醒来时,驾驶座上已经空了。她揉揉眼睛,看向窗外。太阳西斜,照亮半片山体,使得那大片的墓碑浸在淡薄而温暖的光晕里,褪去应有的生硬和森冷。
她不是本地人,来墓园的次数却并不少。清明冬至再加生忌,她总会提前替陆渭准备一束白色的百合,那是他母亲生前最爱的花。这些特殊的日子,陆渭几乎从无缺漏,偶尔遇上出差在外,实在赶不回来,便只能由她代劳。
什么时候开始对陆渭言听计从,她已经记不太清了,甚至连由她代劳的这类安排到底合不合规矩,她都没有深究过。
沈苏希在很久之后才明白这是种很可怕的习惯——以为他事事离不开自己,便总是照着他的想法去做,却不知她也会渐渐离不开他,这便是依赖的反作用。
沈苏希沿着台阶往上走,很快便看见半山腰上的背影。
灰白的石碑和青葱的松柏混在夕阳里,染上了一层金辉。陆渭一身黑衣,身形笔直而微微颔首,像是在想些什么,又不免让人好奇他此时的神情。
事实上,她记得他在他母亲面前的样子和平时有很大的不同。但因为过去太久,印象也难免出现偏差。
那是她工作第二年还是第三年的冬至,因为谈合作耽搁了些时间,她赶到墓园时天色已经擦黑,祭拜的人也散得三三两两。
她握了一小束百合,仔细地辨明方向和位置,走到一座墓碑前停下。墓碑的形制和旁边的别无两样,只不过上面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她放下花束,小心翼翼地将积雪拂去,弯腰的同时瞧见娟秀的铭文上方那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看上去还很年轻,长相虽然普通,眉眼却是格外温柔。
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沈苏希很难想象它的背后是一段怎样的故事,何以让她结束了生命而永远地长眠于此,供她一个毫不相关的人来祭扫吊唁。
她这探究的欲望来得莫名其妙,直到肩上被人拍了拍才回过神来。转头一看,竟是去了外地的陆渭。
他喘着气,有点恼火地看着她:“叫你怎么不应?”
她那时还听怕他,讷讷地往后退了一步:“你怎么这么快?”
两个小时前他还跟自己说堵在机场高速上。
许是赶得太急,陆渭被风一呛,咳了两声,而后俯身,将手里的百合靠在底座上。
她顺着他的动作往下看,这才发现最中间有一束被雪花掩盖的玫瑰。
陆渭随手拂了拂那花上的雪。
天色昏暗,玫瑰炽红,两束百合倒是隐在了雪里,看不分明。
空气一时安静,谁都没说话,她就沉默地站在他旁边。
陆渭高了她十几公分,替她挡了大半的风雪,她偏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他的侧脸,虽然只能看出大致的轮廓,却觉得那轮廓分外平静,内敛,甚至带着渐趋浓稠的忧伤。
他是在想念她吗?没有一个孩子会在母亲面前装模作样吧,所以顶着风雪也要来赴约,然后褪下一身的防备,流露出不与外人道的脆弱,连带着目光也变得温柔。
她被脑子里的一连串形容词吓到了,毕竟这些词和平时的他简直八竿子打不着。或者……她转念又想,说不定他有很多话要说,却碍着面子只能憋在心里。
她意识到自己的多余,决定先走一步,然而没等她出声,陆渭却率先开口:“时候不早了,走吧。”
“你不用再呆一会儿?”
“不用。”
她没继续劝,跟着他沿着石阶往下走,走到三分之一,她忽然冒出一句:“你和你妈妈长得一点也不像。”
“很多人都这么说。”
“那……她过世很久了吗?”
“嗯。”陆渭走在她前面,“当时我读高中。”
她在心里默默地计算,有些吃惊:“都十多年了……”
那天晚上陆渭格外的好脾气,出了墓园后还特地送她回家。半路上,她觉得无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结果他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忽然问:“你对我的故事很感兴趣”
她没来得及掩盖自己的八卦心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陆渭倒也爽快,得到回应后便开始叙述。他语调平静,言简意赅,她听完却是愣了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即使用最直白的话来概括,也无法省略掉故事里的狗血:一个穷小子与富家千金相知相爱,很快便结婚生子,后来,穷小子扶摇直上变成地产大鳄,富家千金则相夫教子,已然深居简出。结婚二十周年的纪念日,妻子特地准备了一个惊喜,却没想到丈夫的前女友带着私生子登门拜访。
二十一岁的私生子,比她刚参加完高考的儿子还大两岁。
一场喜剧顿时变成一场闹剧。
那天晚上,丈夫向妻子坦白了一切,几天后,两个人去办了离婚。从民政局出来,妻子执意要分道扬镳,却在路上遭遇车祸,送到医院时已无力回天。
而两个月后,丈夫和前女友举行了婚礼。
“你确定这不是现编的?”她沉浸在震惊中无法自拔,直到车子停在家门口还没缓过劲来,“太离谱了吧。”
陆渭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你就当我是编的好了。”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各种复杂的思绪像浸了水的麻绳一样纠缠不清。
她不是不清楚陆千源和陆渭的关系,也在创亿见过陆泾几面。却万万没想到他们之间会有这样的故事。
“我没法不恨,我最恨的就是自己。”她耳边一直响着陆渭临走时的回答。他应该恨,怎么能不恨,家里几天时间闹了个天翻地覆,而当时还在外地和同学旅行的他,非但毫无察觉,还曾多次挂断母亲啰嗦至极的电话。
回来那天,母亲已经出事,在医院见到母亲的那一刻,他恨透了自己的迟钝和无能。而有些遗憾,一旦错过,终其一生都无法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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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的记忆堵得沈苏希脑袋发胀。她敲了敲太阳穴,暗叹自己怎么就迈不过这个坎,明明是听过就该忘的事,偏偏会顺着思绪一点点连接起来。
再抬头,陆渭依旧站在那儿。
她和他还隔着好一段距离,却没再向他靠近。
兜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一看来显,竟然是周嘉成。
时间不对,地点不对,她犹豫两秒,决定先挂断。
夕阳的颜色逐渐变深,晚风带着热度,一阵一阵地往脸上扑。
沈苏希懒得去确定自己为什么要傻傻地站在原地等他,或许是所谓的“忠心”,或许是一种“本能”,又或只是为了某种不切实际的希望——当他转身折返时,第一眼就能朝着她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