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魏王立嗣 ...
-
在建安二十二年阴历三月，也是西元217年阳历四月，刘晨收到曹睿的信，上面写着曹家大军返回邺城时，随行的官员少了两名。原来，他们行军经过的庐江郡发生了严重的瘟疫。王粲、陈琳两人染上了瘟疫，于阴历年初病故。由于王粲生前爱听驴叫，曹丕还特地在他的葬礼上发起大家学驴叫。
尽管折兵损将，曹操对于这趟出征的结果却十分满意，因为东吴的孙权请降了。曹操眼看自己朝向一统天下的目标又迈进了一大步，意兴风发，就迫使汉献帝于这一年阴历四月下诏让他设置天子旌旗。这时候，邺城的魏王宫早已订立了早朝的规矩，也筑起了类似天子所用的驰道，从百官上朝所在的听政殿门口一直通往其前院正前方出口的司马门。司马门两侧各有小门，分别称为东掖门与西掖门，作为朝臣出入之用。司马门则通常紧闭，只为曹操一人而开启。
曹操一旦得到了所有等同皇帝的殊荣，一心亟于开创曹家皇朝，就记起了东汉旧都洛阳。起初他促使汉献帝迁都至许都，只因饱经战乱的洛阳残破不堪，一时之间难以恢复旧观。然而到了大局日趋稳定的阶段，曹操想想还是认为定都洛阳最为正统，就决定要修复洛阳。在阴历五月底，他准备亲自前往洛阳视察时，以卞王后身体不适为由，命令曹植住进魏王宫陪伴母后。
私底下，曹操交代曹植在宫中小住期间，可以到他的书房帮他审阅一些待批的奏章，记下大意，等他回来向他汇报，并且提供意见。曹操并未公开赋予曹植这项任务，以免曹丕多心。偏偏他低估了曹丕打探消息的能力，曹丕还是获知了此事，内心愤懑不已！曹植则浑然不觉。
聪颖但憨厚的曹植一向是卞王后最宠愛的儿子。有了他陪伴，卞王后的小病很快不药而愈。曹植为了讨母后欢心，就特地在母后完全康复后，举办一场家宴。
这场家宴在中午擧行，一方面因为卞王后顾虑孙子孙女们年纪还小，晚上要早睡；另一方面也因为时值夏日，形同御花园的魏王宫后花园草木郁郁菁菁，还有冷泉泠泠，比室内凉爽许多，非常适宜户外饮宴。太监们先在空地上搭起了凉棚，又铺好了大片草席，再安置一排又一排长方形矮几以及坐垫。卞王后的坐垫则放在缀满了茑萝藤红色小花的一座拱门形花架底下，让她像课堂的老师一样面对全部朝向她而坐的儿孙们。这一天，卞王后的儿子们都携眷来赴宴。就连汉室皇后曹节也趁机带着女儿回娘家一趟。身为曹丕正妻的甄宓自然也在场。
甄宓一到，曹植的眼光就离不开她了。自从曹丕回到邺城，这是曹植第一次再见到甄宓。他注意到甄宓虽然为了母后的寿宴而穿着桃红色罗纱新衣裙，脸色却并没有被衬托得更加粉润，反而显得苍白。难道，大哥又给她气受了？曹植忍不住猜想...
曹丕察觉了曹植不断悄悄注视着甄宓，但不动声色，只顾催促弟弟妹妹们向母后敬酒。每敬一回酒，别人都只抿一口酒，豪爽的曹植却一定干杯。如此一来，敬过了几回酒，曹植就得跑一趟茅房了。
当曹植从茅房回来时，他看见他的儿子、侄子、侄女等孩童们全都围绕着母后，听母后讲神话故事，而兄嫂、妹妹等成年人也都已经离桌，站立着形成了男女两个不同的圈子在聊天。他们桌上的食物都收干净了，只留下了饮料，但曹植的桌上还放着他没吃完的菜肴。曹植尚未吃饱，就坐下来继续吃。他拿起碗筷，立刻发现碗下面有一张小纸条！
曹植先环视周遭，确定没人往他这边瞧，才打开小纸条来看。那上面仅仅写着：“酉初金门见。”笔迹很秀气，一看即知出自于女人之手。虽然甄宓从未写过信给曹植，因此他对甄宓的书法并不熟悉，但他认定：不会有别的女人写这样一张字条！
宓姐为何约要在金明门见面？曹植不禁猜测：会不会是她改变了主意，同意私奔了？或者，她只是有什么心事想要诉说？
无论是为了什么，宓姐之约，子建必赴！曹植正这么想着，却见曹丕走了过来。
“我们都吃饱了，就你一个人还在吃。” 曹丕笑道：“独食独饮多没意思！不如我来陪你多喝两杯吧！”
“好啊！” 曹植唯恐曹丕看出他有任何异状，赶紧回应道：“我先敬大哥一杯！”
然后，曹丕浅酌，曹植却一杯接一杯连续灌酒，把一壶酒都喝光了，曹丕又拿了一壶来。同时，卞王后应孙子孙女们央求，一连讲了好几个故事。直到卞王后讲完所有的故事，转而叫子桓别再让子建喝那么多酒，曹植才放下了酒杯。
筵席散时，曹植问太监时间，得知只差两刻就要到相当于下午三点的申初了。他原本与杨修约好了申时见，因为杨修来信说有事情要找他谈，但他喝多了，有点头疼，就派一名太监去通知杨修改天再进宫来。他照常去父王的书房，打算一边翻阅奏章，一边偷打个盹，休息半个多时辰，就出宫去城西的金明门等甄宓。然而，他醉得头昏脑胀，才闭上眼睛，就趴倒在书桌上睡着了。等他猛然惊醒，竟听见钟声鸣响，显示相当于下午五点的酉初已到！他不禁万分着急起来，内心呼喊糟了！要迟到了！万一宓姐逾时不候？
曹植只怕错过难得再与甄宓私下见面的良机，匆匆冲出了类似御书房的魏王书房。他要走最快的捷径去金明门！金明门在魏王宫的西南方，如果从魏王宫后院北面的广德门出去，得要绕一个大圈子，那么当然要从朝南的前门出去比较快！只不过，前院唯有直达司马门的一条驰道。驰道两侧各有仅供行人的小径，分别伸展到司马门两旁的东掖门与西掖门。原来，魏王既然像皇帝一样，只要人在都城就上早朝，群臣朝见他也像进皇宫一般，在东掖门前跨下马车，徒步前往听政殿。早朝之后再步行到作为出口的西掖门出去。正因如此，曹植要走前院，依法得先步行到西掖门，再上马车。那未免太慢了！
虽然在魏王宫，驰道只容曹操一人乘马车行驶，司马门也只许为曹操一人而敞开，但是不拘小节的曹植在尚未完全酒醒时，迷迷糊糊想道：反正父王并非真正的天子，借用一下他的驰道应当不算太失礼吧！何况他人又不在，偷偷走一次，叫侍卫们嘴紧一点，别去打小报告就好了！
于是，曹植驾着马车狂奔，闯出了司马门。守门的侍卫们都不敢拦阻他，却又怕魏王回来责怪，只能在心中暗自叫苦！此刻，杨修正在东掖门外与守卫交谈，忽见曹植从司马门奔驰出来，吓了一大跳，立即大喊：“候爷！” 并且追了上去。
原来，尽管曹植派了太监去传话，叫杨修改日再进宫，但杨修感觉不太对劲，接下来左思右想，终究还是决定来到魏王宫的东掖门前，准备请侍卫进去通报求见。杨修素来以神机妙算而闻名，但他怎么也意料不到，曹植会胆敢私出司马门！
曹植听到了杨修的喊声。基于他与杨修深厚的交情，他不得不暂且勒住缰绳，回过头去嚷道：“我有急事！改天再见！”
“不行！”杨修一边焦急叫道，一边跑到曹植的马车旁边，又说：“请让我上车！”
曹植还来不及反应，杨修已经跳上了马车。曹植拿他没办法，又急着要赶时间，只好让他待在马车上，一道快速驰往金明门。当马车抵达金明门时，酉初已过了大约两刻，差不多等于下午五点半了。在西斜的阳光下，金明门内外空空荡荡。曹植四下张望，不见甄宓的人影。他顿足叹气，满心懊恼想道：拼命赶来，结果还是到得太晚了！宓姐已经不耐久候而离去了！
杨修眼看曹植先是东张西望，又是垂头丧气，越看越疑惑。他忍不住问：“侯爷约了什么人在这儿见面？”
“没什么！请你别问了。” 曹植闷声答道：“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谈。”
“侯爷的私事，我无意过问。” 杨修以严肃的语气说道：“可是方才侯爷从司马门冲出来，却是一件大事！我不能不为侯爷担忧！”
“没那么严重吧！我警告过守卫了，叫他们不准向父王告状！” 曹植自我辩护道。
“侯爷想得太简单了！” 杨修摇头叹道：“大王耳目众多，除了那几个守卫，一定还有别人目睹。大王迟早会有所闻。侯爷得赶快想一想，大王问起来的时候，该如何解释！”
不出杨修所料，曹操一回到邺城，就有手下向他报告：临淄侯犯了门禁！曹操听了，当下气得七窍生烟！怎么，子建那小子，才接到协助处理奏章的任务，就以为自己铁定是继承人了？等不及要先试一下乘驾驰道的滋味了？曹操越想越气！
曹植受审时，为了确保甄宓没事，一字不提甄宓的字条，谎称是跟杨修约定了酉初在金明门见，想不到自己中午在母后的寿宴上喝了太多酒，午后小寐又睡过了头，一醒来已是酉初，当时不够清醒，头脑混沌，只急着赶去金明门，才不小心犯下了大错！他一边努力自圆其说，一边不断向父王磕头认错。
以曹操的老练，当然听得出曹植的说辞可疑，也猜得到曹植不可能为了去见杨修而那样急得不顾一切，但是曹植究竟要去金明门见谁，对于曹操而言并不重要，因为他直觉那是一个女人，与他在意的政事完全无关。他一方面理解了曹植只是太注重那个约会，并非意图体验行经驰道的威风；另一方面却又惊觉了曹植感情用事，恐怕智谋不足以承袭大业！
本来，曹操最欣赏曹植的豪迈气魄，自从看了他在《铜雀台赋》之中呈现的高远意境，更一直认定子建胸怀天下，最有资格坐拥江山。问题是，曹家目前还没有正式取代汉室，要跨出那一大步，既要有勇，也要有谋，那么子建心胸宽阔又特重情义的长处，反而变成了缺心眼的短处！相对而言，子桓气量狭窄，固然显得格局太小，似乎配不上帝王之尊，可是他鬼主意多，却必然有助于顺水推舟，转化曹家为皇室...
经过了这番思量，曹操纵然还是偏爱曹植，不舍得处置曹植，而以掌管司马门的公车令为代罪羔羊，但他再也不放心把曹家的未来交给曹植了。他再考虑了几个月，就于阴历十月宣布册立五官中郎将曹丕为魏王国世子。
曹丕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扬眉吐气之余，最感谢的就是他的姬妾郭照。原来，使得曹植不惜私闯司马门出宫的那张字条，就是郭照根据她看过的甄宓书法作品，模仿其笔迹所写。
当曹丕怀疑甄宓与曹植有私情，在郭照面前倾吐时，郭照劝他别再逼问宓姐，因为怎么样宓姐也不会承认，但是无论宓姐与子建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既然看得出来子建仰慕宓姐，就不妨加以利用...
于是，曹丕采纳了郭照的建议。在甄宓也出席了的母后寿宴上，曹丕趁曹植去茅房，又没有旁人留意时，把那张字条压在曹植的碗底下，等曹植回到座位，再多灌曹植一些酒。如此一来，曹植醉昏了，必会睡到酉初，从钟楼传出来的响亮钟声才会吵醒他。结果，一切都恰如郭照所预料，曹植中了计，也从此失去了父王的重视！
郭照对于曹丕当上世子颇有贡献，后来在史书上都有记载，但语焉不详，并未写出她到底做了些什么来帮助曹丕。她身为司马门事件的幕后推手，并不是多么光彩的事迹，难怪不曾公诸于世，也就不会载入正史。
至于司马门事件始末，《魏志·陈王传》只简洁陈述：“植尝乘车行驰道中，开司马门出。太祖大怒，公车令坐死。” 交代不出前因后果。《魏武故事》则叙述曹操曾说：“自临淄侯植私出，开司马门至金门，令吾异目视此儿矣。”其中“金门”即邺城西门的简称，全名是金明门。
另外，《续汉书》所言：“人有白修与临淄侯曹植饮醉共载，从司马门出，谤讪鄢陵侯彰。”则全然出自于误传。事发当天，有人看见曹植与杨修同车，难免引发了谣言满天飞。其实，当曹植驾马车驶过魏王宫内驰道时，杨修还不在马车上。不然，杨修必然遭殃！而事实是，司马门事件并未带给杨修任何惩罚。后来杨修的死因，与司马门事件毫不相干。
这些都是后话。在建安二十二年阴历十月，曹丕并没有去想后人会如何评论司马门事件，只得意他成功扳倒了曹植。同时，他对郭照也更加信赖了。
郭照的锥子脸长得还过得去，除了颧骨略高，眼神太精明，细巧的五官都相当秀气，只是碰到绝色的甄宓，难免被比了下去。曹丕对这个原本只由于是铜鞮侯的义女，而使他不好意思不收的姬妾，本来只觉得长相尚可而已，一旦发现她有帮夫的谋略以后，却越来越喜愛了...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魏王立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