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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回头问残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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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难得从鹿苑回了一趟嘉福殿,一回来便是盛怒。
“砰通”一声,他将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全部推倒下去,竹木简牍从丹墀上方一级一级地掉落下来,有的编绳都被摔散开了,便露出里面红的黑的张牙舞爪的字迹。
广陵王与夏冰垂手站在下方,沉默。
“这种事情,不需要你们写这么多,朕自己长了眼睛!”萧霂大声道,“从鹿苑回来的一路上,不少贵族公卿来劝朕想法子——朕有什么法子可想?叫他们等着!不就是榖水的漕运断了?洛阳立都数百年,连这点粮食都拿不出来?”
“不止……如此。”夏冰躬身,语气里似含忧虑,“河间王也正收拢兵马,自北而来,各郡云集响应……因为听说了河间王的动作,臣派往南方各郡调兵的使者……进行得不太顺利。”
萧霂轻轻哼了一声,拍拍手,“来人啊。”
半晌,数名侍卫押上来一个身形伛偻的老人——
不,明明就在数月之前,他还精神抖擞,在朝堂上慷慨激昂、毫无惧色的。但此刻,不过是在嘉福殿后头的囚室中幽禁了数月,他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颓丧的老人了。
宫卫踢了他一脚,他便往前颠仆,跪倒下来,身子还在不住地发抖。
“秦司徒。”萧霂冷冷地道,“你家养的那个秦赐,他到底想要什么?”
听到这句话,广陵王微妙地望了官家一眼。
这个小孩,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萧霆已经是叛乱了,若说他的目的……
秦止泽低声道:“我家、我家与秦赐没有关系!求陛下明察,”他往前爬了几步,仓皇地抬起头,“求陛下明察!我家与秦赐没有关系,秦赐、秦赐他只听小女的话,如今小女已在金墉城,陛下您不用担心……”
广陵王冷笑了一下,“秦司徒真是厉害,风光的时候左右逢源,潦倒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
秦止泽惶惶然看向他,突然又去抓他的衣角,萧铨吃惊后退。“殿下!殿下求求您了,求您看在约儿的份上——”
“你不要提约儿!”萧铨满脸嫌恶地拉扯着自己的衣角,却拉不动,秦止泽那衰老的眼神如一个黑漆漆的深渊,攀着他,拽着他,好像在同他说,你和我分明是一样的,一样的……
就在这时,萧霂冷冷地出了声:“既然你们与秦赐没有关系,那朕就可以杀了你们了。”
***
夏冰猛然抬头,“陛下!陛下三思!扶风秦氏是世家望族——”
“朕就是受不了这些世家望族!”萧霂怒声道,“秦家可以灭了温家、灭了杨家,朕为什么不能灭了秦家?什么世家望族,若没有朕,他们还算什么?!”
夏冰往后退了两步,就在此时,萧铨也终于甩脱了秦止泽,甚至又踹了对方一脚。
秦止泽的头颅重重地砸在地上,晕了过去,地面上渐渐渗出血来。
不知他本人是生是死,大约此处也没有人在乎的。
萧霂道:“广陵王,此事就拜托你了。”
萧铨笑了,“好,陛下圣明。”
夏冰看向这两人,只觉这世界好像已经疯了。在这个战乱的节骨眼上拉倒秦家,正给了秦赐一个活靶子!
必败,若拉倒秦家,朝廷必败!
若是萧霂去杀秦家,他还可以扶立萧铨,但若是萧铨去杀秦家……那他还能找谁?
他已经试过了那么多的法子……他已经换过了那么多的主子……
难道,难道他真的只能去找河间王了?
***
三日后,皇帝下诏,秦司徒通敌叛国,全家下狱论罪。
铜驼大街上再次响起一片连绵起伏的妇孺哭喊之声,像是应和着遥远时光里那些温家人的哭声一般。一模一样的罪名,却是比流放边裔更严重的处治,一个个戴着枷锁、拖着铁链,全被驱赶进了诏狱里去。
夏冰站在大街的一角,默默地看了很久,最后下定决心,一转身就往城外走去。
可是铜驼大街到城外的距离太远了,一路上,他看到许多百姓饥肠辘辘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带,官文也好、印绶也好,他只是穿了一身整洁的白衣,但却能让人感受到他是不同的。
他是高高在上的。
或许他终此一生,也只不过是在追求这样的眼神。可是时至今日,在这盛夏之后微冷的风里,他却只觉得惶恐。
不行……也许连家都不能回,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只要能够活着……只要我能够活着,我一个人去见河间王,他一定仍会重用我的——为什么?因为我聪明,冷静,我还掌握了官家与广陵王那么多的腌臜事,我一定能辅佐河间王成为一代明君——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温玖的脸。
她还在家中等着自己吧?也许她想不到,温家的仇,被官家以这样不顾后果的方式报了。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就立刻头也不回再往前走。
“夏先生。”
一个稚嫩的声音叫住了他。
夏冰停住。
他的身子僵硬地往一旁转去。
在街道的一角,萧霂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后跟着数十个剑拔弩张的羽林卫。
萧霂手中的弓弦已经拉满,正对着他。萧霂脸上的笑容残酷得不像个孩子。
“幸好朕今日突发奇想,要微服出来看看秦家哭天抢地的惨状……”他笑道,“就遇上先生了。先生这是要去哪里啊?”
***
八月,河间王终于抵达洛阳城下,带兵三十万,与秦赐会合,将洛阳城四面团团包围。
榖水漕运已断,洛阳城中不断地有饥民逃出来,公卿贵族们仗着自己家的私田屯粮,还在苦苦地撑持着。
微凉的秋意中,外边兵戈交击、炮火轰隆的声音愈发地近了,直到最后,秦束再也不能无视它。
每一日……每一日都有交战吧?
秦赐如何了?二兄如何了?河间王如何了?她都没法再思考,因为腹部的小生命好像已经急着要出来了——她已是连着两三日没能好好睡上一觉。
“不要着急。”那位老妇人却在安慰着她。对方长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秦束怎么都认不出她到底是谁,但也因此而感到幸运。秦束抓住了对方的手,好像在这个被所有人放弃的金墉城中,只有她们两人相依为命了一般:“我……我的孩子……”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那老妇人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啊……温柔,母亲一般的温柔。
她好像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温柔,以至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
秦束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不是扶风秦氏的千金,秦赐也不是黄沙狱里的刑徒,他们只是两个寻常人家里自小相识的好伙伴。她梦见秦赐带她去乐游原上放风筝,一直到那风筝的线都断在了云里,他还乐呵呵地抓着线轴不放手。
他回过头,乐游原上的夕阳暧昧又无辜,就像他那双深幽的灰色的眼眸。他对她说:“阿束,你只要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会在前方接你。”
往前一步?她根本没有听明白,但还是懵懵懂懂地,往前迈出了一步——
刹那间,脚下的原野裂出了一道深而巨大的裂缝,山风呼啸着奔腾了出来,将她整个人都裹进了那条深渊里!
“赐——”她尖叫,“赐!赐!救我啊,救我,赐——”
夕阳的倒影在流血,痛,剧痛,从四面八方袭来,让她无处可逃。可是秦赐却还没有离开,他就跪倒在那裂缝的边缘,徒劳地朝她伸着手:“小娘子——小娘子!”
“呜哇哇哇——”
婴儿清脆的啼哭声打破了她那混乱的梦境,秦束茫然地睁开了眼。
夜色深沉,外间的兵戈声似乎是越来越近了。
从来没有点过蜡烛的房间,此刻却有了一盏微渺的灯火,正摇摇晃晃地照耀着她,也照耀着那个老妇人温柔的神容,和老妇人怀中那张皱巴巴的小脸。
她撑着手想坐起来,却一下子又失了力气,跌回床上。
“瞧,折腾了两天,却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老妇人笑着,将那孩子递给她瞧。只用一张破毛毯包裹起来的身躯,但却是真实的、活着的、小小的身躯啊……
从未哭过的她,竟然有泪水涌上了眼眶。
“快……”她动了动干涸的嘴唇。
老妇人倾身上前,“什么?”
“快……带她……藏起来。”秦束的声音只是一阵气流拂过,但老妇人的脸色却变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秦束的手在床上艰难地摸索着。身上虽似是简单地清洗了一过,但床上却还是一滩又一滩的血迹,最后,似乎是在黑暗与血泊的尽头,她终于摸到了一只小匣子,放进了老妇人的手中。
“你先带她藏起来……若有机会,便逃出去。”她一字一停顿地喃喃着,“这是……这是我全部的钱和首饰,你带去……找秦将军。秦赐,秦将军……趁着洛阳城战乱,你难道……不想……逃出去?”
老妇人愣住了。
逃出去。
她在此处已四十年了,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逃出去。
“快走。”秦束的话语越来越急促,她几乎是将自己的整个生命,全都压在了这声嘶力竭的两个字上,“快走!他们、他们要来找我了——”
她的话音刚刚落地,金墉城的城门,便一扇接着一扇地打开了!
老妇人再也不敢犹豫,抱着女婴便往外跑去。
秦束看了一眼床头的烛火。
那唯一的光,在风中颤动的光啊。
她艰难地抬起头,将那光轻轻地,吹灭了。
***
很快,无数明亮的火把便照耀了秦束这简陋的房间。
萧霂系着玄黑的披风,穿着小一号的铠甲戎装,大踏步地从羽林卫之间走了出来。
秦束看着他,一瞬之间,竟然还有心情去怜悯他——
这个孩子,是她的丈夫。如果没有这么荒唐的联结,那么他与她的结局,是不是不至于如此?
萧霂看见了这满床的血泊,也看见了女人苍白的脸容。他只是皱了皱眉,“将她带到城楼上去,让秦赐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