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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相顾失归途 ...

  •   “王妃。”

      “王妃。”

      守城的侍卫陆续行礼,金墉城外的铁门次第打开,直到最后那一扇土门。秦约闻见那土坯之中传来的腐朽的腥气,不由得掩着衣袖皱了皱眉。

      那土门缓缓朝里而开,便露出里边的荒草路,秋风从地面压低了吹拂过去,四面皆是低矮的瓦房,漆皮脱落的廊柱后有几双衰老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她。

      她正了正仪容,由侍卫和使女在前引路,自己则一步步端庄地跟随。

      “广陵王妃来了,还不出来行礼?”

      秦约摆摆手,制止了使女的呵斥,自己提着裙角走入了房间。

      就仿佛刹那坠入一片黑暗,令她不适地抬了抬手,半晌,才看清床边坐着一个人。

      许是天气冷了,那人身上盖着一条厚而粗糙的毛毯,身体略微臃肿,即使看到她也不想站起来似的,只在嘴角上歪了一歪。秦约到此刻却偏偏很有耐心了,并不计较对方的无礼,而是让使女点燃了两盏膏烛放在桌上,荧荧的灯火立刻便照映出秦束那张久未梳洗而憔悴的脸。

      她的憔悴让秦约愈来愈安然,是一种因为得胜了、所以可以故作清高宽容的安然。

      秦约拍了拍手,复有宫官鱼贯而入,端来四五盘精致的膳食,一一摆开在桌上,鱼肉的浓厚伴着小菜的清香,顿时令逼仄室中充满了恍如温暖的感觉。

      秦约在桌对面坐下,将象牙箸递给秦束,柔声道:“先好好吃一顿吧。”

      秦束接过,却并不动,只是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秦约笑道:“秦赐的叛军正往洛阳疾行而来,如此关节上,我不会给你下毒的。”

      秦束听了,便立刻动筷,近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秦约好整以暇地微笑着,看着她这副几乎没有任何风度的吃相,又是怜悯、又是嘲讽地道:“小妹,你这又是何苦呢?”

      秦束不言。她太饿了,这里没有油水的一日三餐根本不能养活两个人的胃口,她必须要让自己的孩子吃饱。然而这样想着,她却又害怕地将双腿蜷了起来,将自己的身体裹在那毛毯之下——姐姐会看出来吗?

      秦约却很满意秦束现在的样子,笑道:“过去阿父总是说他更喜欢你,如今他才知道,谁才是秦家的希望所在。”

      秦束一边大口咀嚼着,一边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阿父怎样了?”

      “他位高权重,对官家是个威胁,所以早早就关进嘉福殿了。”秦约漫不经心地道,“但是只要他听话,有我在,秦家就不会出事——哪怕秦赐在外面把天下都掀翻了,广陵王也可以保秦家无事。”

      秦束不由得笑了,“天下若掀翻了,还有秦家在吗?”

      “洛阳屯军是重中之重,如今已在广陵王手中。”秦约冷然一挑眉,“再加上官家的羽林军——秦赐他有什么?不过是晋阳一战之后的数万残兵,能与京畿锐旅相抗吗?”

      秦束道:“他们可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队伍——”

      “吃着我给的东西,就不要嘴硬了。”秦约冷漠地打断了她,“归根结底,秦赐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地来救你,所有人、连带官家,都看得一清二楚。你与他的奸情,总要大白于天下。”

      奸情……秦束将自己的双腿蜷得更紧了。她抬起头,看见姐姐精致的妆容与秀丽的眉眼,眼中是一览无余的幽幽的、缓缓的怨恨,像是渗透人心的毒水。

      她惘然,“阿姊……阿姊,你恨我吗?”

      秦约觉得好笑,“你说呢?我到底已是被秦家放弃的棋子了,我对你、对秦家,无论做什么,都算不得忘恩负义吧!”

      是啊——

      秦束望着秦约怨恨的眼神,觉得姐姐其实是个很好理解的人——

      被放弃的人。

      被放弃的人,无论有什么怨恨,都是理所应当的吧。

      秦束低下头,默默地吃着,竟好像很同情她似地点了点头。

      秦约望着她,目光渐渐深了,“其实,若是当初……若是当初你能听我的话,外嫁河间王……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甚至河间王自己,或许都不会谋反……”

      秦束想起来了。

      那个晚上,秦赐将河间王赶走,却自己抱住了她。

      她淡淡地笑了笑,“对阿姊来说或许有大差别,对我来说,却没有什么差别。”

      总之,他们都不是秦赐。

      终于,她仰起头,对着盛装靓服的姐姐温和地笑了笑,“阿姊,广陵王爱你么?”

      秦约一怔,“什么?”

      这是一个她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从她的眼神里,秦束读出了不明所以的迷茫。

      这迷茫却是秦束很熟悉的——很久以前,她也曾是个这样的人,根本不知爱为何物,她明白这种心情。

      就像在虚幻的迷雾之中缓缓窒息地死去,却不会体验到任何痛苦的心情。

      很久以前,她曾满以为摆在自己面前的也不过就是一场无爱的未来罢了——可谁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其实不是那无爱的未来,而是在那无爱的未来之中,却不慎尝到了真正的爱。仿佛一杯白水之中,竟尝出了烧喉的苦涩。

      秦约看着她的笑容,不知为何心头火起,“待秦赐兵临城下,你就是广陵王手中的活筹码。什么情情爱爱的,根本不能带给你分毫的好处!”

      秦束笑道:“是,阿姊说得对。”

      她吃完了。初时是狼吞虎咽,但渐渐也慢下来,最后将膳盘一推,简单的动作中却含着优雅的韵味。秦约不能明白,为什么同样是一家之中长大的,这个妹妹看起来却比她从容那么多。

      “下次见面,兴许便在兵戎之间。”使女们入内来收拾碗筷,秦约也慢慢站了起来,清冷地笑道,“希望秦赐能快一些到,不然,可不知父侯他撑得住撑不住。”

      ***

      洛阳城西郊的骁骑营中。

      黎元猛已带兵在外,留在此地驻守的是校尉罗满持统率的三千兵马。罗满持庶人出身,在城内本无私产,显阳宫变之后,更是留在城郊绝不肯入城了。

      暮色之下,飒飒寒风刮过色泽陈旧的大旗。罗满持一身甲胄立在旗下望向远方,地平线处只有一片衰草荒烟。

      前日收到消息,说是秦将军已过了平阳,大军潜行,不惊百姓,若自河内、河东两郡交界处疾驰而来,则赶到洛阳,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这真的是……真的是叛乱了。

      罗满持从没想过,平平无奇、乃至居人卑下的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这么重要的角色。他不由得握紧了汗湿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旗杆上。

      身后却有声音响起:“罗将军,该用晚膳了。”

      他怔怔回头,见是阿援,立在草莽的军营中,却仍是风姿绰约地朝他款款笑着。她身后的帐中透出暖黄的光,隐约还能闻见饭菜的香气。

      方才还豪情万丈似的,这会儿他却立刻就脸红了,讷讷地跟着阿援往回走。

      阿援一边给他搛菜,一边道:“将军有什么烦心事么?”

      罗满持盯着她道:“大事在即,你不会觉得……烦心?”

      阿援笑了笑,“我相信小娘子。”

      罗满持静了片刻,转过头去,“如今秦司徒被幽禁宫中,总有一日,广陵王会将秦家都连根拔起——兴许就是秦将军入城的那一日。”

      阿援微微迷惑,“我看不至于,我们家还有王妃在呢。”

      “你还把秦家当做自己家?”罗满持道,“那个家,连秦皇后都容不下,没有一个好人。王妃已经嫁出去了,肯定听广陵王的。”

      阿援沉默了。可是她终究是从秦府出来的人,就算忠心于小娘子,也总还想为秦府辩白一二,半晌,才道:“二郎是好人。”

      罗满持看向她。

      烛火荧荧,映着伊人的眸光鬓影,浅恨轻愁。罗满持望过去,心中微微一动,却又不得不想起了阿摇。

      若是阿摇在此,气氛大约会不一样吧——她是一个那么活泼、那么有力量的女孩子。

      他的一颗卑微的心又在渐渐地下沉。吃了半晌,味同嚼蜡,最后搁下了筷,道:“你想不想与金墉城通个消息?”

      阿援惶然抬头,“什么?金墉城重门深锁,如何——”

      “当初夏冰能给杨太后送饭进去,就说明总是有法子的。”罗满持道,“但是你不能去,你可是广陵王他们的眼中钉。——让秦二郎去。”

      “二郎?”

      罗满持点点头,“他无官无爵,不引人注目,而且毕竟是王妃的阿兄。就让他以探视为名,去瞧一瞧皇后。”

      “如此甚好。”阿援的眼中亮了,可是旋即又踌躇,“但是不知道二郎如今在何处……”

      “这个好办,我派出二十兵士乔装入城,沿着榖水的勾栏瓦肆一路搜寻过去就行。”

      阿援激动起来,抓住了他的衣袖,“那,那可拜托将军了!小娘子她一个人在金墉城里……不,她与她的孩子,两个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好说好说,”罗满持笑了,“所以,事情总会有办法的,你也不要总苦着脸,好不好?”

      他的笑容开朗,好像真的连一丝阴翳都没有似的。阿援怔了一刹,立刻又甩开他的衣袖,脸上红透,目光亦望向了别处。

      罗满持并无所觉,只掸掸衣襟欲收拾起身,外间忽然传起杂沓的声响:

      “将军!罗将军!叛军,叛军已到十里外!”

      罗满持脸色一沉,大步掀帘而出,风声呼啸的黑夜里,营火一把接着一把次第地点燃了,兵士们全都被唤起,正在匆忙地披甲执剑,来回奔跑地传递着消息。

      “不要慌张!”罗满持手按佩剑走了出来,高声道,“是秦将军勤王的部伍,大家不必慌张!”

      兵士们俱是一愣,“勤王?那分明是叛军……”

      地底隐隐传来雷声一般的震动,十里,已是很近的距离了,按说之前就应该有军报,但罗将军却没让他们做任何的准备,就这样将他们曝露在叛军前了——

      不对,如果是勤王——

      “秦将军不会动你们的,他会径自去洛阳城中攻杀奸贼。”罗满持大马金刀地站在了营垒门前,昂首,冷声,“洛阳城中,主弱臣欺,奸佞误国,秦将军与河间王死守北方,平定晋阳,击退胡虏,却被诬为叛贼,天下岂有是理?!”

      偌大的营盘中,奇异地静了一瞬。

      罗满持仿佛能听见自己额头的汗水滑下下颌的紧张声音。他从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过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可是说出来后,却又觉得很畅快,前所未有地畅快。

      即使紧张得快要死掉了,他却还是觉得很值得。

      “没有!”突然,有兵士将兵器往空中一抛,大声应和,“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一时间,所有人都如炸开了锅:

      “秦将军是忠臣!当初晋阳失陷,连国相都跑了,只有他还在抵抗!”

      “河间王一直在前线抗敌,官家只知道在鹿苑里打猎!”

      “一群王公老儿,连杀人都没见过,成日里算计着河间王和秦将军!”

      “我们要迎接秦将军!”

      “迎接秦将军!”

      “迎接秦将军!”

      山呼声此起彼伏地传来,几乎让罗满持站不稳。他一手抓住了营门边的木栅,另一手拔出了佩剑,剑光凛凛闪耀:“秦将军威武!河间王万岁!”

      “秦将军威武!河间王万岁!”

      “秦将军威武!河间王万岁!”

      ***

      数里之外的山冈上,秦赐勒马而立,似乎能听见彼处传来震天动地的呼喝声。

      李衡州凝神听了半晌,笑了,“将军,罗满持在迎接您呢。”

      秦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头,看见洛阳城的万千灯火,已经近在眼前。

      而金墉城是没有灯火的。

      “此处,”秦赐以剑尖指地,“我曾与小娘子一起在此处喝过酒。”

      当年,只有一轮残月,而她的背影寂寞清疏。

      李衡州的眸光动了动。

      秦赐突然举起长剑,指向前方,扬声:“将士们!今晚就在骁骑营中休息了!”

      呼声雷动之下,两万精骑将士,纵马奔腾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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