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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最后一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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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直望着一身女装的凌,思绪飞得很远,仿佛他们又回到了初次见面时,那个卧龙岗下的黄昏。
那时凌身着长袍,当真像个俊美的少年,她那仍带着稚气的嘴角,琥珀的眼眸,微微涨红的双颊……初见的那一瞬,已永远留在孔明心中,一生难忘。
她的样貌与那时并无任何差别,感觉却已完全不同。
此刻,她的眼眸里是真实的迷惘与忧郁,带着一丝不羁,却又显得无助。
一段美丽的情事该如何有个美丽的结局?
一句浪漫的誓言还是午夜的狂欢?也许情爱本身并不完美,有人说,一段情爱,要的不是完美的结果,而是风花雪月的过程。也有人说,平淡过一生,白头偕老也好。
而他们,或许今生注定的只有短暂的相聚,永远的分离。
见孔明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却又不发一语,凌有些不安,轻唤道:“你……”
孔明走到凌跟前,定定地望着她,却仍不开口说话,寂静的秋夜对他们而言,空气中仿佛有一种无声的乐声。
凌眼波一转,纤长的手指轻抚着鬓边的乱发,低语道:“我……”眼帘一垂,轻抿薄唇,却又倏地住口。
这一声“你”,这一声“我”,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包含着的究竟有多少情意,恐怕除了孔明,谁也无法体会得到。
孔明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轻抚着凌细致无暇的脸庞:“凌儿……”
“我们……”凌忽地别过头,伸手挽着孔明的手臂,“我们去市集逛逛好么?”
“哦?”孔明一愣,但也任由她拉着,往市集去了。
夜未沉。
市集上喧闹的人声,小贩们把货物满箩满筐地装着,一排一排摆列着,一屋一屋搁着,一层一层堆着,仿佛还实在万万不能装下。
喧闹的市集似乎也显不出什么活气,同是在一片天空下,除了衣服、长相、身份外,人与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男人、女人、老人或孩童,依旧是为了生计而奔波的人们。
凌轻挽着孔明的手臂,慢慢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着,看着。
穿着女装的凌和换上便装的孔明,与身边的人并无不同。没有身份之别,此时他们也只是普通的男女。
秋风总是有些凉意的,好似战场上的空气总是有点血腥味一样。秋风也像是陷在情爱中的男女,夜色越浓也就越撒野,夜越深,彼此间的距离也就越清晰。
晃悠了半条街,凌忽见着一家金银首饰店,便拉着孔明进去。
店主人见有客人来了,忙迎了上去,招呼着他们。
凌搭着孔明的手四处看了看,便站在柜台前摆弄着那些金银首饰。
“恩……”凌对那些金银、玉做的饰品都没有兴趣,倒是一支毫不起眼的木簪吸引住她的视线。
那是支桃木制的发簪,长7分,宽约1寸,簪上精致的花雕连纹理都一一在目。
“姑娘,这桃木簪不值几个钱……”店主人有些疑惑,眼前这位美貌的姑娘看着也不像穷苦百姓,放着那么多金银珠宝不要,却偏偏挑中这廉价的簪子。
“呵,我们便要这簪子。”孔明了解凌的性子,自然不觉得怪异,见她喜欢,遂欣然买下了。
“帮我戴上……”凌伸手扯下束发的缎带,指尖勾住青丝,随手一拧,扭转成云髻,没梳进发髻里的几缕青丝垂在耳际,更添了一丝零乱的美。
孔明抬手将发簪直插进她的发里,修长的指轻抚着她鬓边的乱发,他的眼眸里隐含着笑意,温暖而明亮:“好美……”
“走,走吧……”凌随即转头避开他的目光,遮掩了眸底的苦涩,径直地往店外去了。
两人出了店门,便沿着河边,漫步在夜晚成都的街头。
夜微沉。
万籁寂静,月明,星繁,远处点点闪烁的灯火,忽闪着发出微光,似乎在妄想与日月争辉;近处,却传来一声叹息。轻微,但却悠长的叹息,瞬间便在秋夜的晚风中消逝无影。
凌蹲在河边,拿出几张薄纸片、几条竹片,还有几根细铜丝,将纸片依次粘上去,直到拼成一个两端漏空的球状物,把竹片和细铜丝一一架支好,糊成的一个不会漏气的纸灯笼。
她挥笔在灯笼上写下:“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凌随后便点燃扎在铜丝中心的烛火,等灯笼内部的空气烧热后,灯笼便由平地直升天空。
“凌儿,这是何物?”孔明从身后搂住她,将下颚置于她的颈窝。
“这是‘孔明灯’……”凌身体后倾,将头轻靠在他的肩上,“你知道么,在我的家乡,人们相信‘孔明灯’能把一整年的晦气、厄运带到九霄云外,所以纷纷在自己制作的灯上写下自己的愿望,让它‘随灯而上’,让愿望一一实现。”
期许太多,而回应太淡太伤,她的世界一片灰暗,没有一丝光亮,这种等待梦想该如何了断?游离的她,要等待多久才有答案?
“你言下之意,这灯是为我而做的?”孔明将凌拥入臂弯内,轻吻着她鬓间微乱的发丝。
“恩……”凌凝睁着眸瞳,“是的……”
既然此刻他们牵着手,她仍在他的怀里,他们相爱,那么她是否可以憧憬美好的未来?哪怕过了今晚他们就要天各一方,但是他们曾爱过,那就足够了。
在有生的有限的时间里,每一个人都会期待奇迹,凌也一样。
灯笼缓缓升上夜空,在幽暗深黑的夜空里显得格外亮丽,这般的唯美。
所有的憧憬,所有的梦想,在这个森寒阴冷的夜晚里那么清晰明了,仿佛伸手就可触及。
凌寂寥地低下头望着河面,她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只是想留在他的身边,只是想留在他的身边啊……
河面上波光幽幽,是这微风和月光所造出的幻景么?
他紧搂着她,像搂着一件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而良辰美景使他们拥得更紧。
已经不会再有如此静美的岁月了,要珍重眼前的人,珍重此时的景。
凌回身望着孔明,眼眸中所有的光亮在此时燃烧起来,没有挽救,没有愤懑。她就那样一直望着他,望着,直到望出干涸,望出伤逝。
她知道,结局从来不在她的掌控之中,关于爱情,他们即将曲终人散。
孔明注视着凌琥珀的眼瞳,她的眼眸里布满了哀怨与情伤,深重得令他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她的唇触到他的唇。
很轻,很轻,就像蜻蜓偶然触到柳枝。
孔明微微一震,但没有躲开,一缕淡淡的清香,立时盈满了他的呼吸。
这个吻没有深入,只是彼此微微地接触着, 很快便结束了。
“既然你没有俯下身吻我,那么,就让我踮起脚尖吻你吧……”凌恬然一笑,那是好多年都不曾有过的安宁平静的笑容。
刹时,孔明的心中溢满了怜惜,爱到极致是怜惜。
怜惜她,而不分彼此。所有的爱,来自于怜惜;所有的感动,来自于被怜。
他无语,只是紧紧地拥着凌。
夜尚未残。
秋季的夜馥郁而清凉,天鹅绒般的淡蓝月光倾泻在他们的身上,远处一棵月桂树在如洗的夜里摇曳,芬芳地闪烁在这粼粼月色里。
“我们,去泛舟好么?”凌轻声问道。
“这个时辰?”孔明有些惊讶,但仍答道,“好,我们去。”
河水碧绿如上等的暖玉,月亮渐高,月光映射水面,铺上一层粼粼的银光,远山如黛,船儿好象泛着月光而行。
凌坐在狭小的木板船舷上,月光穿透云雾折射在河面上,朦胧的光芒使她看得入迷,索性脱了鞋袜,光着脚丫子敲击着水面,“啪啪啪”激起水花泛了涟漪散去,是惬意的好时光。
孔明斜坐在一旁,面前放着一张琴:“凌儿,你想听何曲?”
“唔……”凌来到他身旁坐下,“还记得我从前唱得那曲《难为男儿汉》么?我想再听你弹奏。”
“好……”孔明抬眼环顾近前忽幽忽明的山光景色,深吸了一口气调匀呼吸,心与境合,十指缓缓拨动琴弦。琴声婉转,仿佛柔美的清风,然后,慢慢低沉,恰似迷茫的雨丝一般洋洋洒洒。这阵细碎的声音,虽是轻悄的若有若无,几近不可听闻,却又恁般清晰绵延,源源不绝地传出。
听到这熟悉的旋律,凌靠着孔明的肩,轻启薄唇,伴和起来。曼妙的歌声,犹如天籁纶音,幽悠响起,宛若星斗横转,倒倾流光飞舞,又如泣如诉,哀婉凄凉,飘悠在夜空:
风把漫长来时路吹断再回首情还在人已散
我恨苍天无语总闭上眼睛不听不问不看
任凭深情任凭真心随风离散让我痴狂让她伤感
日夜背负着相思的重担让英雄气短就唯有爱
假如半生奔走最后留不住红颜知己为伴
就算手握无边江山也有憾
逞好强纵有泪不轻弹酒一干满怀苦心已酸
世间最难为铁胆柔情男儿汉难为男儿汉 (歌手:巫奇歌名:难为男儿汉)
歌声、琴声环绕,如梦似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种声音,缠绵得让人断肠,痴情得让人心碎。
秋风拂面,无数桂花随风纷纷落下,白色的花瓣夹着如水如雾的夜色,轻轻撒落在河面上,在月光的照映下,奇丽无比。
“凌儿……”孔明轻唤道,凌竟靠着他的肩头,浅浅地睡去。
月光流泻下来,照着她恬静的睡脸,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随着轻微的呼吸犹自微微颤动着。乍看之下,还以为她微张着眼眸,一副慵懒而楚楚幽怜的模样。掉下的花瓣落在她的发间,青丝迤逦如云,当真是美到了极点。
“船家,靠岸吧……”孔明轻拂开凌发上的花瓣,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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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将熟睡中的凌,轻放在床榻上,为她盖好被褥,静静地凝视她,用手轻轻地撩拨着她乌黑秀丽的长发,而后在她额上印上一吻,便想起身离去。
“不要走……”凌却忽地睁开眼,伸手抓住孔明的手腕,双目璀璨晶亮,如星辰一般,口中似言似喃,“今夜,让我做你的妻……”她决定不再隐瞒自己,她决定顺从心的召唤,尽管这种召唤到最终或许是一种错误,是一种飞蛾扑火般的自焚,她也绝不回头。
“凌儿……”孔明一怔,身子仍站着不动。
凌的手紧紧捉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扯,两个身躯立时叠在一起。
夜风轻轻地吹了进来,吹皱了帘栊,白色的纱帐飞扬起来,在空中轻柔地摇曳。
这风中飘动着的爱意,触及额头,徘徊唇齿,化为绕指柔的依恋。
寒风吹摆着烛火,四周忽明忽暗,一只停在角落的飞蛾顾自怜惜,它仰头望漆黑一片的四周,丝毫没有它所渴望的,最终全力奔向烛火,刹那间它拥抱了光,拥抱了火,微笑地失去了知觉,只留下熄灭的烛芯升起一缕轻烟。
飞蛾扑火,它在瞬间得到了光,也得到了热,然后在烈焰中化成一阵烟、一撮灰。
谁也不知道飞蛾扑火后是找到了永恒美丽的天堂,还是掉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但它却无怨无悔。
“凌儿……”孔明低沉地呢喃着,修长的手紧抓住凌苍白而细瘦的手腕,他的黑眸深沉如迷。
他刚硬的身躯是如此合适地贴上了她纤瘦的身躯,他们是命中注定的彼此,彷佛自己的身躯因为对方而完整,如缺了一半的圆找到了另一半般喜悦。
凌脉脉地望着他,缓缓伸出双手圈住他的颈项。
情和欲已经被挑起,他们不想再压抑,在朦胧的夜色中印证着对彼此的爱。
空气中散布着醉人的薰香,爱人与被爱,其实是一体的。
怎样的寻寻觅觅,才促成今夜这般纠缠绵意?
一瞬间的交错,也能成为永恒。
相思,雨般缠绵,月般伤感;酒醇月明,良宵一夜醉花灯,愿不复醒……
夜已残。
残月西沉,繁星渐落,四周仍是一片寂静,世人梦幻虽多,世事虽奇,但大地上的晨昏交替,日升月落,却有着恒古不变的依辙。
凌缓缓地睁开眼,转身俯视着仍在睡梦中的孔明。她的长发像瀑布般倾泄着,晨光在青丝上映照出琥珀、金灿交织的线条,脸上的红晕未退,沐浴在晨光中的她,令人心醉神迷。
孔明依旧沉沉地睡着,微微凌乱的发丝散落在枕上,俊美的容颜上有着一丝静雅,长而微卷的睫毛盖住了锐利的深眸,此刻的他少了平日的英气,多了些许的稚气。
极少看见这样毫无防备的孔明,凌的目光眷念着流连在他的脸上,情不自禁的伸出手,轻描着他完美的脸形。
不知是不是做了好梦,他唇边荡漾着温柔似水的微笑,那梦里可有她的存在?
“你安心地睡吧,在迷香中,你是不会这么早醒来的……”这一切凌早已安排好,昨夜房里点的熏香是有麻醉作用的,而她早已服下解药,是不会受到影响,而孔明便不会早早醒来,她自然能从容离去。
孔明定已感觉到她要离去,只是没料到她会用如此不入流的方法牵制住他,在一夜缠绵后,悄然离去。
纤长的是手指轻触着孔明的薄唇,薄唇寡情,他并非是个无情的人,只是……
孔明一向是潇洒自在、无畏无惧,凌不愿看着他为难。她既帮不上他的忙,就更不能成为他的包袱。他就像振翅高飞的苍鹰,天穹再大,也无法容下他的翅膀。
“对你而言,我与政事,哪个重要?”凌轻问着,这个深沉心底的疑问,反复不息地在心中起伏,却始终没有问出口。
不论答案是哪个,都是凌无法承受的。他若选择了她,他就不是孔明了。他若选择了政事,她就不是凌了。
凌翻身下榻,穿上长袍,梳理着长发,指尖轻触着发丝,发梢似乎还留着昨夜眷恋过的温馨……不,不能再想了!她利索地盘起长发,束紧发带,仍做男子打扮。
手指轻抚着昨夜穿过的白色纱裙,凌笑了:“这样的衣服,一生穿一次就足够了。”随后便将这衣服叠好,放入包袱中,她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的,除了几身替换的衣物,只剩手中这柄长剑了。
凌徐徐抽出手中的长剑,手指顺着剑身上铸出的精致纹理,缓缓游走,剑身在微亮的晨光中发出魅惑人心的光芒。
即使右手不能再使剑了,她还有左手!她仍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剑光一闪,一缕青丝便被削落下来。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更不想在你的庇护下度过余生。这样的人生,是我自己选择的,理应由我自己来面对。你有你的世界,我也要我的执着。”将这缕头发放在孔明枕边,凌俯身轻吻了他的唇,轻喃道:“漂流浮萍本无根,浪迹天涯君莫问……”
最后一次回眸,再望一眼,他们一同住过的地方,再次回忆,他们一同度过的日子。
他教会了她微笑,给了她永远的快乐,而此时她心甘情愿地离开,只要他,能够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她会欣喜地看着他登于高位,手握霸权!
人生除了情爱,更多的是活着的真谛,是对理想和信念的执着追求,情爱不是人生的全部,孔明是如此,她亦是如此。
春风不度,何须怨?
凌缓缓转身,像个优雅的女伶,没有依恋、没有悲痛,不带走一丝喜悦和遗憾,轻盈如风地走出这间屋子,直至走出他的生命……
旭日,东升,天已然大亮。
破晓的阳光,轻轻落在凌的肩上,她张开眼,迎视着初升的朝阳,她知道,从此刻起,她真的是一个人了,她既不能成为孔明的妻子,也不能成为曹操的女儿,她谁也不是,只是凌。
凌必须习惯,习惯做一个孤独的守望者,守望于自己的那片天空,远远等待于自己的眺望,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做一个真正的自己。
在无家可归的歧路上,她选择了一条背道而驰的路,不需要谁支撑的力量,一个人也能走到最远的地方。
凌没有后悔,因为她很早就知道,选择了勇敢,就意味着必须将恐惧抛在脑后。
“再见了,不,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