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的倾城时光》龟苓膏太太

16、第 16 章

　　那年冬天，我们这个勉强算得上江南小城的城市下了好大的雪。
　　纷纷扬扬，是我们在课本上才能见识到的盛大景象。
　　那时候我跟徐嘉即将中考，每天教室外的走廊上都有一群群疯狂的学霸，一边把手塞进袖子，一边大声朗诵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白月即飞雪……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一般读到这个时候，还要极其应景的打两个哆嗦，据说这样能更清醒，背书的效率也更高。
　　而我总选择在这个时候，偷偷的把手搁到自己厚厚的裤子上来回摩擦，以求生出的热量，能温暖一下我在这个严寒的冬天遭受凌虐的心灵。
　　我们这座小城大大小小的学校都开始放假，只有我们，被领导顽固的留在学校，每天埋头向书山，低头潜学海，“大茶壶”站在讲台上激昂顿挫的跟我们演讲，他那架仿佛能罩下他大半张脸的黑框眼镜，随着他夸张的脸部表情和嘴部动作，不停在他鼻梁上滑动。
　　“同学们，今天是什么日子呢，今天是小年，我知道大家都很想回家跟自己的亲人相聚，有些同学的家人甚至是千里迢迢从外地赶回来，就为了在这个年年年尾接年头的时候，相聚片刻。但是我们还是把大家留下来了，这样很残忍，我们知道，这样很不近人情，我们也知道，但是我们不得不这样做。”
　　“为什么呢，因为今天一过，我们离中考就真很近了，有多近呢？四个月，零二十天，中间还包括一个闰的二月，满打满算，一百四十天。这一百四十天，你们要跟这个教室里的五十多个人争，跟这个学校的几百个人争，还要跟这个学校外面的几千个人争，争什么呢？争一个重高的录取名额。”
　　“大概会有很多同学在心里嘀咕，一个重高而已，没考上就没考上，读一个普高也可以，你家里对你的要求不高，或者有同学在心里想，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呢，像我，你们的班主任，读完大学，回到家乡，做这份工作，说好听点是教书育人，说不好听就是一个月拿一点薪水养家糊口，但是，同学们，你们得明白，你不应该在现在觉得你读的书对你的未来没有多大作用，人只有拥有了，经历了，才有资格去评判一件事。没有经历过，就随意的下定论，这样得出的结论，在以后经常会被自己推翻。”
　　“主席说过，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你们生在这个高考大省，其实也就意味着从踏入学校门开始，就必须得‘只争朝夕’，努力也是一百四十天，不努力也是一百四十天，努把力就是一个风光逍遥的暑假，不努力只怕这个暑假你要被家长轮番教育，所以啊，同学们，别再让我老胡再浪费口水了，搏一搏，光明前程在远方。”
　　“大茶壶”的演讲天赋一如既往的烂，班上的氛围却真的紧张了起来，我们在学校补课补到腊月二十六才算暂时放个假，徐嘉被徐妈妈的电脑诱惑得像一只眼前被吊了胡萝卜的蠢驴，背着书包跟在我身后了无生趣的念叨：“十天假，二十五张卷子，真的没法活了，我的电脑，我的魔兽……”
　　我根本懒得搭理他。
　　那时候已经是2008年的年初了，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在以后的百度百科上被定义为一场雪灾，全国上下喜迎奥运的风潮也没来得及席卷到我们这里，我每天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天太冷起床困难，外面的路都结了冰容易摔跤，然后再就是徐嘉。
　　短短的十天假期，除掉除夕和春节出门走亲戚的日子，留给我的时间少得可怜，而每一个我试图赖床的日子里，徐嘉总是会被徐妈妈踢到我们家，背着一书包的试卷和作业，美其名曰“互相请教”，然而徐嘉总是垂涎我的那台电脑，总是猴在门外一声声的催在被窝里怎么也不愿意动弹的我：“胖妹，快起来啊，胖妹，太阳晒屁股啦，胖妹胖妹，你让我一个人呆在门外好意思吗，胖妹！”
　　到最后他总是开始编顺口溜：“胖妹胖，打麻将，输了钱，不认账，胖妹胖……”然后被夺门而出的我一跃而起，揪住耳朵，拧得吱哇乱叫。
　　大概是徐妈妈的电脑诱惑奏了效，徐嘉也甘心低下头来跟我请教一些在我看来极其简单的东西，他的理化生还算可以，老师也经常说他有灵气，政史地则一窍不通，天天闹笑话，还经常犯一些巴黎的首都是法国，伊斯坦布尔是独立国家，项羽本名叫项少龙的错，我抓住了可以教育他的机会，心生窃喜不亚于老鼠掉进了米缸，天天揪着他除了背诵就是默写，背得徐嘉看见我就条件反射性的一脸苦相。
　　时光匆匆，白驹过隙，我跟徐嘉好像是被挟裹在人群中不由自主的独立个体，不知不觉就到了中考考场的门口。
　　徐爸爸徐妈妈还有陈嘉宾同志许女士倾巢出动，给我和徐嘉送考，阵仗大得我受宠若惊，贤良淑德的徐妈妈还带了一壶自己熬的酸梅汤，跟校门口小卖部的老板娘打好关系，放在小卖部的冰柜里，等我们出来的时候，迎接我们的就是清凉可口，酸甜生津的酸梅汤了。
　　为此，我又在心里嫉妒了一万遍徐嘉这个傻大个儿，我为什么不是徐妈妈的女儿。
　　考试好像很容易就撸了过去，事后我竟然有点想不起来那天考场上监考老师的面容，也记不起试卷上的题目，在家蒙头大睡三天过后，徐嘉来跟我告别。
　　徐嘉他舅舅要带他去旅游。
　　我严重怀疑徐嘉是来跟我炫耀的，他穿着他那件胸口有个大勾的耐克体恤，坐在我家客厅的地板上，一手搬弄着电风扇，一手抱着半个西瓜，卡其色短裤下面伸出两条长而瘦的腿，跟我白而圆润的小腿放在一起，色差明显，尤其是他腿上的那些个腿毛，简直辣瞎了我的眼睛。
　　我抱着另外半个西瓜，勺子在西瓜里戳得漫不经心，听他跟我炫耀，炫耀他漫长而幸福的旅程，先从我们这个小城，坐火车到南京，游秦淮河夫子庙，再去上海，去外滩和东方明珠，最后还要去北京，去看北京奥运会。
　　他不厌其烦的跟我念叨，我却被他念出了一些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羞愤和嫉妒，他跟我相同年纪，徐爸爸虽然从小对他严加管教，但是父母对他的爱都是无可指摘的，而我，被放养长大，陈嘉宾和许女士不能说不爱我，但是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让我吃饱喝好上学之外的事情。他在我面前说的这些地方这些景色，是我在书上无论看多少遍都无法真正接触到的。他这样心无城府的跟我炫耀，大抵是还未长成的少年心性，想跟伙伴分享，却让我感到一丝从内心油然而生的无地自容，感觉我跟徐嘉相比，真正像个没有见识的乡下土丫头，还是特别凶的那种。
　　大概是心里的那些别扭，也是因为徐爸爸徐妈妈认为小孩子出门一趟不需要太郑重，所以徐嘉走的时候，谁都没有去送他，他自己背着个大书包，出了门，在楼下的梧桐树下回望了一下自家的阳台，又望了下我家的阳台，然后站了一会儿，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猜他在等我出现在阳台，对他挥手。我站在窗帘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有点不由自主的难过，又不想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难过。
　　那时候手机已经开始普及，徐嘉三五不时的给家里打电话，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去徐嘉家里那么频繁，却始终没有碰到过他打电话。只是从徐妈妈的口中，知道他去秦淮河夜游了，上海城隍庙的蟹黄生煎包很好吃，也知道他去了北京，去了鸟巢，看了刘翔退赛的那一场奥运会比赛。
　　那是第一个我身边没有徐嘉的暑假，没有了徐嘉，我得以独享电脑、电视、风扇和西瓜，我追完了那年火爆的《命中注定我爱你》，每天哼着主题曲无限重温，言情小说在床下堆了一摞又一摞，还给自己取了个颇有“璃莹殇樱雪羽晗灵”风格的笔名，开始创作我的韩流star与追星少女，校园王子和灰姑娘，霸道总裁和小职员的爱情故事，每天沉溺于此，不可自拔。
　　直到徐嘉的回归。
　　直到很久以后，我都能记起那天，天空是纯净的蓝，没有一丝云朵，夏日午后的阳光金灿灿的照着大地，梧桐树上知了声嘶力竭的嚎叫，然后徐嘉就像“嗖”的一下变了个魔术一样出现在我家的门口，仿佛他这个夏天的离开都是不存在一样。
　　我穿着傻乎乎的白短袖粉色短裤，头发扎成一个炸开的丸子头，抱着半边西瓜，傻乎乎的看着他。嘴角大概还有西瓜汁，又或许没有，谁又能记得呢。
　　一个夏天的离开，好像是把那个我熟悉的徐嘉放进了时间装置，一下子催化成了一个成熟许多，我仿佛不认识的徐嘉了。
　　他高了，结实了，也晒黑了，整个人像一堵墙一样站在我家门口，脸上的笑容是熟悉又陌生的，那些傻气、那些时刻表现在外的情绪，都不见了，被他收归得一干二净。
　　“陈笙，这是我从北京带回来的特产和纪念品，给。”
　　我感觉我好像不认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