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阴炽盛

1、留学

　　留学

　　第一次遇见他，是一个烂漫的樱花祭……
　　当时只感觉眼前的人白痴单纯的可笑，什么也没有毛毛躁躁的就踏上了一无所知的陌生土地，笑的灿烂的让人眼疼。
　　他和我别的学生不一样，没有显赫的家世及背景，甚至连书费交付都成问题，努力拿奖学金的穷学生，在这个学校是十分罕见的。
　　我曾经问过他
　　“为什么到日本来？”我一般认为中国学生比较喜欢法国，英国，澳洲……虽然日本的中国留学生也绝对不少。
　　“听说这边打工可以赚很多钱。”洗的发白的牛仔裤，邋遢的白衬衣，看起来很不讨喜，让人感觉很不礼貌。
　　我没有多说什么，也许日本应该像英国一样也加上一条，在学期间不允许打工的规定。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一度忘记这个学生的存在，直到一件小事的发生，当时他的回答着实让我有些震惊。
　　“我不认为这个有什么好争论的，对于历史我们记录的理由只是让后世不断提醒自己，制止同样的惨剧发生，而不是制造争论引起战争，甚至制造更大的伤害……”
　　对于南京大屠杀许多中国人的态度是十分不理智的，而后来的两颗原子弹显然也不能让日本人理智多少。
　　当然这只是历史遗留问题，他的回答只是恰巧和我的某些观念重合而已。
　　不过我却开始不经意的留意起这个人，而得到的结果是让人十分气愤的，他几乎旷掉了三分之二的课程，我不认为他缺钱缺到这个程度，根据入学资料，我知道他是公费留学，中国政府的补助加上这个学校的奖金制度，绝对足够他平常的度过整个学习期，甚至还会有所剩余。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了，推推鼻梁上的金丝镜框，为自己的行动莫名不已，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想去找人，先不说去哪里找，就是找到了难道还向对待小学生一样教训一顿吗？
　　大学教授历来是讲完课，转身走人的那种。
　　这件事，并没有被我放在心上太久，毕竟那并不妨碍或影响我什么，就在再一次对他印象模糊的时候，却又意想不到的撇见那一抹身影。
　　那是一家知名的日本正统餐馆，这没什么可说的，但那里最为正统的怕还是那道“人体盛”，自然相对消费也是十分可观的，我不否认曾经涉足这里，就像这次一样，但我没想到他会在这出现。
　　莫名的厌恶，至于出于什么原因却不想深究。

　　“老师？” 面前的人穿着和体的西装,手里捧着大束的郁金香,礼貌的微笑,只是让我更加厌恶,当然这不会表现在面上，礼貌的接过礼物，含笑的道谢，然后转身，丢入回廊外的垃圾桶内。
　　擦擦手，一方手帕盖住那紫色重叠的花瓣，夕阳的余烟扫过，就好似凋零的黄色玫瑰……
　　人生百年，或者终其一生不过擦肩一瞬，但同样的，一而在，再而三的见面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我们都呆在同一个地方，对于时常出现在自己周围的身影,我选择忽视.

　　可是上帝似乎不允许我把这个人排除在外……
　　“怎么回事?”对于从臭水沟里挖上来的人，我想自己还是保留一下看法的好。
　　他只是默默的旋转着手中的咖啡杯，低下的头发依旧泛着水珠，身上穿的是我的睡衣，皮肤被热水蒸的微微有些泛红。
　　“老师真的是个好男人呢，把家里收拾的如此干净，真看不出来是独居在外，谁能嫁给老师的话一定幸福死了。”顾左右而言他，那不自在的神情，只怕连傻子也骗不过去，我没有再追问什么，其实即使他不说我也能想到一、二，孤身在外又没什么背景的留学生遭到欺负是必然的，只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
　　为了不使两人之间太过沉默，我无意间提起他那次带给我的小小震撼。
　　“你怎么会这么想？”
　　“老师知道中国历史上的长平之战吗？”
　　我点头，虽然对历史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基本了解还是有的。
　　他说，只一个长平之战，秦将白起就活埋了赵国四十万人，南京大屠杀才三十万，更何况中国历史上类似的事情不知道出过几回，三国时期黄巾起义之后二十年，人口数竟不到先前的3%，五胡乱华，永嘉之乱也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乱世，再到后来的嘉靖三屠，扬州十日等等等等，最后他问我，假如这个世界是一个国家的话，人们还会如此执着吗？
　　我愕然,不能言语.
　　但对于他刚才出现的那个"才"字还是很不舒服,他把人命、国家看的太轻了.即使这个世界迟早是一体的，那也要到五千后再说了。
　　可在以后相处的时光中我却发现自己大错特错，怎样的热爱自己的国家，没有比踏在别国土地上的人更清楚的了，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吧
　　“在没有踏上这片土地前，我从来不知道我是如此的爱国。”虽是打笑的语气却也尽道出其中深韵。
　　我不得不承认和他聊天是愉快的，但就在我思考是否太武断的判断他的第二天——
　　“你在干什么？”我十分讨厌别人在未经自己允许前私自“挪动”我的物品。
　　“没、没什么”他慌里慌张的站起来，头垂的很低，身后的橱门因为突然而没有来的及关上，留下一条缝隙，让我觉的更加讽刺。
　　“你的衣服在阳台上，你可以走了。”
　　那个柜子里有现金、存折、和祖母留下的一些首饰……
　　此时的我无疑是十分气愤的，尤其是发现其少了一根玛瑙的领针，那是祖父最为喜欢的一个，也是我十六岁成年的礼物。
　　我甚至想过报警，或者直接上报学校，但最后还是没来由的放弃了，他的人生还长，留下污点的话……

　　一个午后的授课结束，他在教室外面拦住了我，结结巴巴的说出来意。
　　我气他拿走祖父的东西，拣了几样价格不菲的菜肴要侍者上来,他笑的勉强,我完全无视.
　　其间他支支吾吾的似乎想说些什么,终还是无声,莫名其妙的一顿饭.
　　我并不想和他有太多交集,所以很快就想要离开.
　　他似乎很惊讶,看看桌是几乎没怎么动的食物,嘴唇张合
　　“老师都没怎么吃,还是老师想吃别的?”言罢还把菜单递到我面前.
　　“我近来胃口不好,吃不下了,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先告辞了.”
　　就在我起身的时候
　　“老师,上回在您家里……”
　　我哼笑，这就是所谓的道歉吗？
　　“你不必在意，那已经过去了，你的人生还很长，总要好好走下去的。”完美的师长，转身阳光已经不再那么刺眼了，暑假快到了吧，七月流火的季节啊！
　　他送我出来，通亮的玻璃门上我可以清楚的看见他的表情，复杂一如外面游离的浮云……
　　自那之后至暑假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甚至有些洁癖,居住环境的卫生是必要保持的,但一般我会选择让清洁公司来,至少在人力上他们占着绝对优势,更何况质量也是很有保证的.
　　不过显然还是会出些小问题,我蹙眉看着阳台书架下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上次的打扫不太彻底.
　　动手搬开书架,一个灰色的□□笔记本意外的出现在那里,我并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本子,而上面不太陌生的名字更是证实了一切.
　　应该是上次处理他衣物的时候不小心落在这里的,出于对各人隐私的尊重,我并没有打开,虽然他很可能只是一本平常的课堂笔记.
　　本只打算留言让他来取,可一通电话让我不得不改变主意。
　　“我是本田清洁公司……对于这件事我们真的十分抱歉……”
　　看着手中的玛瑙领针，想着电话里清洁公司负责人的话
　　“……我们会加强对员工的管理，对这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本公司十分歉意……私自拿取先生财物的人，已经停职不用……”

　　我拨通他直属导师森田光的电话
　　“黎吗？”
　　“是的，上次他来我这里做客的的时候不小心落下些东西，我想还给他。”
　　“他已经死了”电话另一头传来森田惋惜的声音“酒后溺水惊悸……就在昨天……真是可惜……”
　　后面的我已然听不见了，只感觉脑中一片空白。
　　第二天,我接到中国大使馆的电话,说黎的遗物希望我来保管,我自然是惊讶的,而见到那些所谓的遗物,我的惊讶显的是那么的多余,可满腔的震撼疑惑却更为浓愁.
　　几件衣服，一套正装，还有——一束压干的紫色郁金香……还有，一方洗的干干静静，叠的整整齐齐的手帕。
　　视线移到另一边，画，全是画，大大小小的画布上,只是一个人……
　　和我有着一样的五官。
　　“黎白并没有什么亲戚，所以我认为这些画像由您来保管是最合适不过的，毕竟这都是您的肖像。”
　　我无法思考，只麻木的告别，开车回家。
　　楼下的警卫来帮忙抬那满满一车的画布、画纸
　　“前几天还在楼下看到他，怎么着就死了呢……”
　　警卫漫不经心的说，
　　“我在附近遇到过他好几次，应该是来找老师的吧。”
　　他来找过我？
　　送走警卫，我再也没有力气，瘫坐在沙发上。
　　日子依旧一日一日的过，我去了那家“处子盛”
　　“黎吗？他很久没来了，如果您认识他的话，请代为转告，如果他三天之内再不来，老板就要解雇他了。”
　　“他死了”
　　……
　　“这是他的薪水……”为什么要给我呢……

　　手中拿着那叠微薄的薪水，我心不在焉。
　　“你是说那个死了的留学生？”
　　“那人这里有问题。”一个学生指指自己的脑子。“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竟然拼了命的赚钱。”
　　“人家是热心人士，现在社会这种人不多见了”
　　“那节俭程度……”
　　“切，我看他只是喜欢赚钱，你们不记得上次他提的那些东西了吗，那么高级的餐馆都去的起……”
　　“哎哎哎，别这么说，我可是见过他午饭只几个馒头解决的……”
　　……
　　“从早到晚兼职，考试竟然还能拿第一，啧啧，果然不是人，死了怪可惜的。”
　　握紧手中薄薄的几张纸，深吸一口气，离开。

　　站在板户桥上，我静静的看着对面打开的窗子，窗前是我最爱的一盆蜇蓝，桥下流水涔涔，带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我退后，再也无法上前，底下清澈的河流仿佛随时都可能将我吞噬……

　　碰触到手边的硬壳，灰色的封面于米色沙发上是如此的显眼，打开……
　　一页页、一张张，一轮轮的五官，满满当当,为什么?
　　真把他当模特了，还是说他的五官立体比较好画？再画的话，就要收费了……
　　室内的光线逐渐暗淡,直至将一切都掩埋尽无穷的黑暗当中,窗外的霓虹五彩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一般.
　　我呆呆的一遍遍抚摩着纸上的线条,直到它模糊,模糊到无法辨认.
　　尖锐的刺痛由左腕传来
　　"哐当”
　　我惊恐的看着落在地上的水果刀,染上鲜血的米色沙发呈现灰黯的色调,我急忙找出医药箱为自己包扎,死死的摁住不断流血的伤口,心脏跳的是如此的惶急，却又在下一刻落入北极的冰窖。
　　“老师,上回在您家里……”
　　…………
　　“你不必在意，那已经过去了，你的人生还很长，总要好好走下去的。”……
　　呵呵，驴唇不对马嘴，那又是怎样一种错误啊……

　　十年——不过是佛祖捻花一笑，亦不过是菩提树上落叶的盘旋……
　　明亮的阳光，好似耀眼的精灵，穿透无尽的云头，洒在这无边的土地上，辉煌，张扬，是人们永远无法忽视的存在。
　　向前一步，两步，三步……
　　视野随着脚步开阔
　　定住
　　再一步，抬脚，落下，整个城市尽数览在眼下
　　可谁知这一步,竟整整晚了十年……
　　打开手中灰色的笔记，泛黄的纸叶上是一片干枯的郁金香花瓣，浓厚的紫色，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一般，挥洒着光明与黑暗……

　　（注1：人体盛，用人体为餐具的一种进餐方式，其实就相当于用人当盘子，由中国传入，日本比较“兴盛”，情色意味较浓，法律没有这方面的条文，所以无从说他犯法，只能从道德方面谴责，一顿人体盛，大概一万人民币，十分奢侈。
　　注2:紫色郁金香花语高贵的爱、无尽的爱、永恒的爱……)